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知喬錯愕地張著嘴,她從沒想過,周衍竟是以這樣一種方式和父親連系在一起的。
周衍微微一笑,盡管那微笑有點勉強,可是卻可以看出他內心的激動:
「你不是說過,如果有一台時間機器的話你很想回到十二歲那一年,看看你生病的時候,你父親在幹什麼,他究竟為什麼沒有及時回來看你……現在我告訴你,當時,他在拯救我。」
知喬覺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如同在逆流一般,隨著周衍的敘述,她回到十幾年前的那一個早晨,當時的她神志不清地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身旁是焦急的母親,而與此同時,在地球的另一端,她的父親正在黑夜中面對一個用槍對准他腦袋的男孩……蔡家雄舉起雙手,非但沒有往後退,反而借著昏暗的燈光向前邁了一步,在他面前的是一個氣喘吁吁、骨瘦如柴的少年,他和他一樣有著一張亞洲人的面孔,黃色的皮膚帶著灰暗的色彩,雙頰和眼窩深深地凹陷進去,說明他正經歷著一種令人難以自拔的痛苦。
少年看到他往前走了一步,也顫抖著後退了一步,手上的槍像是隨時都拿不穩的樣子:「別……別……」
在異國聽到鄉音原是件令人愉快的事,但此時此刻的蔡家雄反而有一種哭笑不得的心情:「是中國人?」
那孩子皺起眉頭,失神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點頭。
「幾天沒吃飯了?」
少年吸了吸鼻子,含糊地回答:「不記得了……」
蔡家雄點點頭:「那麼,如果你不介意地話,咱們能不能放下槍,我請你去對面的餐館吃一頓?」
少年似乎有些動搖,但手上的槍仍沒有放下。
這時有人推開酒吧的後門,是一起工作的同事,蔡家雄連忙揮手示意那人進去。
「怎麼了……」同事有些錯愕,因為還沒有看見黑巷中的少年。
「沒事,沒事。」他看著少年的眼睛如是說。
同事關上門走了。少年終於在他注視的目光下,緩緩地放下了僵直的手臂。
蔡家雄深吸了一口氣,快步走過去,從少年手中奪下槍,只是一瞬間,少年就倒在了他懷裡,好像剛才那一臉的戾氣只是一種假象,放下了防備後的他是如此地脆弱。
「好了,就像我說的,先去吃一頓。」
他把槍藏好之後,帶著少年來到馬路對面的中式餐館,點了一碗面,少年立刻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吃完之後,少年的表情緩和下來,怔怔地坐著,一言不發。
蔡家雄拿起手邊那只如同磚塊一樣大的手機,打了個電話去航空公司訂了一張第二天清晨回國的飛機票,妻子在電話裡說女兒病得很厲害,無論如何他都必須回去。
打完電話,他看了看對面的這個少年,又抬手看了看表:「那麼,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少年一臉茫然,過了很久才回答道:「周衍。」
「多大了?」
「十八歲。」
蔡家雄抬了抬眉毛:「多好的年紀。你應該在學校的圖書館,而不是這裡。」
少年先是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然後,過了很久,忽然流下了眼淚。蔡家雄有些吃驚,這個剛才還凶狠地用槍指著他的少年,現在卻哭得稀裡嘩啦,他不禁有點想笑,但又……覺得自己無論如何都應該幫助他。
他又提了許多問題,少年一一回答了。他驚訝地發現,這孩子非但不是個小混混,而且還是一個高材生,使人振作通常需要很多理由,但墮落的理由卻只要一個就夠了。他又抬手看了看表,離飛機起飛還有六個小時,也就是說,他還有三小時的時間來處理眼前的事,然後回酒店拿了行李出發去機場。他必須趕上這班飛機,不然下一班飛機要在兩天以後。
思考片刻之後,蔡家雄看著對面這張糟糕萬分的臉孔,溫柔地說:「那麼,能告訴我,在你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嗎?」
少年沉默著,終究什麼也沒說。可是過了一會兒,他卻開口了,訴說自己的痛苦,滔滔不絕,仿佛他很久都沒有跟人說過話了,如今坐在他對面的蔡家雄,就像是一根救命稻草,當他終於鼓起自救的念頭時,伸手抓住了這根稻草。
三個小時很快過去,蔡家雄的心裡卻越來越不安,他有一種強烈的念頭,如果他現在走了,這個孩子就完了。也許他永遠再也無法遇到一個能夠幫助他的人,也許下一次當他用槍對准別人腦袋的時候,就會發生一出悲劇,他的人生將被徹底毀掉,他將墮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可是想到妻子和女兒,他終於果斷地說:「對不起,我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有很重要的人在等我,所以……現在我必須走了。」
少年原本開始閃爍光芒的眼睛忽又暗下來,只是一瞬間,他眼裡的火,像被熄滅了。
蔡家雄心情沉重地掏出皮夾,放了一筆錢在桌上,說:「無論如何,答應我,別再拿槍指著別人。」
少年空洞地看著桌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他輕咳一聲,站起來從椅背上拿起外套:「我得走了。我們……以後可以保持聯系嗎,你有沒有電話號碼,或者你住在哪裡?」
少年仍然一言不發地看著桌面,沒有任何要回答的意思。
蔡家雄在心裡歎了口氣,轉身向大門口走去。當他走到木質玻璃門前的時候,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巨響,他回過頭,發現那少年倒在地上,撞翻了身邊的桌椅,不省人事。
店老板從櫃台後面走出來,指揮伙計打電話報警。蔡家雄本能地、毫不猶豫地走過去扶起少年的腦袋,輕拍他的臉,叫他的名字。
這一晚,蔡家雄終究沒有趕上飛機。接下來的兩天,他是在醫院裡渡過的,只不過不是在他病危女兒的身邊,而是在千萬裡之外的舊金山,陪在一個素不相識的少年身旁。
「後來,」周衍把被海風吹起的頭髮夾到耳後,「後來的後來,我才知道那一晚,他原本是要趕回去看你的,於是我曾萬分內疚地問他,為什麼不回女兒那裡去。他微笑著回答我,『我也想,我恨不得立刻飛到她身邊!可是我又想,她還有她媽媽,無論如何這個世界上還有人在她身旁等待她好起來,也會有醫生替我照顧她——可是你,如果我當時離開了,你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這樣一想,我覺得我應該留下,盡管這樣我一輩子對不起我妻子女兒,可是我做了一件對的事』。
「知喬,是你父親拯救了我,他拯救了一個曾經差一點掉進地獄的靈魂。
我躺在病床上的時候,他堅定地告訴我一個人可以痛苦,可以崩潰,但是不可以自甘墮落,不可以對生活失去渴望。短短的兩天裡,他告訴我的,他為我做的,足夠我用一輩子。
「後來,我出院之後,在街頭徘徊了很久,終於還是鼓起勇氣回到學校。所有人都寬容地重新接納了我,慢慢地,我的生活又回到了正常的軌道。畢業之後,我回國找到你父親,我告訴他我想跟他一起工作,但他笑著回絕了我。他說我還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於是我再一次出發去尋找。
我做過很多工作,分析師、教授助理、調研員、寫評論寫劇本、市場開發……等等等等,我最後發現,我渴望的,是成為像你父親一樣的人——不是指他的工作,而是,一個像他那樣寬容、睿智、擁有信仰的人。於是我再一次找到他,這次他接納了我,我們是伙伴,又是師徒,甚至於有時候我覺得我們是父子,他把無法傳達給你的愛,分了一些給我。他給了我重新開始的勇氣,他給了我第二次生命——就在你我都奄奄一息的那一天。」
知喬的眼淚從眼角滑落下來,她忽然想起自己十二歲那一年的某個夜晚,風塵僕僕地趕回來的父親,在看到她的一霎那,父親臉上的表情竟變得那樣溫暖,好像對他來說,再幸福的事,不過如此。
「啊……」
她失聲痛哭起來。
她終於坐上了夢寐以求的時間機器,回到過去。但事實上,她發現自己渴望的並不是知道那一晚究竟發生了什麼,而是……她渴望了解自己的父親。無論他因為什麼理由沒有趕到她的身邊,她想要知道的,只是對於父親來說,這個小女兒究竟是什麼?
「你對他來說很重要,」周衍伸手摟住她,「甚至於,我覺得比他的命還重要,如果你出了什麼事,他一定不會原諒自己,也許他內心的某一部分,也會就此死去。可是在當時,他選擇了自己認為對的決定,他在做他認為對的事——僅此而已。」
知喬的眼淚如決堤般滑落臉頰,她終於打開了十幾年來,一直隱藏在她內心深處的潘多拉寶盒。在這個盒子裡,是她的痛苦,深埋著的,關於父親的痛苦。
她不止一次地懷疑父親對自己的愛,她甚至麻木地覺得,也許她就是得不到那種她所一直渴望的愛,父親在離開家的那一刻,也永遠拋棄了她。這想法深深地折磨著她,十幾年來,日復一日地折磨她,她的靈魂因此沒有一刻得到過安寧。
但現在,她似乎可以明白了,明白一個人的感情,未必是天天掛在嘴上,未必時時刻刻要叫對方知道。只要在心底,永遠為此保留一個位置,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會動搖這個位置,都不會抹去那個人的名字——這就是愛,這就是最珍貴的感情。
「你知道嗎,」周衍把她的頭壓到自己的肩膀上,帶著一些哽咽,說道,「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為什麼對你說『你不愧是蔡的女兒』?」
知喬輕輕地搖了搖頭。
「因為當我看著你的眼睛時,我發現自己看到了跟蔡一樣的東西,那就是——你們都只做自己認為對的事。」
「……」
「我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這種感覺。其實仔細想想,一個人如果只做自己認為對的事,常常也會傷害到別人。當然,從理性的角度看,你父親很成熟,他的對與錯是充滿智慧、充滿責任感、充滿寬容的,而你的對與錯,常常是狗屁不通——」
聽到他這樣說,知喬再一次「哇」地大哭起來。
周衍微微一笑,摟著她,溫柔地撥開她額前的頭髮:
「可是沒關系。你是你父親的女兒,所以總有一天,你也會有像他一樣的智慧、有責任感和寬容的心……在此之前,我想我能做的只是幫助你,和你一起等待。」
知喬吸了吸鼻子,停止哭泣。
「所以你剛才問我,是不是對你失望了。哦,不,我想告訴你,我從沒有對你失望,就像你父親也從不會去想我會不會令他失望,別人會不會令他失望一樣。當你堅信結局是好的,你又為何要在乎過程中的痛苦與殘忍?」
「……」
「我想,這就是你父親給我的最寶貴的禮物。他讓我懂得如何成為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他讓我明白堅強和堅定不是嘴上說說,也不是心裡一遍又一遍地想,而是當遇到困難時,有勇氣去面對去解決,而不是一味地逃避。也許逃避比迎難而上簡單、更容易做到,可是人生不是這樣的,人生很短暫,容不得我們逃避,必須面對。
「所以當你父親去世的時候,我就在想,我要把你父親給我的這些寶貴的東西給你,盡管他沒有機會這麼做,可是如果我還能為他做些什麼的話,這就是我唯一能夠做的了。」
知喬抬起頭看著周衍:「於是你來找我?」
「是的,」他微笑,「就像你說的,『蔡家雄不會說,去找我的女兒,讓她代替我』。
你父親一直希望你能過你自己的人生,就像他也一直在堅定地過自己的人生一樣。」
這一刻,知喬終於了然地明白,周衍和父親之間那種如同朋友、師徒、父子般的感情,她也終於明白,為什麼周衍說,為了父親,他可以做任何事。
「在你看來,我父親是一個偉大的人?」
「是的,」周衍點頭,「當然也許因為他拯救了我,我對他的崇拜被加倍地擴大了。但不可否認的是,他是一個值得尊敬的人,所有認識他的人都是這樣想的。」
知喬笑起來,自嘲地說:「但我老媽可不是這樣想的。」
周衍只得苦笑:「愛情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不能用常理來判斷。」
她點了點頭,深吸一口氣:「不管怎麼說……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不客氣。」
「也謝謝你一直以來對我的……寬容。」
「相信我,那比起你父親給我的,不算什麼。只不過我希望偶爾你的那些對與錯,也會變得成熟起來,不再是那麼得——」
「——狗屁不通。」
周衍大笑起來:「對,狗屁不通。」
昆士蘭的陽光照在知喬的背脊上,溫暖得有些燙人,她發現,在這樣一個下午,她經受了一次人生的洗禮。
一直以來如同蠶絲般纏繞著她的痛苦與困惑消失了,她一直以為自己無法釋懷,是因為無法原諒父親。但此時此刻,她發現這無關乎原諒或不原諒,她只要知道父親是深深地愛著自己的,一直以來都沒有變過,那就夠了。就像周衍說的,父親所給予她的這種愛,足夠她用一輩子,不論他是不是在她身旁。
迎著海風,周衍站起身,拍了拍手掌上的細沙,一把扯下粘貼在信箱上的他和知喬的照片:「聽著,時間到了。不論最後結果如何,我們都要做我們必須去做的事……好嗎?」
說完,他對她伸出手,那曾經歷過許多不為人知的苦痛與快樂的手掌上,寫著堅定。
「好。」
知喬也握住他的手,她曾無數次握住別人的手,但,也沒有一次比這次更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