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你的父親(下)

  直升機從空中俯沖到地面,還沒停穩,周衍就跳了下去,他轉身向知喬伸出手,把她拉到地面。兩人在直升機螺旋槳的巨響中沖出機場,沿著狹窄的山坡向上跑去。遠遠的,他們看到立於山坡頂上的身著黃色制服的工作人員,那將是他們的最後一個任務,完成之後,比賽就結束了。

  「這個任務要求兩名選手同時參加,一名選手乘坐單人皮劃艇去對岸的島上把任務盒運回來,另一名選手則需要回答任務盒內的問題,如果回答錯了,必須重新去取任務盒,直到回答正確,任務完成。」

  「我去取任務盒,你來回答問題。」知喬立刻對周衍說。

  周衍看了看海對面的小島,最後點了點頭:「我想我不會讓你走第二趟的。」

  知喬轉過身,穿上救生衣,拿起船槳向岸邊的皮劃艇走去。經過這麼多天的比賽,她已經有些筋疲力盡,可是她很高興,她正在做和將要做的,是她應該做的事。

  她沒有超乎常人的智慧,沒有如大海般寬廣的胸懷,但如果說她從父親那裡繼承了什麼的話,她想,也許就是對人生的責任感。

  很小的時候,她就懂得要對自己負責,要對她所愛的生活負責。所以她始終堅持著,無論做任何事她都堅持不懈。海面上的風不大,可是駕著皮劃艇獨自行走於海浪之間,還是需要有一種堅定的毅力。

  她想起父親曾對她說的海的信仰,想起老媽每次吃到她做的早餐時高興卻又不動聲色的表情,想起三年來始終默默地坐在她身旁的老夏、阿庫以及鯊魚,想起在夏日的午後如兄長般安慰她的馮楷瑞……她想到了很多很多,可是最後的最後,出現在她眼前的總是周衍。他常常安靜地、一言不發地看著她,眼神裡卻透露著許多,只是過去的她從沒有想到原來他與她有著這樣的聯系。

  忽然之間,知喬發現自己竟如此地慶幸,慶幸她病危的那一晚父親並沒有急著趕回來,而是陪在他身邊。他們都曾奄奄一息,最後卻又都被救了回來。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他們的相遇不是從他第一次撐著紅傘出現在她面前的那一天開始的,而是……在更久更久之前,某一個人生的轉折點上,他們就曾素未謀面地相遇。

  小島不遠,卻也不近。但無論如何,知喬知道,自己的心,已經靠岸了。

  降靈群島的夕陽在天空中的顏色是紫紅色的,這是一種很特別的顏色,至少,很少在其他地方看到這樣的顏色。知喬和周衍向終點奔去,沿途有許多游客微笑著對他們股掌或歡呼,但在知喬的眼裡,整個世界,只有他們兩個而已。

  主持人今天依舊是一身白衫,嘴角的角度像是經過千萬次的練習後計算出了一個精確的數字,每次面對鏡頭的時候,他都能恰到好處地露出那口白牙。

  「恭喜你們!」他激動萬分,就好像他們是凱旋歸來的英雄,「經過了如此漫長的比賽之後,你們終於來到終點!」

  知喬很想上去扯著他那件漂亮的白襯衫的衣領說:「別廢話了,直接講重點吧!」

  可她終究沒有那麼做,而是和周衍並肩站在一起,又忍受了一會兒主持人的聒噪後,終於從他那口白牙中吐出幾個字:「恭喜你們,最終獲得了——第二名!」

  知喬先是在心底歎了口氣,然後轉頭看向周衍。後者給了她一個坦然的眼神,她也同樣如此。然後,他們再一次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沒有任何多余的情緒,只是兩個攜手走過比賽的人,慶賀彼此的勝利。

  誰說第二名就是輸了?在這十幾天裡,他們贏得的,也許是比名次更重要的東西。

  她能夠感覺到他擁著自己的手臂是如此的有力,她從沒有比這一刻更想投入他的懷抱。很多時候,生命的意義在於不斷前進,在過去的這十幾天裡,他們就是如此,從不間斷地前進、前進、再前進。

  他們到達了一個終點,但這終點只是人生路上的某一點,甚至於,這會是另一個起點。

  知喬忽然意識到,即使沒有贏得比賽,即使沒有獎金,她也已經得到了人生最寶貴的禮物——愛、理解、以及對生活的信念。

  「我會繼續把節目做下去。」知喬把頭枕在周衍的肩膀上,他的麻質襯衫皺巴巴的,上面汗水混合著海水,有一股鹹鹹的味道。

  她忽然很想笑,那個常常在鏡頭前穿著優雅的襯衫與西褲的周衍,也有如此邋遢和狼狽的時候。

  「我會繼續把節目做下去,」

  她又說了一遍,「也許很困難,也許要花費很多時間和精力,也許我不得不為此去做許多其他的事情……但我不在乎。最重要的是,這是我想做的事,這是我認為對的事。」

  周衍輕笑了一下,看不到他臉上是什麼表情,可是口吻卻是溫柔的:「嗯,我想你終於做了一件,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對的事。」

  他們放開彼此,臉上還是坦然的微笑。

  後來回想起來的時候,知喬發現自己已經完全不記得到底發生了些什麼,她只記得眼前出現了許多面孔,工作人員、之前被淘汰的選手們、島上的觀光客……她分不清誰是誰,她只記得自己被包圍了,然後很快的,那些面孔又消失了。

  老夏扛著攝像機在山坡的空地上給他們拍了最後一段影片。

  「對這樣的成績滿意嗎?」

  周衍微微一笑:「談不上滿意不滿意,每一段經歷都會是人生的財富。」

  「那麼對你們來說最大的收獲是什麼?」

  「一種理解吧,」周衍說,「對別人,對自己,對生活,都更理解。」

  「知喬呢?」

  知喬點頭:「我的想法跟周衍一致。」

  「沒有贏會遺憾嗎?」

  「會,」還沒有等周衍開口,知喬就搶著回答,「可是沒關系。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反而會讓我們更積極更努力地看待生活。」

  老夏有些驚訝地看著知喬,仿佛她一夜之間長大了。最後,他欣慰地說:「無論如何,我覺得你們沒白來。

  我想說,祝你們今後一帆風順。」

  「謝謝。」

  這一次,知喬和周衍異口同聲。

  知喬背著背包向山坡下走去,比起她和周衍,有兩個人被更多人簇擁著,被掌聲和鮮花包圍——那就是謝易果和他的驢友兄弟。

  遠遠地,知喬停下腳步看著他們。他是那麼得神采奕奕,完全是一副勝利者的表情。不知道為什麼,在心底,知喬卻不恨他,當然也沒有原諒他的所作所為。

  她只是忽然能夠明白,每個人心裡都有一些堅持,盡管有些堅持完全違反了道德底線,有些堅持會傷害別人——但你如果告訴他們,這些堅持是不對的,是完全錯誤的,沒有人會信服。

  她能做的,只是讓自己不被那些錯誤的堅持所傷害,或是,在受到傷害之後,靈魂不被扭曲。

  晚飯過後,知喬給老媽打了個電話,她說了最後的結果,至於過程……她只字不提。電話的最後,知喬猶豫了幾秒,忽然說:

  「媽……」

  「?」

  「我想……老爸是愛我們的。」

  電話那頭的老媽沉默了很久,知喬甚至懷疑,她是不是還在那裡,還是她早就丟開話筒投入到一直纏繞著她的數字世界中去了。然而幾秒鍾之後,老媽忽然開口道:

  「我知道,我怎麼會不知道……」

  「……」

  「從我們結婚那一天起,我就沒有懷疑過,他會愛我一輩子。」

  「那為什麼……」知喬驚訝地說不出話來。

  「有一天,你會懂的。婚姻不是只有愛就可以了,還需要很多其他的東西,比如責任、比如關心、比如花很多時間和精力在一起……」老媽頓了頓,平靜地說,「他無疑很愛我們,但他也愛自己的工作,愛自己的信仰,魚和熊掌是不能兼得的,他無法找到平衡,所以我們都放手了。」

  知喬從沒想過自己的父母是這樣分手的,她一直以為其中充滿了令人憎恨或厭惡的理由,她一直以為他們最後是決裂的,誰也無法理解誰。但事實並不是這樣,最後的最後,也許只有無奈。

  掛上電話,知喬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父親的樣子對她來說已經有些模糊了,他缺席了她生命中大部分的時間,可是今天,她又重新感到他一直就在身旁。

  她來到海灘邊,找了個長椅坐下。會不會是因為周衍?因為他說過,他想要成為父親那樣的人。

  看著黑暗中的大海,知喬不禁笑了。

  她一直以為自己跟老媽是兩個完全相反的人,幾乎沒有一點相像,可是原來,她們都愛上了同一類男人。

  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在她身後輕咳了幾聲。

  她回過頭,詫異地發現,是謝易果。

  「可以坐嗎?」他一邊問,一邊就在長椅的另一端坐了下來。

  知喬看著他的側臉,總覺得他跟之前有點不同,但究竟是哪裡不同,她又說不上來。也許是,之前她所看到的一直是他想要讓她看到的假象,而現在,沒有必要再隱瞞真相了。

  「我想你現在一定很恨我吧。」他雙手插袋,看了她一眼。

  知喬坦然地搖頭:「不管你信不信,沒有。」

  「那麼你真是個氣量大的人。」他扯著嘴角微笑。這種表情以前很難在他臉上找到,他總是一臉偏執的誠懇,盡管有點古怪,卻讓人放下戒心。可是現在,仔細看他的眼神,才發現其實在那樸實的黑色瞳孔下,有一道稍縱即逝的狡猾。

  知喬覺得「狡猾」這個詞,其實無關褒貶,很多時候,那只是……只是一個形容詞罷了。

  「所以,」他又說,「我應該向你道歉嗎?」

  「……」

  「如果我道歉的話你會說恭喜我奪冠嗎?」

  「謝易果,」

  她忽然大聲說,「你想要我恭喜你奪冠那是不可能的,我永遠無法認同你的所作所為。」

  他看著她,一臉微笑。

  「可是,我並不後悔。」

  她堅定地說。

  「……」他的笑容變得僵硬,眼神中帶著一些疑惑。

  「如果有一天真的有一部時間機器讓我回去,我想我也許還是會那麼做的,」

  她看著他,沒有眨眼,「我做了我認為該做的事,我沒有違背自己的良心——那對我來說就夠了。」

  謝易果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麼,但是知喬沒有給他機會。

  她毅然站起身,踩著輕快的腳步,離開他、以及身後的那片海。

  她知道自己不是逃離,從某一方面來說,她甚至覺得自己是勝利者。

  她戰勝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

  第二天一早,隨著隆隆的螺旋槳轉動的聲音,所有人帶著十幾天來的各種回憶從漢密爾頓島出發,返回墨爾本。知喬和周衍去酒店取了寄存在那裡的行李,然後搭乘當天晚上的飛機回上海。

  看著機艙外如同墨水般的黑暗,知喬又再反復回憶著周衍告訴她的一切。

  「在想什麼?」大部分乘客都睡著了,周衍卻一點也沒有犯困的意思。

  知喬搖了搖頭,不知該從何說起。

  她發現他面前的小桌板上有一張明信片,於是好奇地問:「這是什麼?」

  「難道你看不出這是一張明信片嗎?」他幽默地反問。

  「我當然知道……」

  她翻了個白眼,「我是說,你也會寄明信片嗎?」

  「為什麼不。」

  「印象中你很少打電話或是發短信,甚至連電子郵件也很少發的人,卻會寫明信片?」

  周衍輕笑了一下,額前的頭髮遮住了半只眼睛:「是寫給蔣柏烈的。」

  「……啊,」知喬錯愕地看著他,「是他。」

  周衍點頭:「昨天晚上我也在想,自從那件事之後,他又經歷了些什麼,他是不是也像我一樣痛不欲生,自甘墮落。不管怎麼說,我忽然很想知道這些,很想再了解他,所以,我找出了他給我的名片……」

  知喬看著他英俊的臉,說:「這到底是對過去的懷念,還是告別?」

  「也許兩者都是,人總是要回顧過去,才能長大。」

  「我覺得他一定比你更早走出那段陰影。」

  周衍扯了扯嘴角:「因為他本來就是學心理學的啊。」

  知喬仔細地看著他的雙眼,狐疑地問:「我總覺得……你好像不太喜歡他。」

  周衍先是一愣,然後哈哈大笑起來,引得旁邊已經睡著了的印度阿叔一陣側目。

  「不,」他壓低聲音,「你搞錯了,事實是,恰恰相反。」

  「?」

  「正是因為我欣賞他,所以才嫉妒他的才能。」

  「這也……勉強算是一種解釋。」

  周衍笑著搖了搖頭,然後低頭繼續寫他的明信片去了。

  知喬依舊看著窗外的漆黑一片,慢慢閉上眼睛。

  她做了一個夢,一個關於登山的夢。在夢裡,她只有十二歲,穿著厚重的滑雪服,佇立於鋪滿皚皚白雪的高山腳下。

  一個男人向她走來,戴著頭盔,手裡拿著登山鎬。

  男人來到她身邊,一言不發地指了指山頂,然後率先往上爬。

  她跟在他身後,踩著他的每一個腳印,一步一步地攀登。周圍的風雪很大,好幾次她差點失去了他的身影,但她沒有氣餒,低下頭看著地上的腳印,因為她知道,只要順著這些腳印,就一定能找到他。

  最後,在經歷了所有的艱辛之後,她終於來到山頂。男人就站在那裡,依然戴著頭盔,拿著登山鎬。

  她步履艱難地走過去,大喊:「周衍!」

  可是男人沒有理她。

  她一遍又一遍地喊,他卻轉過身不看他。

  最後,她忽然意識到什麼似地,輕輕地叫了一聲:「爸爸!」

  男人終於轉回身,放下登山鎬,摘下頭盔,然後……對她微笑。

  哦,沒錯,那就是她的父親,十幾年來,第一次對她微笑的父親。

  ……

「知喬,知喬?」

  有一個溫暖的手掌摩挲著她的臉頰。迷離之間,她睜開雙眼,發現周衍正擔心地看著她。他的眼神依舊那麼坦然,表情嚴肅,下巴以及腮幫子上的胡子因為好幾天沒有刮讓他顯得有些邋遢,但這都無損於他的魅力。他就是這樣一個,特別的男人。

  「怎麼又哭了……」他皺了皺眉頭,只是輕輕地抹去她臉頰上的淚水。

  知喬搖頭,然後努力擠出一絲微笑:「可以借你的肩膀靠一會兒嗎——就一會兒。」

  周衍仔細看著她的眼睛,最後點了點頭。

  知喬深吸一口氣,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他們誰也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分享這狹窄機艙中暫時的寧靜。

  如果可以的話,知喬想,她情願自己,從來沒有愛上周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