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飽喝足後,阿槮一擦嘴角,牽馬束衣,跟著一群熱騰騰的漢子上了圍場。
我端坐在北宛王身邊,身後站著一群王妻王妃,一同望著棚下縱馬爭奪一隻繡球的眾人。
鼓聲四擂,塵土四揚,馬尾高高飄起如拂塵,我瞇著眼在一群混亂的男人中打量著阿槮,他身量不是最長,體魄也不是最健壯的,馬術也不是最精湛的,此刻繃著臉回轉馬頭,馬鞭抽在繡球上,高高的把繡球甩在空中。
北宛王此刻瞇著眼聚精會神的望著一群國之英傑,顫抖的手捏著手中的檀珠,極輕的道:「小四兒,這麼多年過的很辛苦吧。」
我愣了半響,輕輕的回道:「他愛笑。」
白髮蒼蒼的王望著底下幾個兒子,手中的檀珠越轉越快:「汴梁比日月城繁華千百倍,公主在此可過的習慣?」
「不瞞父王,阿槮與我一處長大,這許多年和我講過無數次日月城,我聽的耳朵都快起繭子了,再來日月城,一點兒也不覺得生分,全都是我從小聽慣的故事。」
我笑著道,「回來的第一天,阿槮興致勃勃的領我去看他小時候種在宮裡的一丁香棵樹,我不肯去,說這麼多年沒人照料,肯定已經枯死了,他跟我打賭樹還活著,我們一去,果然,那棵丁香樹長的葳蕤茂盛,結了一樹的丁香花。」
北宛王目光幽深,場下的鼓擂聲彷彿敲在我心裡。
我接著道:「我的母妃心疼阿槮千里迢迢遠在他國,又遠離父母,一直想把他當親兒子養,阿槮卻一直不肯,如今我嫁入北宛,母妃甚是欣慰,沒若想阿槮成了半子,也算成了當年的一個心願。」
場下的得勝者是烏邪奉來,此時舉著繡球滿面笑容的站在場中央,我望著大汗淋淋的阿槮,又望了眼北宛王,無聲的歎了口氣。
半日折騰下來,就算坐在蔭棚裡,我也結結實實的出了一聲大汗,熱風黏糊糊吹著,飲過的羊羔酒此刻酒氣熱騰騰的往上冒。
不久過後,天邊堆積起了幾重烏雲,風此刻也變了方向,那層層的黑雲滾滾席捲了半邊天,只是天愈加的悶熱,凝固的風也吹不動似得。
侍官觀觀天,宴席就撤了下來,接下來的圍獵也取消了,一眾人送北宛王回宮去,阿槮朝我一招手:「走,回家去。」
」是不是要下雨了。」我望望天:「天這麼熱,也不像要下雨的樣子。」
「這是暴雨將至的徵兆,草原上可不想汴梁那樣,下個雨還有刮一場涼風,天越悶熱,雨就越大。」
我餘興未消,不肯上馬車,侍人只得勻了我一匹馬,跟阿槮一道騎回家。
半道上狂風亂作,黑雲壓城,我被風吹的睜不開眼,卻興奮的笑道:「阿槮,涼風起了。」
話音未落,辟啪的雨點從天而降,如一道珠簾貫穿天地,砸在身上生疼。
周圍的人都紛紛避雨,阿槮拉住韁繩:「找個地方躲躲吧,待停了再回去。」
我不肯,剛剛還是燥熱溽暑,此時才有一點涼意,又從未淋過雨,怎麼樣也要在雨幕中縱馬奔一回。
我掄起鞭子,笑道:「這四周也沒有寬敞的躲雨的地方,不若冒雨回家,也淋不了多久。」
豆大的雨珠砸在身上甚是疼痛,我只覺好玩,嬉笑著任由馬兒崩回府中,阿槮在身後喊:「無憂,小心些。」
等兩人竄到府門前,渾身上下已被雨水澆透,頭上的釵簪也遺失不少,阿槮嗔道:「哪有這樣不管不顧的公主,若是淋病了,可怎麼是好。」
我嘻嘻笑著回屋,靛兒一看我和阿槮落湯雞似得回來,驚了一跳,連忙拿著巾子上來擦。
到了夜裡,才覺得不對,身上一陣寒一陣熱,腦子裡一片混沌的暈眩,我忍著睡去,半夜裡驚醒才覺得難受至極,身上燙的好似要燃燒起來。
我在極熱與極冷間來回挨受,渾身汗津津冷颼颼,朦朧中感覺有人把我裹在蓬鬆的絨被間,手熨貼著我滾燙的額頭。
我躲開溫熱的手,腦間熱燙入岩漿,蜷在被衾中的身體冷的發抖,難受的要哭出來。
來人把我緊緊抱在懷中,一下下拍著我的身子,又在我耳邊說些什麼,那聲音似遠似近,陌生又熟悉,我躺在拔步七寶床上,周圍是天青細雨杏花羅帳,抽抽泣泣聽他說話。
他輕聲哄道:「無憂不哭,不哭了,已經去請大夫了。」
我滾燙的臉枕在他腿上,淚水緩緩滲入他袍子,嘟囔道:「如意,我難受。」
輕緩的拍哄頓了頓,我纏住他,使了幾分嬌氣:「如意,如意……」
他的眉眼清雅柔美,此刻在我眼前柔情萬分的凝視著我,我萬分渴望他摸摸我的發,吻吻我的額,頭頂在他懷中摩挲,撒嬌道:「如意…」
他的聲音澀了澀,低聲道:「我在。」
「頭好痛,好冷,好冷…」
他緊緊的抱住我,下顎抵在我發間,緊緊的揉住我的肩。
只有在他懷中,才不那麼難受,不那麼痛。
微亮的燈光打在我臉上,有嘈雜的說話聲,我皺著眉,不滿的嘟囔兩聲。
苦澀的藥一點點灌入我喉間,如意哄道:「喝藥了,無憂,把藥喝了病就好了。」我順從的張口,溫熱的藥緩緩的順入喉,我受不了這苦味,哇的一聲全吐了出來。
這時才清醒了些,阿槮支著我的肩膀焦急的望著我,身邊靛兒端著藥碗,幾個侍女急忙清理著一堆狼藉。
我皺著眉頭,環顧四周,這才發覺我不是在星河苑自己的拔步七寶床上,也不是天青細雨杏花羅帳。
我在北宛,日月城,自己另一個家中。
我聲音嘶啞:「我是不是生病了。」
「只是有些發燒,大夫說喝藥就好了。」阿槮端過藥碗:「是不是太苦了,我讓她們多放點糖可好。」
我閉著眼搖頭:「不要喝藥,你讓她們端走。」
阿槮哄我:「良藥苦口,無憂抿一口可好,就一口,權當是辛苦大夫半夜出診。」
我難受之至,埋頭在被衾中:「不喝藥。」
阿槮拍著我的肩:「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我喝一口,無憂喝一口,咱們兩人乾了這碗可好,嗯,無憂。」
忽冷忽熱的寒熱竄行在體內,我突然就對帳邊點的太亮的燭火發起了脾氣:「不要喝藥,不要喝藥,不要,你們都下去,頭好痛,讓我好好睡一覺。」
阿槮無奈,只得吩咐侍女打來一盆涼水在我額頭上覆上巾子,又撩下帳子退在外頭。
呼吸全是熱燙,我眼角滾出兩行淚滲入發間,緊緊的握著拳,努力的讓自己不再顫抖。
我無法控制自己去回憶裡尋找安慰和舒適,如若有點小病小痛,一定要扎入他的懷中,千般撒嬌萬般做癡,他溫柔的抱我在懷中,眼角眉梢都是寵溺,銀匙一口湯藥他一下親吻,從來沒有什麼苦,都是肺腑的甜。
自別後,我第一回,控制不住自己,低聲喊出了我永不願再想的兩個字,一個人。
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