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周衍調整了一下坐姿,抬頭看著天空,瞇起眼睛,「讓我想想該怎麼開始。」
「……」
「先來介紹一下人物,」他輕咳了一下,嘴角有一抹帶著自嘲意味的笑,「主人公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年,准確地說,是天才少年。」
知喬張嘴想說什麼,但最後還是放棄了。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
周衍聳了聳眉毛,「古人之所以說『英雄出少年』是有一定道理的,因為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如果懂得了比他年長十幾歲甚至幾十歲的人才懂的東西,那麼他會顯得非常與眾不同,只有這樣的人才可以被稱為『天才』——你有聽過過一個四十歲的人懂得五十歲的人才懂的事情因此而被稱為『天才』的嗎?」
盡管有點不情願,知喬還是認命地搖了搖頭。
「所以,我說的這個天才少年,八歲的時候就得過世界級的數學競賽冠軍——」他輕咳了一下,「他十歲小學畢業去了中科院的少年班,十四歲的時候考上了大學,十六歲本科畢業,十七歲拿到了獎學金,遠渡重洋,來到遙遠的美利堅合眾國,在那裡,他開始了一段新的人生。」
「這聽上去像是一個令人愉快而且十分美好的故事。」知喬吸了吸鼻子,看著周衍。
後者苦笑了一下,說:
「嗯,故事的開頭聽上去總是很美好的。這個少年來到了自由的國度,一切似乎都在向著好的方面發展。然後……」
「?」
「然後新學期開始後的第二周,他被系主任找去談話,學校正在計劃辦一個特別班,帶有一些實驗性質,招的都是在數學或者邏輯學上成績非常優異的學生。」
「學什麼?」知喬像是故意要開一個高明的玩笑,「薛定諤泡妞定理?」
「不,當然不是。不過……」
周衍抬了抬眉毛,似乎在遲疑著該不該說,「通常意義上我們認為薛定諤是物理學家,跟數學或邏輯學關系不大。」
「……好吧,」
她挫敗地垂下頭,「就當我什麼也沒說過。」
「當然我對物理學也不太在行,要不然我不會連『蟲洞』也填不出來。」他似乎一直對此耿耿於懷。
「……」
周衍又輕咳了幾下,繼續道:
「實際上,這個班級學的是心理學,但又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心理學——至少不是弗洛伊德式的,而是更實用主義的。」
也許是怕知喬聽不懂,他又補充道:
「舉個具體的例子也許你稍微能理解一點,就是說,我們並不研究任何理論上的課題,而是從實際出發,比如導師會給出一封信,所有人根據信裡所寫的內容推測寫信的人的性格,他過去發生過什麼,最近發生了什麼事,甚至是將來可能發生些什麼。也許這對你來說有點深奧或是難以理解,但我們當時在進行的就是這樣一種研究,找出是什麼支配和影響了人的心理和行動的因素,據此了解他的過去、現在和未來……這樣解釋你懂嗎?」
知喬皺起眉頭,想了幾秒,才回答:
「我試圖把這想成一種非常復雜而且先進的學科,但是,不論從哪個角度想,我都覺得……這不就跟《犯罪心理》(Criminal Minds)裡面的『行為分析小組』(BAU)一樣嗎?」
「呃……」
周衍張了張嘴,停頓了一會兒,似乎想要說出一些反駁的詞,但最後還是慎重地點了點頭,「是的。」
「那麼我懂了。」
她很高興地說。
「……好吧,」
周衍的表情有點尷尬,「我想說的是,早在這個電視劇播出之前的十幾年前,就有人在做這樣一件事,並不是有目的地去研究罪犯的心理,而是把這當作是一種研究,純粹地根據某些細節來分析一個人的心理活動以及造成這些心理活動的原因和據此將要發生在研究對象身上的事情。並沒有任何理論性的知識,一切都存在於實踐中,沒有課本、沒有作業,只有少量的參考書和大量的分析案例,這就是我們每天的課程,而且我似乎對此……著了迷。」
這是知喬第一次聽周衍談到那段過去,跟她設想得很不同,她以為那對他來說是一段痛苦的經歷,所以他閉口不談,即使將來有一天提起,也只是簡單地一筆帶過罷了——然而事實是,他表現得一點也不痛苦,甚至他還坦白說那段歲月讓他著迷——這跟她想象的完全不同!
「那麼,你就是在那裡認識蔣柏烈的?」知喬腦海中浮現起那個皮膚黝黑的家伙,他有一雙細細的眼睛,笑起來有點攝人心魂。
「是的。」
周衍點頭,然後又想起什麼似地補充道,「但他當時是本科生,而不是研究生。」
「這有什麼關系嗎?」
「……沒有。」
周衍咬著牙承認。
「我想也是。
」知喬不以為意地聳肩。
「……」他調整了一下姿勢,繼續道,「他跟我不同的是,他本來就是學心理學的,而我實際上是一個理科生,只是邏輯推理上的頭腦比常人稍微好一些。」
知喬聳了聳眉毛,有點驚訝於,他忽又自謙起來。可她什麼也沒說,她想做的,只是安靜地聽他說下去。
「我們的課程,與其說是課程,還不如說是一種特殊的實踐來得更恰當。至少在當時的我們看來,這是我們正在經歷的世界,也很有可能,是我們即將經歷的世界。」
海風從他們背後吹來,由於巖石的阻擋,背後的觸感是輕柔的。在這樣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周衍在白色沙灘上講述這段有關於他從未提起的過去——一切的一切,在知喬看來,都帶著些不可思議。
「我們的導師是一位非常著名的教授,他很年輕,在各種學術雜志或期刊上發表過許多有關於心理學和邏輯學的論文。上課的第一天,他是吹著口哨進來的,然後一人給我們發了一份復印件,那是一張紙條,他告訴我們,一周前有人把紙條交到當地警察局,據說是在某間小餐館的桌角發現的。上面用歪歪扭扭的英文字母寫著『救我!他們現在要把我帶去Palo Alto』,那是離我們學校最近的一座城市,也是矽谷的核心。」
「那麼說這是一件真實的案件嘍?當時還沒有什麼專門的犯罪心理分析吧。」知喬睜大眼睛。
周衍溫柔地笑了笑:
「聽我說下去。教授把信交給我們之後,就把我們八個人分成兩個小組,分別進行討論和調查,但不同的是,一個小組由他提供所有官方的線索,而另一個小組則完全自己獨立調查。」
「你和蔣柏烈被分在一起嗎?」
「是的,我們被分在官方線索組。」
「……然後呢?」
「別急,我正要說下去。」
周衍頓了頓,繼續道,「我們當時得到的線索是,有人看到在附近小鎮的餐館裡,有一個年輕女孩被兩個男人帶上了一輛吉普車,有人聽到他們說要去Palo Alto市裡的某處,於是我們順著這條線索開始調查。漸漸地,案件在我們面前有了一個清晰的輪廓:一個獨自進行畢業旅行的女孩來到我們學校參觀,隨後她去了附近的鎮子上,在那裡,她遇到兩個男人,也許因為相談甚歡又或者是順路,女孩跟著他們走了,我們拿到的那紙條,是兩天之後在另一個鎮子的餐館裡發現的,這兩天的時間裡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可以肯定的是,女孩仍然不得不跟那兩個男人在一起,但她設法對外界發出了求救信號。」
「天吶……這就跟電視劇一模一樣。」
「藝術是來源於生活的。」
「……」
「然後我們花了整個周末在Palo Alto調查,但一無所獲。隨後我們沮喪地回到學校,新的一周課程開始了,教授又給了我們新的線索。警方又收到了女孩的紙條,這一次寫得更多,但仍然沒有指向任何明確的地點,也許女孩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哪裡,於是我們又繼續調查。學期很短,當第一個學期結束的時候,我們都對這個案子感到絕望了,因為除了最初的三張紙條之外,我們再也沒有收到只字片語,調查陷入了一種毫無頭緒的狀態,直到新學期開始的時候,我們的教授給了我們一個新的線索,而這個線索據他說,是他自己調查得來的,不是從警方那裡得到的。」
「?」
「通過分析他的線索,我們得出的結論是,帶走那女孩的兩個男人之一,很有可能就在我們學校。」
「……」
「於是我們完完全全地鑽研到這件事當中去,就在我們將要有一些頭緒的時候,我們小組的其中一個成員遭到了襲擊,他晚上從圖書館回宿捨的時候,有人從後面把他敲暈了,並且拿走了他放在背包裡的一些調查筆記。於是我們更加相信,自己的調查沒有錯,這條路走對了。但我們也更加謹慎,盡量不單獨行動,我們甚至於再也不去上其他的課,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了這個案子的研究上——我們不再是學生,從某種角度上說,我們的心理暗示自己是執法者,是正義的象征,我們必須去營救那個女孩——也只有我們能夠做到。」
「聽上去像是……瘋了。」
「沒錯,」
周衍苦笑,「的確是瘋了。」
「……」
「然後有一天,我們的調查終於有了實質性的突破,我們發現所有的證據都指向了某一個人,他是學校的圖書管理員,身材高大,看上去挺老實,不善言辭,很少與人接觸,但是喜歡在年輕女孩身後轉悠,他有一個兄弟,無論外形、性格都跟他差不多,並且,十分巧合的是,他也有一輛綠色的吉普車——於是我們內心狂喜,心想,天吶,就是他!
「我們開始跟蹤他們,記錄下他們每天所有的事,對他和他的兄弟進行分析,我們每天晚上都會在學校某個安靜的教室裡匯報各自一天的『工作』,把各種情報匯總起來,用數學家、邏輯學家、心理學家或者其他各種『學家』的頭腦把事情組合起來——最後,我們得出了結論,那女孩一定被帶回了學校,他們把她藏起來,就在學校的某一處。
「我們愈加瘋狂,甚至整晚整晚地不睡覺,搜尋學校的每一個角落,」說到這裡,周衍的雙眼睜得異常大,仿佛他的大腦和眼球又再帶領他回到了十幾年前,「直到……有一天晚上,我們跟蹤圖書管理員來到學校的一間倉庫,在那裡,我們看到了所有人……」
「所有人?」
很長一段時間裡面,周衍都沒有說話,像在獨自回味過去的種種。過了一會兒,他撥了撥被海風吹亂的頭髮,說:
「是的,所有人。所有在課程開始之後給過我們線索的人,包括教授、警察、目擊證人、我們在餐館詢問過的老板和服務生、我們在小鎮加油站碰上的老頭、在市裡酒吧轉悠時碰上的中年男人、圖書館的其他工作人員、甚至是無意中碰上的女同學……原來一切一切都是刻意安排的。」
「?」
「這是一場實驗,一場非常復雜的實驗……」
周衍頓了頓,用一種同樣復雜的眼神看著知喬,「從某種角度來說,這就是『米爾格拉姆實驗』。當你所有的信息和認知是權威者告訴你的,你能做的只是服從。」
「……」
「一開始,我們的每一個信息來源都出自權威者,教授、警察,我們相信,因此我們服從。然後我們順著每一個得到的信息去找出另一個信息,在尋找的過程中,我們是否依舊服從於權威,還是掙脫枷鎖——這就是實驗的目的所在。」
海風吹在身上,竟然覺得有點涼。知喬不自覺地撫了撫手臂,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鹹味,她舔了一下嘴唇,輕聲問:
「那麼後來呢……」
原本把頭埋在膝蓋之間的周衍緩緩抬起頭,用一種異常平靜的口吻說:
「就像《失控的邏輯課》一樣,不可避免地,發生了一場悲劇。」
「……」知喬覺得自己的心髒漏跳了一拍,她很想伸手把他摟在懷裡,但最後,她還是忍住了。
周衍的聲音沙啞而低沉:
「我的同學,就是那個被襲擊了的同學,在聽完教授所有的解釋之後,忽然拿出一把槍……把教授……打死了。」
盡管已經做好了心理准備,但知喬還是忍不住顫抖地捂住嘴。
周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抬起頭望著天空。看著他的側臉,知喬忽然覺得,自己並不了解他,也許永遠都不能了解他。
耳邊只有海浪的聲音,輕柔卻隆重,如同一首低吟的詩,回蕩在心中。
「後來,」他說,「我們都看了很長時間的心理醫生,那種內心所受到的傷害,不是肉體的痛苦所能比擬的。根據心理醫生的說法,從教授說出事實的那一刻起,所有人的心理都開始變得扭曲,尤其是那個曾經遭到過襲擊的同學,他對於整個事件的感知,比我們來得更強烈。於是他忽然分不清什麼是實驗,而什麼又是事實,最後開了槍……醫生告訴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是。
「但我還是無法解脫出來,我崩潰了。
我發現自己也開始變得分不清什麼是真、什麼是假,我腦子裡開始出現幻覺,無數的信息從大腦的各個角落蜂擁而出,我不知道自己想要找什麼,也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我只是日復一日地翻看那些調查筆記,甚至不自覺地忘記最後在倉庫裡出現的場景,以為自己還在調查……我覺得我必須開始一種新的生活才能令自己從這種痛苦中解脫出來……」
說這話時,周衍臉上的表情也痛苦萬分。過了一會兒,他深吸一口氣,說:「你可以想象一下,一個十七歲的男孩,也許他的智商很高,但他所經歷過的世界非常單純,他無法接受現實的殘酷和殘忍,於是他深深地陷入到這種痛苦中去,無法自拔。他休學了,跟家人失去聯系,他開始抽大×麻,然後是那些能更加令人忘我的藥物,他自甘墮落,覺得全世界都與他為敵。
「然後,在某一個周末,他帶著一把槍——別問那槍是哪兒來的,因為連他自己也記不得了——他去了舊金山,那是離學校最近的大城市,他去那裡並沒有什麼目的,只是想去個別的什麼地方。他混跡於各色的酒吧裡,好像在跟每一個人講話,又好像誰也不理。然後他終於發現自己沒錢了。錢對他來說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但是錢能夠買來的那種麻醉人的快感是他極其缺乏的,於是他走進一條小巷,那是一間酒吧的後門,有一個男人正在那裡打電話,很快就打完了。他走過去,把槍對准那個人的腦袋,大聲說把錢交出來。」
周衍忽然低下頭,像是在思索著什麼,等他抬頭的時候,原先的那種痛苦消失了一大半,剩下的,竟是一種令人難以理解的溫暖。
「喬,你知道嗎,」他看著她的眼睛說,「那個人,就是你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