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易果微笑著點了點頭,在她身旁坐下,然後叫來服務生開始點菜。
「如果想讓投資人開心地投資你們的節目,」點完菜後,他轉頭看著她,「就多少收斂起你快要掉下來的下巴,對我笑一笑吧。」
知喬照他說的做了,但也許表情實在很古怪,引得謝易果哈哈大笑起來。
「你很有趣,」他說,「我想如果只能用一個形容詞來形容你的話,就是『有趣』。」
知喬暗自深吸了一口氣,皺起眉頭看著他:「你什麼意思?」
「好吧好吧,」他投降似地舉起雙手,「我是來道歉的,可以嗎?」
「……」
她仍然皺著眉頭瞪他。
「別這樣,」他也收斂起那副稍嫌玩世不恭的笑臉,用一種誠懇的口吻說,「小蔡,不管怎麼說,我今天是來道歉的。
我想請你用一種寬容的心態來看待我,不要把我想成十足十的混蛋。」
「……」
「收起你警惕的眼神,」他對她的戒備毫不在意,甚至於更像在哄她似地說,「我真的不是壞人。不然我今天不會約你來這裡。」
知喬抿了抿嘴,還是有點吃不准他的來意。也許幾周之前有人告訴她謝易果是這樣一個讓人捉摸不透的男人,打死她也不會相信。但是現在,她覺得他也許比馮楷瑞還要老奸巨滑。
「我們能不能至少先相互表達一下善意?」他的口吻仍像是在哄騙她,「能笑一笑嗎?
我是說真正的笑。」
知喬想了想,無論如何,如果他願意投資她的節目,那麼微笑根本不算什麼。於是她放下心中的嫌隙,對他微微一笑。
謝易果看著她,沒有說話。
「?」
「沒什麼……」他忽然有點不自然地搖了搖頭,然後垂下眼睛開始玩面前的餐巾。
「聽說你願意投資……」知喬還是沉不住氣地開口問。
謝易果點頭:「沒錯。
我想這是我表達歉意的一種方法。」
知喬在心底歎了口氣,說:「不管怎麼說,既然你願意出錢,我就要謝謝你。」
「即使那些錢原本應該屬於你?」
「……」
她沉默著,很怕自己一開口就要說些可怕的話。
「對不起。」他忽然看著她說,「那個時候,我不該那麼做。」
「如果你是真心的話,我接受你的道歉。」
「你從來都是一個那麼好說話的人?」他扯了扯嘴角。
「如果不觸犯某些原則的話……是的。」
「那麼,」他忽然探過身子把臉湊到她面前,一字一句地說,「如果我觸犯了的話,你又會怎麼樣?」
知喬本能地往後仰,卻發現自己已經靠到椅背上了:「沒、沒怎麼樣。就是我會把你劃分在朋友的范圍之外。」
謝易果看著她,輕輕地「嗯」了一聲,點著頭。然後坐直身體,繼續用手指撥弄餐巾。
「我想你應該猜得到,」過了一會兒,他說,「現在出現在你眼前的,才是真正的我。」
知喬沉默著,沒有答話。
「那麼這樣的我,可以做你的朋友嗎?」說完,他看著她,眼裡竟然有一種稍縱即逝的不安。
知喬也看著他,毫不羞澀、毫無顧忌地看著他,一臉嚴肅地說:
「我想你還是先做我的投資人吧。」
謝易果愣了一下,然後再一次哈哈大笑起來。
服務生把菜送上來,這頓飯總得來說吃得很……古怪。至少從心裡,知喬還是對這樣的謝易果感到困惑。
「讓我猜猜你現在在想什麼。」他笑笑地看著她。
她洗耳恭聽。
「你一定在想,這家伙到底是個什麼人,到底是個邋遢老實的IT宅男,還是老奸巨滑自命不凡的混球?」
「……」知喬不懂得如何撒謊,於是只能扁了扁嘴,沉默不語。
「那麼,你得出結論了嗎?」
「沒有。」
她老實地回答。
謝易果看著她,然後笑著聳肩:「你有沒有想過,說不定我兩者都是?」
知喬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你就是個精神分裂的家伙。」
「說不定。」他還是笑。
「……」
「可以再對我笑一笑嗎?」
知喬有些厭煩地抬起頭看著他,不明白他為什麼總是提出這麼多古怪的要求。但最後,看在他是投資人的份上——當然這也是她來赴約的目的——知喬還是咧開嘴,對他笑。
謝易果滿意地點點頭,然後低聲說:「有人要氣炸了吧。」
「?」
謝易果的眼神游移不定,實在讓人無法肯定他究竟在想什麼。正當知喬一頭霧水的時候,有人走到她身後,用一種低沉的聲線說:
「夠了吧。」
她怔了怔,這聲音……不是周衍又是誰?
周衍從她身後走過,繞到謝易果對面的座位上坐下,一臉鎮定地說:「你願意出多少?」
「……」
「關於投資的事,我希望你不是來搗亂的。」
謝易果點點頭:「我把合同帶來了,吃過飯後,我會交給馮先生的。」
周衍沉默地看著他,沒有絲毫想要表示感謝的意思。
「那麼,」
謝易果也看著周衍,「現在可以讓我跟小蔡繼續單獨地吃完這頓飯了嗎?」
「不行。」周衍斬釘截鐵,「她到時間回家了。」
「我不知道原來你還有門禁。」
謝易果看著知喬說。
「我……」
她皺了皺眉頭,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可是現在才七點多。」
謝易果看著手表說。
「她八點之前必須到家。」周衍回答。
「那我送你回去。」說完,謝站起身。
周衍也跟著起身:「不用了。」
謝易果沒有堅持,只是定定地站著,似笑非笑地看著周衍,最後說:「好吧,那麼小蔡,我們下次再約。」
周衍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拿起知喬的外套,把仍在錯愕中的她從椅子上抓起來,往外走去。
「謝易果,投資的事情是真的吧,合同不是騙人的吧……」
她只來得及說到這裡,人已經在餐廳外了。
一陣冷風吹來,知喬忍不住縮了縮肩膀,周衍停下腳步,把毛皮大衣披在她肩上,然後一言不發地看著她。
知喬緊緊抓著大衣的領子,想了想,說:「我知道你不太喜歡謝易果,可是……如果他真的願意投資的話,我想也沒必要把關系弄得太僵。」
「……」周衍緊緊地抿著嘴,似乎在忍耐著。
「嗯……我知道,也許在你看來,那筆獎金應該是我們的,而現在他卻以投資人的身份大搖大擺地出現在這裡,我明白,我明白你的心情,」
她安慰道,「我心裡也不好受,因為這事是我搞砸的,我必須負上責任,所以我答應他一起吃頓飯,我說過會盡一切力量讓這個節目繼續做下去。」
「……」
「所以……」
她從來不認為自己的話能對周衍起什麼作用,此時此刻,更是如此,但她還是忍不住繼續說道,「所以別生氣了,我明白你一定心有不甘,可是你就當不認識他好了,就當是一個禿頂的色老頭要給我們投錢好了。這樣一想,說不定會好受很多的……」
寒風中,周衍沉默地站了許久,然後忽然說:「你不會明白我的心情。」
「……」
「因為連我自己也不明白。」
「?」
周衍似乎下定了決心不再說下去,緊緊地抿著嘴唇,表情有些陰晴不定。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的他在知喬看來,卻顯得很孩子氣。
兩人又筆直地站了一會兒,周衍才說:「我送你回去吧。」
知喬輕歎了口氣:「能先去吃點東西嗎,我餓得要死。」
「……」
「而且說真的,我可沒什麼門禁。」
周衍釋然地笑了笑,拽著她上了出租車:「從今天開始有了。」
他們依舊去吃火鍋,坐在那熱氣騰騰的店堂裡,知喬看著自己身上的毛皮大衣和絲質的禮服裙,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咦,」
她像發現新大陸似地說,「今天是平安夜嗎?」
周衍皺了皺眉頭,從外套口袋裡拿出手機查看了一會兒,驚訝地點頭。
不知道為什麼,直到這一刻,知喬心裡一直緊緊繃著的那根弦忽地鬆了下來。
她深深地呼了一口氣,鍋裡那翻騰在水面之上的鵪鶉蛋在她看來是如此地美味,此時此刻,她什麼也不想,只想好好地吃一頓,然後回家睡覺。
什麼約會、謝易果、平安夜……這一切統統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正活在當下,她應該好好地體會生活給予她的啟示,然後做她該做的事,成為她想要成為的那種人。
「如果真的能拿到投資,」周衍說,「你有沒有想過要去哪裡?」
知喬心裡有一個一閃而過的想法,但她只是頓了頓,什麼也沒說,繼續吃著碗裡的鵪鶉蛋:
「我們能先不談工作嗎?」
「……好吧,」周衍苦笑,「但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不談工作我們就沒什麼其他的可談了。」
「怎麼會,」知喬瞪了他一眼,「我們還有很多其他的可談。比如,你給蔣柏烈寫明信片之後發生了怎樣的故事?」
「什麼也沒發生。」周衍聳肩。
「……」這倒是出乎知喬的意料之外。
過了幾秒鍾,周衍忽然說:「他給我打電話了。
我在……我在明信片上留了電話號碼。」
「!」
她睜大眼睛看著他。
「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他想了想,才說,「十幾年前的我們在同一所學校讀書,十幾年後,我們竟然又在同一座城市生活。
我曾經還以為……我這輩子不會再看見那些人,因為後來當我回到學校繼續學業的時候,我再也沒遇到過他們,據說跟我不同組的那幾個同學也轉了校,畢業那一天我甚至懷疑我所經歷過的事情究竟是不是真的,會不會那只是我的一場不切實際的夢。
「我們約出去見面了,」看到知喬驚訝的表情之後,他補充道,「在一個天氣很好的下午,在他工作的醫學院附近的咖啡館裡。」
「其實我一直很詫異,你們那麼多年沒有見面,但在悉尼酒店的餐廳裡,我覺得他一眼就認出了你。」知喬說。
「我也是。其實我也一眼就認出了他。」
「也許你們都沒有多大變化。」
「也許吧,」周衍似乎有些感歎,「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即使外形的變化不大,內心卻跟以前大不相同,甚至性格也改變了。」
「你是說你,還是他?」
「都是,」周衍坦然地看著她,「我們曾經都是意氣風發,驕傲自負,以為這個世界上沒有自己做不到的事,以為地球是因為我們而轉的。」
「……」
「可是當我推開咖啡館的玻璃門,看到他在角落的沙發上對我招手的時候,我忽然意識到,他跟我走過相同、或者說類似的路……」說到這裡,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過了許久,才又緩緩開口,「他告訴我,那件事發生之後,他也跌入了人生的谷底,每天渾渾噩噩,不知道該做什麼,該說什麼,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
知喬悄悄地放下手中的碗筷,為周衍的玻璃杯裡倒上可樂汽水,深褐色的液體從瓶口流進玻璃杯的時候,發出「呲呲」
的聲音,氣泡漂浮在其中,平靜中帶著激烈。
「所幸他的家人都在美國,他父親也是一個心理學教授,在家人的幫助下,他走出了陰影,而且他告訴我之後我才知道,我們是在同一學期復課的,但我們竟然從未在學校裡碰到彼此……」
「也許你們的潛意識裡都不想再看到對方。」
「也許,」周衍苦笑了一下,「也許那時的我們在潛意識裡還是在逃避,因為面對現實實在是一件令人痛苦的事。」
知喬很想體會他的感覺,但她覺得自己無法做到,一個人永遠不會明白另一個人內心的痛苦,除非這痛苦是一起經歷的。
「他告訴我,大學畢業之後,他也輾轉去了許多地方。他在一家全球連鎖的度假村工作,每年都會更換工作地點,幾乎走遍了所有的大洲——當然,除了南極和北極。」
「就這一點來說,跟你很像,」知喬不禁打斷他,「你不也是因為工作的關系在全世界飛來飛去嗎。」
「是啊,也許只有這樣才能讓人忘卻痛苦,振作起來。」
「那他又是怎麼當上心理醫生的?」
周衍露出一個很古怪的微笑,看著知喬說:「因為女人。」
「?」
「別這樣看著我,雖然聽上去有點洩氣,但我不得不承認,會令男人改變的,通常都是女人。」
「讓我猜猜……」知喬努力在腦海裡編織一個浪漫的愛情故事,「他愛上了一個女人,然後跟她一起來到這裡,當上了心理醫生,最後兩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周衍無奈地大笑著,笑得眼睛也彎了:「女人的腦袋裡究竟裝了些什麼,全部都是浪漫的幻想嗎?」
「……」
「不,」他說,「他們沒有在一起——盡管他的確是因為愛上了這個女人而來到這座城市並且當上心理醫生的——然而結局是,他們並沒有在一起,他們是彼此關心的朋友,卻不是戀人。」
知喬皺起眉頭,不敢相信這世上竟有如此「慘烈」
的故事,她的這副表情再一次引來周衍的大笑。
然後,他嘴角擒著淡淡的微笑,繼續道:「但我覺得這對他來說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找到了新的人生目標,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終於開始承擔一個人對於社會、對家庭、對自我的責任。他不再逃避任何東西,而是安心地試著面對和承擔生活的壓力。」
「……」
「從這一點上來說,我覺得現在的我和他很像。或者准確地說,這十幾年來,我們的成長腳步竟然如此地相似,也許我們之前的人生完全不同,但在某一刻,我們都被某一件事徹底改變了命運。然後,我們的人生道路變得相似。」
「可是改變他的是一個女人,而改變你的,是一個男人。」盡管眼眶有些濕潤,知喬還是開玩笑地說。
周衍笑著點頭,像是被她的話勾起了某些回憶。
「我想,是你父親的去世,讓我真正意識到,我所肩負的責任。不止是對別人,也是對自己。」他如是說。
火鍋裡不斷升騰起來的霧氣包圍著他們,在這個三十歲之前的最後的聖誕節,知喬發現自己的心情非但不是忐忑不安,反而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
這天晚上回到家以後,知喬倒在客廳的沙發上,牆上的時鍾顯示已經九點多了。
她緩緩從老媽那件即使過了十幾年仍然堪稱華麗的毛皮短大衣裡退了出來,她來到鏡子前,就像謝易果說的,男人婆打扮起來也可以很漂亮。
她攏了攏頭髮,又擺了幾個經常在電視畫面裡看到的那種撩人的姿勢。最後,她苦笑著踢走高跟鞋,隔著薄薄的襪褲踩在柔軟的俄羅斯地毯上。
無論多美麗,這都不是她,不是真正的她。
真正的她,就是那個穿著格子襯衫、牛仔褲以及白色球鞋的女孩,每一次都期待去到不同的地方,每一次又都期待平安地回來。
失望和希望交織在她選擇的道路上,然而,她更相信這個世界,是希望多過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