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旅行的意義(中)

  被稱為「旅行聖經」的著名系列叢書《Lonely Planet:Australia》中是這樣描寫這個美麗的國度的:

  「是的,在地球低端生活不易。……你面對的是在無邊無際湛藍天篷下從金黃色變成赭紅色的景觀。另外還有古老的土著文化,令人眼暈的鹽湖,詭異莫測的爬蟲,崎嶇的峽谷和太古的深淵。……似乎這還不夠,他們還直奔惠森迪群島、寧加洛或巨大的大堡礁,在水下與萬花筒般的熱帶魚、龐大的鯨鯊、巨大的海龜和淘氣的海豚為伍。……」

  兩年前,當知喬第一次踏上這片大陸的時候,曾異常癡迷於天空中那深淺不一的湛藍色……但這一次,她能感受到的,只是炎熱,以及空氣中陽光照射在地面上所散發出的灼熱的味道。

  「好吧,我想你們已經看到了,我們的第一站是墨爾本。首先讓我們來進行第一次抽簽,」剛才在飛機上因為鼾聲太大而被其他乘客投訴的主持人此時已經換上了一身白色T恤和短褲,站在圖拉馬林機場候機大廳的空地上說,「抽簽的內容是為每一隊選手分配他們的專屬攝像師,專屬攝像師將會全天跟蹤選手的行動,當然,除了上廁所、洗澡、睡覺、以及……挖鼻屎。」

  「……」

  「下面請工作人員把抽簽箱拿出來,我會按照順序抽出攝像師的名字,分別對應一到十號隊伍。」主持人招了招手,工作人員拿著箱子走上來,然後他依次報出紙條上的名字,直到第九張寫著名字的紙條被拆開。「那麼最後那一位還沒有被叫到名字的攝像師可以舉一下手嗎?」

  老夏上前一步,舉起他那只樸實的手掌。

  「好的,你是十號參賽隊的專屬攝像師。」

  老夏面帶微笑走到知喬和周衍身後。

  主持人繼續說著什麼,知喬忍不住回頭低聲問:「你動了什麼手腳嗎?」

  「你猜呢?」

  「你買通了負責准備抽簽箱的那個小伙子?」周衍也不著痕跡地加入進來。

  「不,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因為這很像是你的風格。」周衍一邊對主持人股掌一邊說。

  「我的確做了點手腳,但我想暫時對我的手法保密。」老夏神秘地笑了笑。

  知喬翻了個白眼,咬著牙問:「你到底做了什麼?!」

  「……我買通了負責准備抽簽箱的那個小伙子。」

  「……」

  「讓我看一下手表,現在已經是晚上七點了,比賽從這一刻開始,」主持人把十個信封分別交到每一隊選手的手上,「裡面有你們今晚住的酒店的線索,明天上午七點我們將在酒店大堂集合,所以今晚贏得比賽的選手能夠得到的是……比別人更多的休息時間。祝你們好運。」

  周衍打開白色的信封,裡面是一把鑰匙,上面寫著「C129」。其他選手各自商量著,有些人拿起行李出發了。

  「這是什麼?」知喬問。

  「一把鑰匙。」

  「……我知道。」

  周衍只是皺了皺眉,似乎也毫無頭緒。於是知喬轉頭問老夏:「那麼……你跟負責訂房的工作人員熟不熟?」

  「……」老夏搖了搖頭。

  「可是光憑鑰匙我們怎麼知道這是哪家酒店的呢?」知喬一籌莫展。

  「你說警察會知道嗎?」

  「我覺得很難,他們是警察,而不是『Trip Advisor』的評論員。」

  「喂,」周衍忽然轉過身看著他們,「參與比賽的到底是誰?是三個人?」

  「……」知喬有點被他的認真嚇到了。

  「我不說話,」老夏立刻開始擺弄他的小型攝像機,「我保證。」

  知喬有點生氣,因為正是由於老夏的幫忙,他們才能夠參加這個比賽,但現在周衍卻叫他走開,好好做他攝像師的工作——這算什麼?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到了酒店我再跟你說。」周衍低聲說。

  「我已經開始拍了。」老夏提醒道。

  知喬把心中的不快壓下去,勉強露出一個尷尬的微笑,然後聽到周衍說:「我猜這是一串儲物箱的鑰匙,一般什麼地方最可能用到儲物箱?」

  「嗯……學校?健身房?或是……銀行!」

  周衍看著她絕望地搖了搖頭:「不,是機場、火車站或長途汽車站。」

  「啊……」她恍然大悟。

  「走吧,」他撇了撇嘴,皮笑肉不笑地說,「我們先去機場的儲物櫃那裡看一看,盡管我覺得希望不大。」

  看著周衍拖著行李箱向詢問台走去的背影,知喬忍不住問老夏:「他剛才那是什麼眼神?認為我很愚蠢?」

  「不,」老夏知趣地關了攝像機,「我想他只是覺得你……有點愚蠢罷了。」

  機場儲物櫃很快被證實並沒有他們想要找的東西,於是他們出發去市內最大的交通樞紐站——南十字星火車站。

  出租車駛入高速路,遠處開始變得一片漆黑,只有路兩邊的照明燈發出橘色的、強烈的光芒,知喬想起兩年前他們曾經來過這裡,不禁有些惆悵。她常常都在想這樣一個問題:如果父親在還在世的話,他會做出一個怎樣的節目?他想要通過它來表達怎樣的想法?

  旅行的意義何在?

  就在她仍自顧自地發著呆的時候,出租車已經載著他們來到了南十字星火車站,夜晚的墨爾本顯得有點冷清,盡管車站大堂仍舊燈火通明,但來往的旅客顯然要比白天少。在工作人員的幫助下,他們很快找到了擺放儲物櫃的區域,周衍一邊默念著鑰匙牌的號碼,一邊搜索著。

  「是這個,」他說,「C129。」

  知喬走過去,兩人互望了一眼,然後周衍把鑰匙□鎖孔——竟然打開了。

  裡面空空如也。

  「……」剛才還自信滿滿的周衍此時也愣住了。

  「看這裡!」知喬指著黏在櫃門背面的那個白色信封。

  周衍打開信封,裡面有一張名片……謝天謝地,是酒店的名片!

  「我們成功了!」她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心中湧動的喜悅更甚於得到麥當勞贈送的限量版多啦A夢玩具。

  周衍看著她,卻只是微微一笑,眼裡閃爍著溫柔且動人的光芒。

  一時間,知喬有點說不出話來。

  「啊!這是我們的櫃子!」啦啦隊女郎的尖叫聲把知喬又拉回現實中來。

  除了他們之外,還有好幾隊選手也陸續到達了火車站,正在尋找自己的儲物櫃。周衍看了看手上那張酒店的名片,說:「走吧,就在這條街上,我猜應該很近。」

  說完,他拖著行李箱向門口走去。

  知喬愣了幾秒,連忙跟了上去。她忽然覺得自己一直在跟隨著周衍的腳步,他告訴她很多有關於父親的事,他教她如何像父親那樣工作,他有時甚至會教導她如何生活——就像一個父親那樣——她始終在他身後,不是前面,也不是旁邊,而是身後。

  這是否意味著,從一開始,他們的關系就……不那麼平等?所以他才把她當作姐妹,而不是一個女人?

  如同周衍猜測的,酒店就在離火車站不遠處的兩個街口之外,步行只需要十分鍾。那是一棟看上去有些年歲的建築,土黃色的磚牆和黑色框架的玻璃窗顯示出它的年齡,門口那窄小的院子和有些泛舊的天使噴泉更給人十分老派的印象。

  穿過旋轉門走進去就是一個接待處——說它是接待處是因為那裡實在不夠大到被稱為「大堂」—— 一位穿著黑色西服套裝的白發老先生立刻站起身,用帶有濃重英式口音的英語問道:「有什麼可以幫忙的嗎?」

  「是的,」周衍禮貌地說,「我想有人為我們在這裡定好了房間。」

  「好的,可以請問你們的姓名嗎?」

  他一一報了出來,並遞上護照。老先生立刻從一堆A4紙裡翻了兩張出來,一邊核對一邊說:「周先生以及蔡小姐在610,夏先生在502。」

  知喬這才醍醐灌頂般地想起面試官最後提的問題——也就是說,她和周衍要共處一室——不止是今晚,今後的兩周都是如此!

  想到這裡,她的腦中變得一片空白。等到回過神來的時候,周衍正拿著電子房卡在她眼前晃動。

  「可以上去了嗎?」

  「可、可以……」

  三人一起進入老式電梯,老夏把鏡頭對准他們:「來說一下第一天的總結吧。」

  「我想這是一個還不錯的開始,希望繼續保持下去。」周衍大方地說。

  「我、我想……我們……我覺得我們……」

  「——好吧,算了。」老夏似乎對她的卡殼不報任何幻想,直接關上機器,五樓一到,就拿著自己的行李出去了。

  於是紛亂的一天過後,知喬忽然陷入了另一個困境——如何跟周衍在一個房間裡獨處十小時——在她那愚蠢的表白被明確拒絕之後。

  隨著一段模糊的英文提示的響起,六樓到了,他們走出電梯,發現地上鋪著紅色的、老舊的俄羅斯地毯,建築的層高簡直有四米那麼高,簡約精致的吊燈垂在頭頂上,照亮了空無一人的走廊。

  「這裡。」周衍的聲音竟然還有小小的回聲。

  她跟在他身後,向走廊另一頭走去,這裡安靜得只聽得到行李箱輪子與地毯之間摩擦的聲音。周衍很快找到了610號房間,用電子房卡打開門,原本漆黑的房間變得異常明亮,他把自己的行李拿進去,然後轉身看著她,像是在詢問,又像是一種……催促。

  知喬不自在地輕咳了一下,硬著頭皮走進去,身後的門立刻被關上了。

  房間很大,甚至有一個小型廚房和獨立的起居區域,她轉身看向床,鬆了口氣——是兩張單人床!

  「你想要先整理行李箱還是先洗澡?」周衍一邊說一邊從冰箱裡拿出一瓶冰鎮的礦泉水大口喝起來。

  「我……都可以。」

  周衍喝完一整瓶水後看著她,說:「那麼你先去洗澡,我整理行李,然後交換。」

  「好、好吧。」

  知喬把自己的行李箱拿到角落,遮遮掩掩地從裡面拿出換洗的衣物,然後快速鑽進浴室。

  打開水龍頭,讓整個浴室都籠罩在汩汩的流水聲中,她才慢慢放鬆下來。熱水產生的霧氣很快讓鏡子裡的自己變得模糊起來,她輕輕地歎了口氣,對現在他們之間的關系感到困惑。

  她仍然喜歡他——這是毫無疑問的事實——那麼他又是怎麼看她的?以為一個女人被拒絕了一次就會死心,還是說他根本不在乎她的感受?

  蒸汽化為水之後沿著鏡子表面流下來,她已經完全無法從那上面看到自己的臉了,一如她看不清楚周衍的心。

  這個晚上,在周衍的指揮下,兩人花了大約一個半小時把所有的行李重新整理了一遍。盡管知喬一再堅持至少保留一個屬於她自己的行李箱,但周衍仍然強行把兩人精簡了好幾次之後剩下的物品壓縮在一個箱子內,另外的兩個則寄放在酒店裡。

  「相信我,這麼做是正確的。」

  「可是……」她張了張嘴,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

  「沒什麼可害羞的,」他似乎看穿了她,「我們是來參加比賽的。」

  「……」

  「現在,我建議我們最好開始睡覺了,不然無法保證明天早上六點半是否能醒得過來。」

  「好吧。」她似乎永遠只有同意的份。

  周衍滿意地點點頭,轉身關上大燈,整個房間一下子變得昏暗起來,只有兩張單人床當中那盞小小的台燈仍然亮著。他率先坐到自己的床上,掀開被子鑽進去,看到知喬還站在那裡沒有動,他平靜地說:「蔡知喬,要我過來抱你嗎?」

  「不用了……」她立刻一溜煙地竄到自己床上,把整個人蒙在被子裡,只留了一小簇頭髮在外面。

  周衍看著她,無奈地搖了搖頭:「你不覺得悶嗎?」

  「不。」她的聲音隔著被子傳來,就像是有一列火車正在隧道裡行駛。

  「好吧,那麼晚安。」說完,他關上了燈。

  落地窗的窗簾上裝了一層遮光布,因此房間裡幾乎一點亮光也沒有,除了偶爾有車經過時能聽到發動機的聲音之外,就只有頭頂上那台中央空調在散布著噪音。

  過了一會兒,知喬覺得周衍差不多是睡著了,便把頭從被子裡伸出來,深深地吸了幾口氣。

  「我說過會悶的。」周衍低沉的聲音卻在這個時候響起。

  「……你、你怎麼還沒睡?」

  他低笑了一聲,說:「嗯……有點……心神不寧,所以睡不著。」

  「……為什麼?」

  「當然是為了比賽。」

  「可是你的表現很好……」她頓了頓,「除了昨天那場默契問答。」

  「哦,得了,那不能全怪我,每個人的想法都不盡相同,你並沒有完全了解別人,又怎麼能要求別人完全了解你。」

  「……好吧,既然說到這個,你在機場對我和老夏發火又是怎麼回事?」

  「你必須要接受這樣一種觀點,比賽是我們的工作,而不是夏的,他的工作是攝像師,我們的角色不能混淆。」

  「但你沒有想過你沖他那樣說他會不高興嗎?」

  「他不會。」

  「也許他會。」

  「他不會。」

  「說不定會呢?」

  「他絕對不會,因為他是專業的。」

  「又來了……這就是你的怪癖,你卻不承認,還非要扯什麼小熊餅乾。」

  「天吶,我的確在每個星期一的早晨吃塗滿了花生醬的小熊餅乾!」

  「……」

  「……」

  房間裡又重新變得安靜,仿佛他們已各自睡去。

  「喬,」周衍的聲音忽然變得有些感性,「這是一個開始,旅途中你不會知道接下來自己將遇到什麼。」

  「……」

  「也許是好事,也許是壞事,沒有人知道,就好像我不知道接下來我們之間還會發生什麼爭執,但是我希望我們都能記得『寬容』二字。」

  「……」

  「……」

  「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知喬看著漆黑的天花板上那唯一的一條透過窗簾與牆壁的縫隙鑽進來的光亮,心裡也有一點不確定。

  「問。」

  「旅行的意義是什麼?」

  聽到這個問題,周衍似乎有點驚訝,他發出了一些響聲,知喬猜那是他翻身的聲音。

  「在我回答你之前,是不是能知道你的答案?」

  「我?就是因為我沒有答案,所以才問你。」

  「嗯……」他低吟著,像是在考慮,「那麼我不能告訴你。」

  「?」

  「否則就失去意義了。」

  她錯愕地轉頭看向他,卻只看到漆黑一片。但黑暗中,她似乎隱約看到了他的輪廓,以及那雙讓人心跳加速的眼睛。

  不知道過了多久,知喬忽然覺得臉頰有點發燙,為了掩飾自己的不自在,她粗聲粗氣地說:「有沒有人說過你這個人很難相處?」

  「沒有,」他笑起來,「覺得我難相處的人大多會自動對我敬而遠之,連對我說實話的機會也沒有。」

  「那麼現在我來告訴你實話。」

  「哦,謝謝!」

  「……不客氣。」

  兩人又沉默了一會兒,直到知喬忍不住問:「難道之前跟你交往的女人也從沒對你說過你很難相處嗎?」

  「沒有,」他笑起來,「如果她們覺得我難相處就不會愛上我了吧。」

  聽到這樣的回答,知喬簡直想把自己的舌頭咬下來。

  「睡覺了!」她轉過身背對著他,強迫自己閉上眼睛。

  很快的,她在憤恨與不安中進入夢鄉。她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只旅行箱,白色的鏡面和銀色的鋁合金框包圍著她,腳下是四個萬向定位輪,非常威風。當她通過傳送帶被送到行李車上時,她看到周衍也在,黑色鏡面、銀灰色鋁合金框以及同樣的萬向定位輪——哦,沒錯,他也是一只旅行箱——但他被一群各種各樣顏色的箱子圍在當中,她想過去跟他打個招呼,他卻根本沒注意到她,只是安靜地呆在那裡接收其他箱子的羨慕與贊揚,因為——他腳下有八個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