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路(下)

  元旦那天上午,知喬正在廚房裡熱火朝天地炒菜時,馮楷瑞給她來了電話,說謝易果已經把簽好的合同交給他了,投資是分期支付的,總金額恰好就是他在比賽中平分得到的獎金數額,每次支付前都要看到詳細的計劃書。

  「謝謝。」

  她暗自吁了一口氣,掛上電話。

  命運往往就是這樣,關上一扇門,卻又打開一扇窗。

  吃午飯的時候,穿著印有粉色Kitty貓毛巾睡衣的老媽看出來她很高興,便隨口問了一句:「有什麼好事發生嗎?」

  「是的,」

  她點頭,「我們拿到投資了。」

  老媽抬了抬眉毛,似乎對此並不感興趣:「我還以為你釣上金龜婿了呢。」

  「……」

  「不要怪我老生常談,對於女人來說,最重要的是嫁一個值得托付終身的好男人。盡管很困難,但不是沒有可能的。」

  這是知喬第一次看到老媽穿著這麼可愛的睡衣卻露出一臉嚴肅的表情。

  她撇了撇嘴,勉強接下話題:

  「什麼叫值得托付終身……」

  「就是一輩子對你好,始終把你和家庭當作是自己人生中最大的責任的男人。」

  「……」

  她抓了抓頭髮,實在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

  「就算這男人是個土匪——當然,我不是說要是去找個罪犯回來,我的意思是——不管這男人是幹什麼的,只要他對你好,對你負責,那麼他就是值得你托付終身的人。除此之外,外表、家世、性格、人品,要是好的話當然最好,要是有缺憾我覺得也不是問題。」

  知喬忽然發現老媽竟然很有些女革命者不拘一格的風范,讓她頗感到驚訝。

  「那麼……你覺得一個像爸這樣的男人,值得托付終身嗎?」

  話一問出口,知喬就後悔了,但世上是沒有後悔藥可以買的。

  「值得。」意想不到的是,老媽竟如此肯定地回答。

  「……但,你們最後還是分手了。」

  老媽扯了扯嘴角,不知道是笑還是無奈:「知喬,值不值得跟會不會分手是兩回事。」

  「……」

  「有些人值得我們為他們做任何事,但這並不代表世界是一成不變的。有些事會變,有些不會,還有一些,即使改變了,卻還值得你去做。」

  「好像很拗口。」

  老媽翻了個白眼,說:「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我現在即使說再多你也不會懂,可是我相信,總有一天你會明白。」

  知喬欣然接受了老媽的這種說法。無論如何,她相信父母比她更了解人生,更了解這個世界。

  新年的一年到來,她高興地發現,自己真的長大了。盡管還有許多疑問和困惑,但她的心不再漂浮著,而是沉澱於靜謐的海底,在那裡,她變得更寬容、更堅定。

  這天晚上,她接到了周衍的電話,大概是從馮楷瑞那裡得到了同樣的信息,所以他特地打電話來跟她討論的。

  「你打算什麼時候開工?」

  「事實上,」知喬說,「我還沒想好。」

  「?」

  「我是說,我還沒想好,到底想要做一個怎樣的作品出來。」

  「……」他安靜地等待她繼續說下去。

  「以前我名義上是獨立制片人,但其實我知道自己只是個打雜的。

  你試圖教我許多東西,可我學到的並不多,至少沒有你從我父親那裡學到的多。

  我不是一個好學生,我沒有用心去學你教我的東西,我只是跟在你們身後,做你們要我做的事——而且還常常做不好。」

  「嗯,」周衍低吟的聲音很好聽,「很高興你對自己有這麼清醒的認識。」

  「……所以,這次回來之後我也在想,我到底能做什麼,我到底要做什麼。」

  「這的確需要時間,不過知喬,」他的口氣像一個真正的老師,「一個人是不可能坐在家裡想,就能想到自己到底需要什麼的。

  你必需著手去做,必需在行進中明白你需要明白的東西。」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我需要一點時間去考慮到底該怎麼開始。」

  電話那頭的周衍沉默了一會兒,坦然地說:「好,我等你。」

  在那之後的一周時間,知喬做了許多事。例如去馮楷瑞的工作室把父親以前拍的帶子都找出來,從頭到尾地看。其實這件事她以前也做過,但僅僅是當作一種參照或樣本,她從沒想過自己的父親到底要在這些畫面裡表達些什麼。現在,她覺得自己既是觀眾,又是學生,甚至更多的,她是以一個女兒的角度去看這些帶子的。

  她想象自己就站在父親身旁,用與他一樣的視角觀察這個世界,於是漸漸地,她覺得自己似乎離父親更近了。他所要表達的,他想要告訴她的,他想讓她看到的,都如此清晰地呈現在她眼前。夜深人靜的時候,她甚至想,在這些影片裡,是否隱藏著父親想要傳達給她的信息?他無法陪伴她成長,於是他用另一種方式來彌補。

  她不知道自己這樣的想法是否正確,越是這樣想,就越覺得電視屏幕裡的畫面是如此的親切,充滿了對世界的愛與渴望。但無論答案的是與否,父親已經走了,所以這答案,也就不那麼重要了。

  新一年的第二個周五,知喬打電話約了周衍在工作室附近的咖啡館碰面。

  她吃過午飯後就急匆匆地出發了,比約定的時間早了半小時到達,但她坐下後五分鍾,周衍也到了。

  「看來我們都是急性子。」

  她無奈地笑著說。

  周衍去櫃台買了兩杯咖啡,他沒有問她想喝什麼,但買回來以後,放在她面前的是大杯的抹茶拿鐵。

  盡管心裡很高興,她還是不動聲色地輕咳了一下,用木棒在杯子裡攪了攪,才拿起來喝了一大口。

  「我想你是有計劃了吧。」周衍喜歡一切牛奶味的食物,所以通常要往杯子裡放好幾個奶精。

  「算是吧。」

  「打算去哪裡?」他連放了三個奶精,又加了一包糖,然後仔細攪拌著。

  「我想,」

  她的聲音有些低沉,「我想去你跟我老爸相遇的地方。」

  周衍攪拌的動作停頓下來,他抬起頭看著她,眼神裡充滿了詫異。

  「我想去看看那個改變你命運——當然,也是改變我們一家人命運的地方——畢竟,我媽是因為他沒有回來,才下定決心跟他分手的。」

  「……」周衍似乎驚訝地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他很少這樣,他總是從容不迫地,仿佛沒什麼事能難倒他。

  「你會……」

  她有些忐忑,「你會同意嗎?」

  沉默了好一會兒,周衍才回答道:「當然。

  你是制片人。」

  「我真的想去看看,」知喬說,「你知道嗎,在過去的一周裡,我把我老爸所有能找得到的作品都翻出來看了,包括我出生之後沒多久的,你可以想象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我還找出了他的工作筆記,他去世以後,那些東西都堆在他的房子裡,我已經很久很久沒去了,自從你們把鑰匙交給我之後,我只去過一、兩次。但這次我去了,那裡竟然沒積下什麼灰塵……」

  「馮楷瑞雇了個人,定期會去打掃。」周衍解釋。

  「我在那裡呆了整整一天,找出很多東西。他是個做事很有條理的人,所有的工作時間安排,以及對應的帶子,都作了相應編號。只要翻看那些筆記,你就能知道他在哪一段時間去了哪裡,拍了哪一卷帶子,又在哪些電視台或者頻道播出……然後我發現,他唯一去了卻沒有留下任何作品的地方……就是舊金山。」

  「……」

  知喬從背包裡拿出一本陳舊卻乾淨整潔的本子,推倒周衍面前:「你看,在這裡,他原本計劃去兩周的,但五天之後就回來了,旁邊沒有記錄任何編號。可是……」

  她又從背包裡拿出一卷帶子:「我找到了這個,就放在他的那個巨型架子上,這是唯一沒有編號的帶子,我拿去馮楷瑞那裡看了,是一些片段,沒有任何構架的片段。」

  周衍垂下眼睛看著眼前筆記本和帶子,又抬眼看著她:「所以,你想要完成蔡沒有完成的事?」

  知喬回望他的雙眼,重重地點頭:「是的,我想要那麼做。」

  周衍的眼神是那麼溫柔而真切,他沒有對她笑,但臉上的表情卻柔和得令人癡迷:

  「我說過,你想要做的話,就去做吧。

  你才是制片人。

  你是——或者說,你應該是這節目的靈魂——就像你父親一樣。」

  知喬怔怔地看著他,來這裡之前她想過很多種他的反應,卻從沒想過是這樣的。

  她以為對他來說,回到那個充滿了痛苦回憶的地方,會猶豫、會不安,但事實是,他卻沒有任何遲疑地支持她。

  「謝謝,」

  她由衷地說,「不管怎麼說……謝謝。」

  「需要我開始寫計劃書嗎?」

  「不,」知喬微笑著搖頭,「這一次讓我來吧,不然我可能永遠都學不會你會的那些東西。」

  「好。」他點頭,英俊的臉上竟有一種孩子氣的自豪。

  從這天下午開始,知喬忽然覺得自己的生命被各種令人振奮的理由填滿了,她不再茫然,因為她將要去做的,是父親沒有完成的事。從某種程度上說,這讓她感到自己和父親之間那足有幾百光年的距離被大大地縮近了,他是她的父親,她是他的女兒,如今,盡管陰陽相隔,他們卻一同做著同一件事。

  這讓知喬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幸福感。

  去領事館申請簽證的時候,窗口的簽證官一眼就認出他們,這都拜真人秀節目所賜,他們的申請立刻就被通過了。機票定在農歷新年之前,拿到機票的那天晚上,知喬在家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跟老媽兩人一起吃。

  「我不在家過年你不要緊嗎?」

  老媽聳肩:「這又不是第一次,再說,孩子長大了總不會老在父母身邊。」

  知喬勉強擠出一絲微笑,但心裡卻有點難受。

  她常常想,老媽究竟是個怎樣的女人,在失去了婚姻之後,還能如此堅強堅定地撫養孩子長大,從沒有一句怨言。

  哦,沒錯,這就是她一直以來對老媽的印象:也許內心有不滿,但她從不抱怨。

  她總是能欣然接受現實,即使帶著痛苦和不解,她卻幾乎總是立即接受,好像上天不管怎樣對她都擊不垮她。

  謝易果如約把錢打進了指定賬戶,知喬看著銀行賬戶裡的數字,覺得自己像在做夢。

  一個月前,她經歷了這輩子從未經歷過的事,那些場景至今還歷歷在目,他們輸了比賽,卻贏得了投資。人生似乎就是充滿了失望希望,起起伏伏,所幸的是,她沒有被失望打倒。

  出發的前一天晚上,周衍打了一通電話給她。

  「所有的文件你都放好了嗎?」

  「嗯,你放心吧。」

  她在電話這一頭無聲地笑。有時候,他簡直比她還像管家婆。

  「護照呢?」

  「放在隨身背的包裡了。」

  「住宿預訂單?」

  「跟護照放在一起。」

  「當地聯絡人的電話記好了嗎。」

  「我記在手機裡了,另外寫在紙上跟護照放在一起。」

  周衍沉默了一會兒,大概在想還有什麼需要提醒她的,但最後有些支吾地放棄了。

  「喂,」知喬忽然說,「你在緊張嗎?」

  「我?」他的口吻是不可置信,「怎麼可能……」

  「你在緊張。」

  「沒有。」

  「你說謊。」

  「我沒有。」

  「現在我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你很緊張。」

  「絕對沒有。」

  他們又再像兩個孩子般玩起這幼稚的文字游戲,樂此不疲。

  「其實我並不緊張,真的,」過了一會兒,周衍輕聲說,「我只是……當我想到即將要面對一些十幾年來都沒有面對的過去時,心裡難免忐忑不安。」

  「可是那已經過去好多年了,而且不久之前,你還很坦然地告訴了我事情的原委。」

  「告訴你是一回事,但身臨其境又是一回事。」

  「那麼你後悔了嗎……」

  「?」

  「答應了我的這個提議?」

  「不,」他立刻說,「絕沒有。

  我覺得這一次你……在做對的事。」

  「……謝謝。」

  「很晚了,」他最後說,「明早還要趕飛機,早點睡吧。」

  「好。晚安。」

  「晚安。」

  掛上電話,知喬又強迫自己把所有的行李都檢查了一遍,她的箱子很大,放了很多東西,但當她合上的時候,對她來說最重要的只是父親的那幾本工作筆記。

  這天晚上她睡得很好,幾乎是一躺下就睡著了。

  她沒有做任何夢,或者是做了,但她根本不記得。

  第二天一早,她跟還在賴床的老媽告別之後,就拖著大大的行李箱搭上出租車直奔機場。

  快到機場的時候,她接到了周衍的電話,說他已經到了。但他在電話裡的口吻有些古怪,似乎不太高興。

  「怎麼了?」

  她問。

  「沒什麼,」他像在賭氣的孩子,「你來了就知道了。」

  二十分鍾後,當知喬走進機場大廳的時候,遠遠的就看到了周衍和老夏他們的身影。

  她腳步輕快地走過去,一直走到他們面前,然後她發現他們身後還有一個人。

  那人有一頭卷發,身材高大卻顯得消瘦,他正雙手插袋,背對著她抬頭看顯示屏上的航班信息,看夠了之後那人轉過身,先是怔了一秒,接著咧開嘴微笑著對她說:

  「嗨!」

  知喬瞪大眼睛,用力眨了幾下,很久都沒能緩過神來:

  「謝、謝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