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
半生三恨

那日夜裡下了一場暴雨,潮水來得急,風雨吹的厲害,樓船在急湧滾肆的江面便有些大顛晃,未曾坐過船的北宛婢女們一個個都肚裡翻江倒海暈眩不已,宮娥們也多有不適,面色青白的支著桌椅站著。實在多謝當年阿槮騙我跳入池中,從那次被救上來後,坐大船我再也沒有什麼暈眩感。

樓船泡在風雨裡,傾耳凝神細聽能聽見蘭木被水泡漲的微響,還有窗欞上的綢絹被雨水濺濕的飽漲聲。遠一些,聲音便嘈雜起來,船夫在底樓相應呼喊號子,身手矯健的船夫爬上桅桿上收帆,各處帆繩加固捆紮的查探聲。

「晃的這樣厲害,船會不會翻?」惶恐的北宛侍女何曾遇過這種處境。

「放心,只是小風小浪罷了,等這雨停了就穩了。」我安慰她。

風雨聲中卻送來敲門聲,靛兒出去查看,回來道:「是秉筆大人。」

他拎著盞小燈站在風雨如磐的門外,印出個模糊的影子在門上,被風吹亂,被雨沾事,輕飄飄跨出朦朧燈影外。

我輕輕搖搖頭,伶俐的丫頭出去回話:「公主已經歇下了,大人不必擔憂,風雨之夜,也請回去歇息罷。」

門外沉默半響再無動靜。

燈燭剪了一次又一次,我枯坐許久,聽見風雨聲漸漸將息,對她們道:」你們都下去歇著吧。」

帳間香籠熏暖了錦被,外頭風雨停歇,靜悄悄的無一點聲響,我回頭傾耳細聽,靛兒抱著水晶枕問道:「公主,怎麼了?」

「無事。」我回神道。

夜半時分,我在轟隆的雷聲中驚醒。

窗外劃過一道道亮光,嗚嗚作響的風搖晃著門窗發出痛苦的吱呀聲,遽然炸開的雷聲落在頭頂,帶起江水怒吼的翻滾。

守夜的宮娥揉著眼睛進來吹滅燭火,又晃晃悠悠的打著哈欠回去,我瞪著眼看著轟隆雷電劃破一室幽暗,聽著一波波悶悶的巨響散在風中,蜷起身為自己斟一杯熱茶。

赤足踩在柔軟絨毯上,獨自一人守著這琳琅奢華,空寂無人的室,雷聲很遠很近,我像小時候嬤嬤講的那樣,安靜的站著,閉上眼。

恍然聽見門楣輕輕晃動的吱呀聲,隱隱綽綽的黑影在門邊站著,被風吹淡,又吹的更濃郁。

我手指生涼的打開門,他披著莎衣站在那兒,不遠不近,卻帶入一室狂風和更激烈的雷鳴電閃,風捲起他的袖袍獵獵作響,好似要騰空而去。

我倚門站著,隔得稍遠,沒有星辰的夜晚,雷電撕裂蒼穹,照亮他的臉白潤如玉,眉眼漆黑如夜。

誰也沒有說什麼,風雨頃刻而至,瓢潑如注,濺濕了他的袍子沉沉的墜在風中,沁涼的風和冰冷的雨絲撲在我身上,吹亂了我的發。

這沉悶的,粘濕的雨。

將要至的夏。

「小人答應過的,落雷的夜晚,小人一定會在。」

是的,鎮國公主毛病不多不少,卻有個怕人笑話的毛病--害怕打雷的黑夜。

我無波無瀾的看著他,他站在雨裡,好似站了很久,又好似剛剛來,漆黑的發和浸著水汽的眼,雨水落在他臉上,沿著皎潔的臉龐滑入衣內。

「回去吧,如意。」我平靜的道,「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便是今日生。你我昔日本就是糊塗一場,如今這樣,才是正好的。」

赤裸的足踩在冰冷的地上,一路冷至心底,我垂眼,緩緩將門闔上。

他在雨中清冷道:「我這半生三十載,卻已經有三恨。」

「一恨幼時獨自活下來,二恨放任公主出嫁北宛,三恨---時至今日,我已得到我想到的,卻仍是在搖尾乞憐無憂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