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喬幾乎是爬著從摩托上下來的,慶幸的是,因為早餐什麼也沒吃,所以她只是像一只脫水的海獅般趴在沙灘上乾嘔了一會兒——否則懷疑自己有可能因為「制造污穢物」而遭到昆士蘭當局的罰款。
老夏顯然沒有她那麼好運,他是被那褐發小伙子扛下摩托的,而且似乎有昏迷不醒的趨勢。
隨行的節目組工作人員和導演商量了一下,立刻決定派另一名攝像師頂上。
周衍出示了相機裡的照片,經過確認後,得到第二個線索信封。。
「走吧,」周衍把自己的背包從知喬肩膀上解下來,背上,然後像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對她說,「我們得去找點刺激——在你那姓謝的朋友回來之前。」
不遠處的海面上,謝易果的身影清晰可見。
知喬深吸了一口氣,從地上爬起來,跟在周衍身後向高爾夫球車走去:「你不知道我剛經歷了一次要命的暈船嗎?」
「嗯,但那並沒有要了你的命。」他的回答有刻薄。
知喬腳一軟,差點摔倒在地上,幸好周衍及時拉了她一把。
「……謝謝。」她也用一種十分刻薄的口吻回敬他。
「不客氣。」他點點頭,把她拽上車,然後等攝像師也上車後,發動車子沖上山坡。
直到下車的時候,知喬才發現他們再一次來到漢密爾頓島那十分微型的機場。但這一次,他們是從另一扇門進去的。工作人員帶他們來到停機坪,出現在他們眼前的是一架「巨型」直升機。之所以稱之為「巨型」,是因為跟一般意義上的直升機比起來,這架飛機簡直能裝下一輛小轎車。
「把衣服穿上。」周衍從工作人員手上接過兩套連體服,把其中一套遞給了知喬。
「這是什麼?」
「等一會兒就知道了。」他微笑著說。
「……」她唯有照做。穿上衣服之後,周衍又往頭上套了一個頭盔。她這才意識到,他剛才的「找點刺激」指的是什麼。
一男一女兩個跟他們穿著相仿的工作人員從直升機上下來迎接他們,唯一不同的是,工作人員的背後背著降落傘包。
知喬撩起面罩對周衍大喊:「我們到底要去幹嘛?!」
周衍放下她的面罩,敲敲她的頭盔,一言不發地鑽上了直升機。
「噢……周衍,我恨你!」她在頭盔裡大叫,他卻聽不到。
基本上,知喬已經猜到了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可是當她和那位背著降落傘包的女士綁在一起的時候,她還是不禁在心裡咒罵起來。不過這並沒有持續多久,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機艙門已經打開,周衍和男跳傘員率先掉了下去,她張嘴打算尖叫,接著發現自己也沖出了機艙門外。
這是一種……沒有親身經歷過的人就無法體會的感覺,心臟像是已經不屬於她了,連呼吸都困難,即使戴著頭盔,耳邊仍能聽到隆隆的風聲,以及背後那位女士反復用英文說著「放鬆」的聲音。她不敢睜眼,覺得自己快要死了,有那麼一段時間,她腦海中反復出現周衍撐著紅傘在雨中對她說「很抱歉,你父親死了」的場景。她一直沒弄明白自己為什麼對這個場景印象如此深刻,但此時此刻,她忽然明白了,因為他是多年之後第一個在她面前提起父親的人,盡管他帶來的是噩耗,可是從那一刻開始,她與分別了十多年的父親又被重新連系在了一起。風雨中站在她眼前的這個男人、他說的每一句話,甚至他那把突兀的紅傘,都是她與父親的紐帶。
從那一天起,他把她帶進了另一個世界。
懸蕩著的心臟在極度窒息中重又跳動起來,她睜開眼睛,發現腳下是蔚藍的海岸以及純白色的沙灘。隨著一聲如同悶雷的聲響,她的身體停止急速下落,甚至往更高的地方飄蕩而去。
周衍在腳下十幾米的地方,跟他綁在一起的那位男跳傘員打開傘包,她猜想自己身後的這位一定也作了同樣的事。
世界變得安靜起來。他們飄蕩於空中,仿佛游離於俗世之外,在這裡,所有的一切都是靜止的,太陽、雲層、海水、甚至是空氣……只有他們是活的。
又過了好一會兒,周衍他們率先降落在白色的沙灘上。身後的女士重又向她敘述了一遍降落的要領,她伸出大拇指表示沒問題。一切准備就緒。
忽然,她聽到身後傳來驚訝的抽氣聲,接著平衡感消失了,她們被一陣狂風吹離海岸線,急速跌落進波光粼粼的大海裡。
入水的一霎那,知喬感到腰上的束縛被解開了,一定是女跳傘員解開了安全帶。於是她劃動起四肢,浮游於海面之上,厚厚的跳傘服是種障礙,但她很快就適應了。
知喬轉過身,發現身後女的士情況不容樂觀,她似乎來不及解開跳傘包,現在正費力地在水中掙扎。
知喬連忙游過去幫忙,但在水中一切都是那麼費力,當她們終於從困境中解脫出來的時候,忽然發現彼此都已經筋疲力盡。
知喬大口喘著氣,回憶周衍教她的海中急救的知識。不管怎麼說,節約體力是最關鍵的,她控制住自己的呼吸,手腳緩慢而有節奏地劃動著,同時盡量讓自己浮在水面上,這樣就能用更少的力氣前進。
她們離海岸線並不遠,也許只有一百多米的距離,可是經歷了剛才那一番掙扎之後,知喬對於依靠自己的力量游到岸邊缺乏信心。她看看身旁的女跳傘員,她的嘴唇有些發青,但還是勉強地支撐著自己。
就在知喬感到一籌莫展的時候,幾十米開外的地方忽然傳來叫喊聲:
「蔡知喬!」
她訝然抬起頭,發現如同鯊魚一般向們游來的那個男人,不是周衍又是誰?
她幾乎要哭出來,但嘴上卻是笑的。用盡力氣對他喊:「我在這裡!」
周衍循著聲音游過來,在水中一把抱住她:「沒事吧。」
這與其說是一個問句,還不如說,是一種確認。並且,當他緊緊地把她圈在懷裡的時候,答案就已經很明顯了。
「我沒事……」她雙手自然地環上他的脖頸,一直緊繃著的神經忽然放鬆了,仿佛只要一閉上眼睛就能靠在他肩膀上睡過去。
周衍粗重地喘著氣,分不清到底是因為游過來耗費了體力,抑或是因為擔心而導致的呼吸不暢。
「嚇死我了……」說出句話的同時,他臉色真的看上去有些慘白。
她的頭盔早就不知道丟到哪裡去了,因為她想自己的臉色看上去應該也不怎麼樣,但她還是勉為其難地對他微微一笑。
在靜謐、溫暖,卻又尷尬、詭異的氣氛中,周衍忽然異常冷靜地說:「能把你架在我腰上的腿挪開嗎,不然我們兩個都得沉下去。」
「啊……對不起……」直到這一刻,她才發現自己真的如同八爪章魚一樣緊緊地纏在他身上。這也許是一種求生者的本能,但實在令她有點……無地自容。
兩人打算向岸邊游過去的時候,才想起從剛才起就有奄奄一息的女跳傘員。幸好岸邊派人來營救了,三人又往前游十幾米後,就被救上了船。
知喬躺在快艇的甲板上,頭頂的太陽晃得她頭暈。
周衍坐在她身旁,吸了吸鼻子,也抬起頭看著天空。
直到這一刻,她才發現,他只是脫了礙事的跳傘服就跳進海裡,身上的襯衫和牛仔褲正濕漉漉地粘在皮膚上,但他卻毫不在意的樣子。
知喬忍不住咳了幾下,把剛才嗆進喉管的海水都咳了出來。周衍低下頭看著她,無奈地笑了笑,伸手拉下她跳傘服的拉鏈,:「幸好……」
她喘著氣,吃力地問:「幸好什麼?」
他瞇起眼睛,思索著。最後,他微微一笑,回答道:「幸好,我不用給你做人工呼吸。」
「……」知喬很想一拳捶在他胸口,可是已經沒有力氣了。她閉上眼,用手臂擋在眼前,臉頰兩側漸漸濕潤起來,她哭了,不能自已地流下眼淚。
周衍扳開她的手臂,她再也無法抑制地大哭起來。也許這就是她從不知道的,她父親所在的世界。伴隨著自由與夢想的,是各種未知,也許父親和周衍曾遇過比更危急的情況,所以……他才這麼地鎮定。
但她無法做到這一點。
她的心仍在狂跳不止,一想到剛才的危急與無助,一種極度後怕的心情油然而生。
周衍用他粗糙的手掌撥開她散落在額前的頭髮,輕聲說:「沒事了。都過去了,相信我……知喬。」
但她仍然嚎啕大哭,像是不把剛才嗆進去的海水哭出來就決不罷休。
周衍低低地歎了口氣,低下身子,在她額頭上輕輕地印了一個吻:「傻瓜,你還好好地活著,不是嗎?我不會讓你有事的……」
他用指腹抹去她臉頰上的淚水,常年累月的奔波使他的手指布上厚厚的繭,觸在她的皮膚上,有點疼,卻很溫暖。
她安靜下來,盡管眼淚還是控制不住地往外流,但拼命地抑制住了抽泣聲,只是安靜地看著眼前這個男人。
快艇調轉方向,突突地往岸邊駛去。知喬忽然想起周衍剛才的那個吻,感到額頭上像是被烙鐵印刻過一般的滾燙。他見她平靜下來,便溫柔地微微一笑,然後轉頭看向海岸線的方向。
知喬重又閉上眼睛,感覺自己如同身在夢境中,仿佛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夢中某一個失控了的片段,當太陽升起的時候,她又不得不回到現實中來。
快艇很快駛到了岸邊,女跳傘員被人攙扶著下了船,知喬卻脫掉跳傘服,自己走下去。盡管腳步還有些發軟,可是她決定不再讓周衍看到自己軟弱的一面。
也許堅強,才是她三年來學到的最重要的一件事。
謝易果和他的驢友兄弟突如其來地降落在離他們不遠處的白色沙灘上,兩人似乎都狼狽不堪,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艱難地大口喘氣。
「嗨……」謝易果走到知喬跟前,脫下頭盔,一副馬上要暈倒的樣子。
「你還好吧?」
「不怎麼好,」他的臉色也很蒼白,「我剛才覺得自己都快要窒息了……」
「噢,」知喬沒想到自己竟然還能開玩笑,「至少你沒有在降落時掉進海裡,差點淹死。」
「什麼?!」謝易果瞪大眼睛,從上到下地打量知喬。
「嗨,那什麼……」另一位驢友兄弟也面色不佳地走了過來。
打完招呼之後,知喬忽然醍醐灌頂地問周衍:「接下來我們該幹什麼?」
「看到那邊的信箱嗎?」周衍指著沙灘另一頭。
「嗯。」
「最先到達的人有『讓路權』。」
「又來……」知喬本想說些什麼,但一瞬間,她意識到了什麼,回頭看著周衍,「那我們還等什麼?」
幾乎在同一秒裡,知喬和周衍拔腿向沙灘的另一頭奔去。謝易果和那位驢友兄弟愣了幾秒,才追上去。四人在鋪滿美麗的白色細沙的沙灘上奮力奔跑,知喬簡直是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她心裡只有一個信念:那就是必須得到第一名!
這一次,綽號是「省略號」的驢友兄弟漸漸沖到最前面,依次排在後面的仍然是周衍和知喬,謝易果也許是剛剛經歷了一場生不如死的極限跳傘運動,因此被甩在後面。
按照這樣的順序看來,周衍和知喬仍然會是第一名。
「啊……」忽然,身後傳來一聲挫敗的叫喊。
知喬忍不住回頭,發現謝易果倒在地上,痛苦不堪地掙扎著。
猶豫了一秒,還是停下腳步,轉身向他奔了過去。
「你沒事吧?」
謝易果痛苦地抬眼看著她,臉色越發顯得慘白:「我好像……扭傷了。」
「我扶你起來。」
知喬抓著謝易果的手臂,他一手撐在肩膀上,艱難地站起身,痛苦地抽著氣。
「能行嗎,哪裡扭傷了?」
「左腳。」
「左腳嗎?」她彎下腰認真地看著他的左腳腳踝。
就在她仔細辨認的時候,謝易果忽然猛地甩開她的手,拔腿向豎著信箱的方向奔了過去。
知喬錯愕地站在原地,直到他奔出十幾米開外,她才意識到——自己被耍了!
她再一次奮力地奔跑,比剛才更努力、更不顧一切,但為時已晚,謝易果比她早了幾秒到達終點,而他的驢友兄弟和周衍早就站在了信箱旁邊。
「所以,」謝易果喘著氣,從信箱裡拿出一個裝著照片的信封,找出兩張照片貼在信箱上,「對不起,你們得……讓路了。」
說完,他皺皺鼻子,如同鄰居家最讓人頭疼的搗蛋鬼一般。
知喬兩手插著腰,站在原地,大口地呼吸。在水中的生死搏斗和劇烈的奔跑讓她用盡了所有力氣,此時此刻,她覺得自己哭不出來,好像淚腺忽然乾涸了,又或者,她可以為很多事流淚,卻獨獨不會為件事。
驢友兩兄弟拿著新的線索信封前往下一個目的地。知喬閉上眼睛,覺得自己唯一難以面對的,是周衍。
「……對不起,」垂下頭,一種異常沮喪的情緒她向襲來,「對不起,是我不好……對不起!」
「知喬——」
「對不起,」打斷他,「我知道我太笨了,太容易相信別人,這很愚蠢,簡直……簡直太愚蠢!」
「知喬——」他歎口氣,又喊她的名字。
「不不,」她還是打斷他,「我知道,你很失望,你對我很失望。我自己也是,我覺得我……」
直到這一刻,她才哽咽起來。
淚水重新布滿她的眼眶,她不會為自己做了一件蠢事而哭,但她卻會為周衍的失望無法自己。
她並不想哭,不想表現得除了哭泣之外再也沒有其他表示歉意的方法——她抑制不住——她讓他失望,這對她來說比什麼都令人難過!
「……喬,」這是,自從那次吵架之後,他第一次喊她「喬」,「我沒有對你失望。」
「我知道,對不起,我知道我……」她頓了頓,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你沒有什麼?」
「我沒有對你失望。」他的嘴角含著微笑。。
「怎麼可能……」。
周衍調皮地眨了眨眼睛,然後伸出手,溫柔地摟住她:「不管你信不信,我是說真的。」
「……」
他長長地吁了一口氣,領著她在信箱旁邊坐下。
攝像師不知道什麼時候又跟了上來,周衍起身走過去跟他交涉了幾句,那人點點頭,走到一邊去了。
「有關於失望和希望,」他重新在身旁坐下,「我想給你講一個故事。」
知喬用力揉揉眼睛,似乎還不相信是真的:「什麼故事?」
「……關於我的,」他淡淡地扯了扯嘴角,「我知道你一直對我的過去很好奇。我也知道,你見過蔣柏烈了。」
「……」
「那麼,你從他那裡知道了什麼?」
「……什麼也沒有,」她抹去臉頰上的淚水,吸著鼻子說,「他只說了『米爾格拉姆實驗』和『失控的邏輯課』。」
周衍錯愕地眨了眨眼睛,慨然一笑:「那就夠了。」
「?」
「也許那對我來說,就是一堂……失控的邏輯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