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喬睜開眼睛,看到的是一片晴朗的天空,淺藍色上面漂浮著一縷縷的白色,如同蠶絲一般輕柔。
恍惚間,她還無法明白自己究竟在哪裡。過了一會兒,她終於想起,這是在家裡,她正躺在自己的單人床上,癡癡地望著窗外。
昨天上午回到家以後,她倒頭就睡著了。
她睡了很久很久,一直到今天下午。肚子裡傳來嘰裡咕嚕的聲音,但她一點也不覺得餓。
她環顧四周,一切都跟她走之前一樣,但一切,又似乎不一樣了。
她穿上厚重的外套,起身去廚房倒了一杯熱水。上海已經進入冬季,聖誕節快要到了,樓下街角的小餐館不遺余力地裝飾著各種聖誕飾品,好像這樣就能招攬生意似的。人們紛紛換上冬裝,整個城市的顏色變得沉靜,她捧著那杯熱氣騰騰的水,心也沉靜下來。
洗完澡後,她把頭髮吹乾,穿上冬裝,然後出門了。
風吹在臉上有點冷,而幾天之前,她還在遙遠的南半球,被炙熱的陽光和溫暖的海風包圍著——一切的一切,仿佛都不太真實。
馮楷瑞的工作室步行只需要二十分鍾,她每次都是走著去的,這一次也不例外。馬路邊的梧桐樹顯得很蒼白,到處散落著枯黃的樹葉,踩上去清脆響亮,別有一種韻味。路過街角的咖啡館時,她忍不住走進去買了一杯抹茶拿鐵,抹茶粉的味道有點澀嘴,但她很喜歡。
工作室一點也沒有變,只是在前台的位置放了一棵聖誕樹,是非常巨型的那種,上面墜滿了各種裝飾品,精致且有趣。
她覺得這很符合馮楷瑞的作風,要麼不做,要做就要最好。
馮楷瑞的辦公室門是開著的,她走過去,輕輕敲了兩下,原本埋頭看著資料的馮楷瑞抬起頭,看到是她來了,既不驚訝也不意外。
「下次下午來的時候記得幫我帶一杯焦糖瑪奇朵,焦糖只放一半。」他盯著她手上那杯咖啡這樣說道。
「那是小女孩喝的。」
知喬哭笑不得。
「嗯,有些時候我也想要感受一下小女孩的那種快樂。」說完,他坐了一個請她進來坐下的手勢,「你知道嗎,糖分可以讓人產生幸福感,科學家說傷心難過的時候吃點香蕉會讓你感覺好一些。」
「你遇到了什麼傷心難過的事嗎?」
她摘下圍巾,脫下外套,然後在他對面的那張轉椅上坐下。
「暫時沒有,不過會的。人生當中總會有各種各樣讓人難以理解或釋懷的事,就看你怎麼看了。」
「比如說?」
「比如……」他想了想,表情很有趣,「那個死女人到現在還不肯放過你。」
這是知喬第一次從馮楷瑞嘴裡聽到這樣的話,他總是溫文有禮,對任何人都很有禮貌,從不會隨意辱罵別人,所以她忍不住笑起來。
「?」馮給了她一個詢問的眼神。
「沒什麼,」
她還是笑,然後對他解釋,「我只是覺得,現在的你才比較像一個真人。」
「那麼平時的我是什麼?充氣娃娃嗎?」
「哈,」
知喬咧開嘴,「如果真的有以你為原型的充氣娃娃,我相信銷路會很好,那些被你傷過心的女人們會爭相購買的。」
「好吧閉嘴,我不想聽她們把『我』買去是派什麼用處的。」
知喬十分知趣地閉上嘴,只是微笑。
馮楷瑞一反常態地看著她,眼神認真而詫異,過了很久,他忽然說:「你長大了。」
「真的嗎。
我想這是好事。」
「是的,沒錯。恭喜你!」他的幽默感總是讓人不敢恭維。
「我今天來,是想告訴你,不論發生什麼,我還是想把節目繼續做下去。」
她看著他的眼睛,堅定地說。
他也同樣看著她,最後,輕笑著說:「我知道了,我想我會盡自己所能去幫你。」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噩耗是至今沒有投資人肯出錢投資《晴天旅行團》,可是馮楷瑞叫知喬不要氣餒,因為他根本從來沒有氣餒。
知喬心裡盡管不安,但還是由衷地笑了,也許馮楷瑞跟周衍、跟她的父親是同一種人,對於任何困境都只想要積極地去解決,而不是退而求其次地逃避。
臨走的時候,知喬忽然想到什麼似地問:「周衍上次說過,你們做這麼多的努力,只是為了我父親。那麼……對你來說,我父親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他為你做了什麼?」
馮楷瑞的表情一下子嚴肅起來,他張了張嘴,但又沉默了幾秒鍾,才對她說:
「你父親是一個偉大……呃,不,也不能用這個詞,因為他自己根本從沒意識到什麼是『偉大』。」
他的思緒竟然有點混亂,這是知喬從沒在馮楷瑞身上見過的。
「但是,」他又一次看著她,「他讓我明白什麼是責任,什麼是一個男人該做的,什麼是不該做的。他讓我了解自己,找到自己在生活中的位置,他告訴我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
「他對我所做的事,也許根本談不上什麼實質性的救贖,因為我本身是一個內心強大的人,不會允許自己墮落。但他真的對我影響很深,甚至超過了我的父親,我把他視為……我靈魂的引導者。」
說到這裡,馮楷瑞悄然地歎了口氣,然後微笑著說:「你能明白嗎?」
知喬點頭:「大概可以。」
「那就好。」
「那麼讓女人傷心也是我老爸教你的?」
她故意問。
「……」馮楷瑞挑了挑眉。
「好吧,我只是開個玩笑。」
「我想說的是,如果你問我願意為他做些什麼,我的回答是——任何事。
我相信周衍跟我一樣,盡管他從沒跟我談起過,我們甚至不能算是朋友,可是從他的眼神裡,我看得出,他和我有同樣的想法。」
知喬深吸了一口氣,對馮楷瑞說:「謝謝。」
然後,她轉身走了出去。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華燈初上,一個人獨自走在街頭有一種孤獨、但不寂寞的錯覺。老媽早上臨走時告訴她不會回來吃晚飯,所以在這樣一個冬夜,她決定找一間火鍋店,熱氣騰騰地吃一頓,然後再帶著那些溫暖的能量回到寒冷的現實中去。
火鍋送上餐桌的時候,她的電話響了,是周衍打來的。
「喂?」
她盡量讓自己聽上去好一些。
「一起吃晚飯嗎?」
「我已經在吃了。」
「在哪裡?」
「……就在馮楷瑞公司樓下拐角的火鍋店。」
「我十分鍾後到。」說完,他掛了電話。
知喬不禁感到錯愕。所以當十分鍾後周衍真的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她反而很坦然地請他坐下,然後把菜單遞給他,仿佛從一開始,她就在這裡等他似的。
「我在想,」鍋子開了的時候,周衍忽然說,「也許只要兩三個人,也許削減一些開支,我們還是可以繼續把節目做下去。
我們可是先做一個小型的特輯,不用太長,請馮楷瑞再幫忙去推銷看看,如果能夠推銷出去的話,就還有希望。」
知喬笑了笑:「看來你已經有一個計劃了。」
「這兩天我也一直在想,究竟接下來該做些什麼,最後我得出一個結論。」
「?」
「無論做什麼,我們必須著手去做,才能真正地解決問題。不管我們能拍出什麼,我們要去拍,不管我們能制作出怎樣的畫面,我們要去做。如果每天等待著機會來敲門,那麼也許我們已經錯失了許多機會。」
知喬隔著霧氣看他,發現自己的心又激烈地跳動起來。
她忽然感到害怕,害怕得全身的血液都在逆流似的。
當她無可救藥地愛上他時,是否意味著,即使他能夠回應她的這份感情,但終有一天,他們也會像她父母那樣無奈地別離?
她心裡清楚地知道,與其這樣,她情願永遠不要愛上他,他們永遠只是一對工作上的伙伴,或者也許還會情同兄妹,但永遠不要無奈地別離!
「知喬……」他看著她,也隔著那層層的霧氣,「在想什麼?」
她勉強擠出一絲微笑,搖著頭:「沒什麼,只是在考慮你說的話。」
這頓飯,知喬吃得心不在焉。周衍送她回去的路上,她低頭看著腳下的石磚路,心沒來由地痛起來。
有一只手掌覆在她落寞的頭頂,她知道,那是周衍的手。
「你好像……跟前幾天有點不同。」
她不敢看他,仍然勉強地擠出微笑。
他忽然低下頭把臉湊到她面前,鼻尖對鼻尖,仔細地看著她的眼睛。
她垂下眼睛,感覺到他的氣息是如此地靠近,心跳地更加厲害。
周衍也許想說什麼,他甚至已經打算開口了,但不知道為什麼,話到嘴邊,他又沉默了。這不太像他,對於她,他總是有什麼說什麼,無論是贊同還是反對,他對她一直是毫無顧忌的。
但這一刻,知喬明顯地感覺到了他的猶豫和遲疑,他似乎也在害怕著什麼。
最後,周衍放開她,站直了身子,輕咳幾聲之後,就率先向前走去。
知喬抬起頭,看著他那穿著深色呢外套的背影,不禁覺得有點悲傷。
那晚之後,知喬和周衍大約有一周都沒有聯絡。
知喬隱約覺得自己應該割捨心中對周衍的愛,盡管那讓她異常痛苦,但冥冥中,另一個聲音告訴她,有些事,是她必須去做的。
一周之後的某一天下午,知喬忽然接到馮楷瑞的電話,說讓她去工作室一次。於是她匆忙地趕去了,路過咖啡館的時候,她猶豫了幾秒鍾,還是進去買了一杯只放一半糖的焦糖瑪奇朵。
「哦,謝謝!」馮楷瑞看到她手裡的紙杯時,幾乎想跳起來擁抱她,但被一旁的周衍阻止了。
「人到齊了,」周衍從容地說,「可以說你該說的了。」
「好吧,」馮楷瑞心滿意足地喝了一口之後,坐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後面,說,「我要說的是一個好消息。」
「?」
「終於有人願意投資你們的節目了。」
「真的?!」
知喬簡直不敢相信。
「是誰?」周衍的反應卻跟她不太一樣。
「嗯……」馮楷瑞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
「不會是你自掏腰包吧?」周衍問。
「不!」馮楷瑞聳肩,「相信我,我絕對沒有這麼偉大!」
「……」
「我能說的只是,這個投資人是自己找上門來的,這相當出乎我的意料,而且……」說到這裡,他忽然看了看知喬。
「?」
「他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周衍忽然一臉警惕地看著他。
「就是,」馮楷瑞沒有理會周衍,而是看著知喬,「投資人指名要跟『蔡小姐』單獨吃頓飯。」
「……」
知喬錯愕地看了看他,又看看周衍,而後者同樣一臉的難以置信。
「別用那種看老鴇的眼神看我,」馮楷瑞無奈地聳肩,「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現在這些節目投資人和贊助商的風格越來越趨於……下流。但我可以跟你們保證,這個投資人絕對不是什麼禿頂的色老頭,據我所見,他還是一表人才的。」
「是誰?」周衍沉著氣問。
「恕我不能透露,因為這也是他出資的條件之一。」
周衍還想再問些什麼,但知喬忽然大膽地說:「我去。」
「喬……」
知喬用堅定的眼神制止周衍再說下去。
她抿了抿嘴,抬起頭看著馮楷瑞認真地說:「如果只是吃頓飯的話,我去。麻煩你幫我安排。」
馮楷瑞點了點頭,然後走出去打電話。
辦公室裡只剩下知喬和周衍,氣氛變得有些僵硬和……尷尬。
「知喬,」周衍過了很久才開口,「我希望你不要沖動——」
「別這樣,」
她擠出微笑,「只是去吃頓飯而已。上一次……你不也欣然同意了嗎?」
「我……」他欲言又止。
「我說過,我會做所有我可以做的事情,讓老爸的節目繼續下去。既然現在有這樣一個機會,為什麼不試試呢?」
「可是……」他的眼裡有說不出的擔憂。或者,還有些別的什麼……「放心吧,」
知喬仍然微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你不是說過,我不愧是蔡家雄的女兒嗎?
我在做我認為對的事。」
周衍看著她,似乎看得很深,想從她的眼裡看到她心底。
但她悄悄地、不著痕跡地移開視線,因為她知道,如果繼續跟他對望的話,也許她就會改變主意的。
飯局定在兩天後的傍晚,地點是馮楷瑞辦公室附近的餐廳。
知喬去幾條街以外的美容店做了頭髮,化了妝,重又穿上她唯一的那件算得上優雅得體的連衣裙,然後找出老媽壓箱底很久的毛皮短大衣,踩著特地為此去買的高跟鞋,搭上了出租車。
下了車,馮楷瑞已經在門口等她,他很紳士地彎曲著手臂,等她把手□來,就輕挽著她走進餐廳。
「那個靠窗的座位,」馮楷瑞伸手指了指,「去吧。」
知喬順著他指的方向望過去,在不遠處靠窗的餐桌旁有一個男人,背對她坐著。男人穿著淺色襯衫和深色西裝外套,身形高大但顯得有些消瘦,他頭髮微卷,一邊夾在耳後,另一邊鬆散地落在臉頰旁邊。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背影都可以配得上馮楷瑞所說的「一表人才」。
她緩緩走過去,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盡管新買的高跟鞋實在令她的腳掌很難受,但她還是盡量優雅地走過去,來到那人面前。
「你好。」
知喬在說出這句話的同時暗自鬆了口氣,因為她確定自己的聲音沒有顫抖。
男人抬起頭看著她,毫不掩飾地打量她,最後,微微一笑,說:「原來男人婆打扮起來,也很不錯。」
知喬啞口無言地看著男人的臉。他臉上的皮膚很光滑,臉頰和下巴上沒有半點胡渣,脖頸上沒有任何污垢,襯衫領口乾淨平整得像新的一樣,而通過空氣中傳來的那股高級男士古龍水的味道也是她以前從沒在他身上聞到過的——但這些外表上的變化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神變了。那是一種如同馮楷瑞或周衍一般自信堅定的眼神,甚至於知喬懷疑,從一開始,他就應該是這種眼神,只不過他一直隱藏著沒有流露出來罷了。
男人從座位上站起來,很有風度地幫知喬脫下毛皮外套,掛在角落的衣架上,然後拉開旁邊的椅子,等她坐下。
知喬自始至終震驚地睜大雙眼看著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直到她忍不住輕聲叫他的名字:「謝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