第 43 章

三分鍾後,秦珊意識到自己進入這裡是錯誤的。

因為布萊迪很平靜從保險箱內取出了一份密封的檔案袋交給奧蘭多,封頁外面看不出什麼異常,等奧蘭多一圈圈把固定線繞開抽出裡面的資料的時候,他手指不禁僵在了原處,再也沒有往外抽。這個小動作讓秦珊不由地偷偷瞄了一眼,她看見了文件的黑字標題:

「last will of brady herbert」

——布萊迪·赫伯特的遺囑。

秦珊震驚了一秒,下意識地去看奧蘭多的哥哥,他在小圓桌對面的白色椅子上坐著,一臉平靜到置身事外的模樣,仿佛這一張紙上所書寫的根本就不是他的遺書。

奧蘭多也瞥見了標題,他沒有繼續往外抽,快速插回檔案袋裡。擱回布萊迪面前,用果決地態度表明出三個字,不想看。

就算是反對,奧蘭多對他哥哥也總是很尊敬又溫和,從他刻意放輕的動作就可以看出。

布萊迪似乎料到了自家弟弟的反應,淺色的瞳孔裡折出點稍微明亮的笑意。大部分時間裡,這位青年的雙眼都是一種病態的黯淡,像是冬季化不開水霧的玻璃,他說:

「奧蘭多,如果你不想看遺囑,我這裡還有一份私下手寫的遺書要交給你。我並不想這麼早就離開人世,但我的身體實在支撐不住了,露西醫生已經明確告訴我,再活半年就是奇跡,讓我早作打算。」

「我希望你可以接手莊園,」布萊迪垂眼去看檔案袋,輕咳了兩聲:「抱歉,奧蘭多,別記恨我,也別記恨曼妮。」

奧蘭多靠向椅背,一聲不吭。

沉默,許久的沉默。

只有布萊迪時不時的輕微咳嗽聲落在其間,盡管他在拼命壓抑和忍住。

秦珊也沒有打擾,聯系前面發生的那些事,以及奧蘭多詢問她的關於「莊園主人還是海盜船長」的選擇,她貌似已經能猜到大體的情況。

她小心翼翼地低聲問對面的青年:「布萊迪,你患了什麼很嚴重的病嗎?」

布萊迪點頭:「非霍奇金淋巴瘤晚期。」

「……」非常難治的癌類疾病,秦珊想起國內有一位很出名的漫畫家和一位央視主持人,也是因為這個病離世的。

「別這樣,」布萊迪笑了笑,食指在手杖的銀質端頭敲了一下:「每個人一聽到這個病都是這副節哀的表情,我都快看厭了。」

秦珊局促地拉著手指:「抱歉,」她急切地提出建議:「有考慮過中醫麼?」

「都試過了,」布萊迪的語氣始終清淡如水:「可能是上帝喜歡我,想早一些見到我。恢復情況很一般,病情時好時壞。目前能坐著和你們講話,是屬於比較好的情形,也有過生死一線的時刻。」

他邊講著話,邊拉開身邊木櫃的抽屜,取出一張信封,推到奧蘭多面前:

「這是剛才說的,要私下給你的那封信件,看一看吧,我知道你不喜歡冷硬的油印遺囑,也不喜歡叨叨絮絮的長談。裡面的字都是我親自手寫的,沒什麼大事,只是我想對你講的一些事,不算長,兩分鍾就能看完。十年沒見,我能跟你交談的幾乎卻少之又少,後天我就要回醫院。」

他講話的時候一直咳嗽。

咳嗽,大喘氣,都是淋巴結腫大壓迫的表現。

奧蘭多一手接過那張信封,一手撐住額頭,他始終沒有去看布萊迪的臉,布萊迪卻一直盯著他,雙眸如同被白色月光穿透,被夜風吹晃的湖水。

「好了,我要休息了。」布萊迪又咳了兩下,「晚安,奧蘭多。」

他視線落到秦珊身上:「秦小姐,晚安。」

「晚安。」秦珊忙不迭回道,她對眼前這位先生有些不可避免的難過和同情,更多的是尊敬。完全不敢怠慢布萊迪,被病魔折磨的人。

奧蘭多一句話沒有講,夾著信封頭也不回走出房間。

布萊迪手杖點地,攔住正要去追奧蘭多的秦珊:「幫我勸勸他。」

「好好。」秦珊連連哈腰點頭:「您早一點睡下吧,病人就不要熬夜啦!」

「嗯。」布萊迪用鼻音應道。他一整個人給他人的感覺都是輕輕的,不論是目光,面容,還是身體,氣質,都如同半透明的蒲公英團,輕輕一刮就散。

****

「親愛的奧蘭多:

你好,

不知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可否還在人世。

不過沒什麼關系,我只是想告訴你,我很思念你,作為你的哥哥。

2010年,距離你離家已經有七年的光陰。大約四月份,我就開始咳嗽,一開始很輕,因為家族中有許多事物和應酬要忙的關系,而且我到春季都會過敏,所以我也並沒有多在意。五月底的時候,咳嗽的情況越來越厲害,而且開始喘不上氣,請露西醫生私下幫我看了下,她不能具體確診,所以只開了一些治療肺炎方面的藥,並建議我做一些全面的檢查。但我沒有遵從她的醫囑,只服用了一段時間她所開的藥物,並不管用。再後來,走路的時候都會大口喘氣,講一句話要分好幾段來說,夜間躺下咳嗽的更厲害,只能不停喝水來緩解。

因為年輕,所以也沒太當回事,也沒有詳細告訴曼妮病情。

六月初,我的身體實在受不了了,去醫院照x光,醫生就發覺事態嚴重。我當時還打趣,我不會是肺癌吧。醫生讓我第二天再做ct,曼妮是第一個知道結果的,因為醫生已經私下找她談過,懷疑是肺癌晚期。肺部有八個陰影,最大的像拳頭一樣,壓迫氣管,所以我會喘不上氣。接下來露西醫生就經常往家裡跑向曼妮匯報我病情的最終診斷。

大約六月份的時候,結果大約定型,應該是肺癌晚期,活不過新年的第一天。

曼妮聽到這個結果後險些暈過去,她清醒後,一直握著我的手流淚,邊說:已經有個兒子拋棄她了,為什麼上帝還要把她另一個兒子帶走。

我除了安慰她,不知道該做什麼。

為了進一步確診,我必須再進行一次胸腔穿刺檢查,穿刺本身並不痛苦,畢竟用了麻藥。但結束後,實在太難過了,整整一晚上,我連呼吸都在劇痛,那感覺就像是鋸骨頭一樣。好在第二天一早,我就恢復了,這次穿刺並沒有給我帶來什麼成果,活檢不出任何癌細胞。於是做了一次纖支氣鏡,這是我所經歷過的最痛苦的檢查,管子從鼻口j□j,感覺是完全堵住氣管,管子裡的小爪子進入病灶,狠狠地抓下一塊肉來。我一直記得,床邊放著一個大瓶子,洗出來的全是血液。做完後,嗓子劇痛,三天內都在吐血,第二天才可以進食。這次檢查讓我的病情診斷有了新進展,醫生開始懷疑是淋巴瘤,找來一名血液科的老大夫為我檢查,他抓著我的脖子使勁按壓,幾乎快被他掐死,但還是被他發現了一個隱藏很深的淋巴結。

於是,我從呼吸科換到了血液科,老大夫為我做了個頸部的活檢手術,切除了一塊淋巴結組織。這次手術給我判了刑,非霍其金淋巴瘤Ⅳ期。

那時候,我每天大腿都會疼痛,如同刮肉般的痛楚,吃止痛藥才能順利入眠。身體上有些表皮開始紅腫瘙癢,這些都是淋巴瘤的病理反應。

接下來就是化療,abvd,半月一次一月一療程,化療非常傷身體,許多腫瘤患者都不是毀在病情上,而是化療上。第一次化療後,所有症狀都出來了,吐得昏天暗地,還會發高燒,一直迷糊,真是一生中都沒有過的狼狽場面。醫生要求多喝多排尿,少喝水排出的尿液都是血紅色。有一款紅色的藥水,進入血管後非常疼痛,像是在將血管和肌理撕裂一樣。那段時間,露西醫生會每天早晨來給我梳頭,你知道的,我和你一樣,不允許自己邋遢不堪的模樣。她一邊為我梳,一邊會悄悄把那些金頭髮塞進白大褂的口袋,只對我展示梳子,嘴上還說著,你看,你沒掉頭髮呢,就梳子上那麼一丁點。我會微笑著應和她,其實我什麼都知道。

後來,曼妮親手織了一頂帽子送給我,很溫暖。她似乎從小到大都沒為我們兄弟倆做過什麼東西。

化療期間,我開始終止一切社交活動,你的幾位堂兄似乎察覺到了什麼,特意來家中探望我。我只能穿起正裝,讓化妝師幫我裝出好氣色,像個沒事人一樣去見他們,所幸我演技好,沒讓他們察覺出什麼異響,暫時壓下了他們對於霍利莊園的覬覦。

只有我自己知道,筆挺的西服下,手臂的肌理血管裡,正埋著一根細長的管子。時刻在刺痛我,提醒我,我是一個可憐又可悲的絕症患者,我所剩余的時間並不多了。

奧蘭多,我們雖是兄弟,志趣卻大不相同,你的心胸似海洋,我只是一株植物。

扎根何處,便會生長何處,庇蔭何處,等到死後希望我也可以化作養分融入泥土,滋養這裡的大地。

奧蘭多,我講這麼多,是想告訴你,我是個不折不扣地懦弱者,我非常,非常的害怕死亡,哪怕這當中過程再痛苦,我都願意忍受下來,因為我對生存的渴望那樣強烈。我總是微笑示人,實際上私下裡崩潰過無數次,無數次祈求上蒼,讓我活下去。

曼妮的情感非常脆弱,我什麼都不能和她說。

而你,是我血脈相連的兄弟,我能傾訴和示弱的對象也只有你。

我真的非常懼怕,在我所剩無幾的有生之年,你還不會回來,我不能再見到你一面,因為我完全不知道你身處何方,完全聯系不到你,沒有一丁點關於你的消息。

我不願強迫你承擔下這份幾百年的家業,我知道你不喜歡這裡。可是沒有辦法,我的身體不再允許。這三年裡,病危通知書下過五次,我依舊在努力堅持著,如果我能活到,能讓我繼續活下去的那一天,能讓我繼續維持著霍利莊園主人身份的那一天。

那樣該多好。真希望會有那一天。

你的哥哥,布萊迪·赫伯特」

金髮男人坐在書桌前讀完這封信,台燈的橘子色暖光將他銳利的五官溶得溫柔婉約了幾分,冰藍色的眼眸逐漸化成輕晃的湖水……

他三兩下將信紙疊好,隨意丟到一邊,然後將台燈的光徹底擰滅。

房間裡瞬間漆黑一片。

****

秦珊從布萊迪那裡出來後,就和奧蘭多分道揚鑣了。她回到房間後,就一直很擔心奧蘭多的心情和狀況。

每次一擔心一緊張,她就會啃指甲,很小的壞習慣。

然後她看見窗口趴了一個黑黝黝的大腦袋,它左肢攀著窗,右肢學著秦珊,含在牙縫裡嗷嗚嗷嗚。

秦珊和它面面相覷:「……你在做什麼?」

「學你,咀嚼的動作能適當緩解我的饑餓感,」它垂下一對尖耳朵,很失落:「你為什麼啃?」

「我很擔憂,負面情緒膨脹的時候,我就會忍不住咬指甲。」

「怎麼了?在擔心那位討厭的金髮男人?」大狗跳進窗戶,盤蜷到她腳邊。他閉起眼,整個身體變作一團黑,像個毛絨絨的超大抱枕。

「嗯,他的哥哥快死了,」秦珊坐下身,順著它的背脊,給它梳通那些柔軟的獸毛:「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讓一個將死之人順利活下去?」

沃夫慢悠悠掀起眼皮,露出金色的瞳孔:「當然有,很簡單。」

秦珊以為它在說笑:「別開玩笑了。非霍奇金淋巴癌晚期,按照目前的醫學技術來說,根本就是無力回天的事兒。」

沃夫在空中甩了兩下尾巴:「如果真的很想活下去的話,還執著於醫學的路徑就是愚笨行為,得開始嘗試一些旁門左道。」

「怎麼說?」東方人停下動作,漆黑的眸心亮起,來了興趣。

「不要停下,繼續撫摸我,」大尾巴豎起來,在空中掃了兩下表示撒嬌+抗議。秦珊趕緊繼續狂摸摸摸。沃夫這才耷下耳朵,蜷成更舒服的姿勢,得意洋洋開口:「在這之前,得先讓那名可恨的金髮男把我的晚餐還給我。等我填飽肚子,我才會把具體的辦法告訴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