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晴天旅行團(1)

  「你知道舊金山為什麼被稱為『舊金山』嗎?」謝易果坐在靠左邊走廊的座位,他似乎很喜歡這位子,每一次當漂亮的空姐從他身邊經過的時候,他都會抬頭對她們微笑。

  知喬搖搖頭,正想說什麼,坐在靠右邊走廊座位上的周衍把一份報紙遞給她。盡管感到突兀,她還是接了過來。

  「是因為人們發現了『新金山』。」謝易果對她眨了眨眼睛。

  「嗯,」

  知喬點頭,「總是因為有『新』,才會有『舊』……」

  話還沒說完,周衍示意她把面前的那本雜志遞給他。

  知喬照做了。

  「那麼你知道『新金山』是哪裡嗎?」謝易果在對身旁一晃而過的空姐微微一笑後,轉頭問知喬。

  「不知道。」

  她回答。

  「是墨爾本。」解開謎底的不是謝易果,而是周衍——盡管前者正張著嘴打算給出答案。

  「哦……」

  知喬像小學生般地點頭。

  「雜志還給你,」周衍說,「換一本給我。」

  再遲鈍如知喬,也不禁皺起眉頭露出困惑的表情——周衍什麼時候開始對機上雜志這麼感興趣了?

  「換吧,」謝易果仍然笑容可掬的樣子,「不過再換也沒辦法把人換走。」

  周衍不動聲色地瞪了他一眼,低頭開始翻雜志。

  在機場見到謝易果的一霎那,知喬直覺地脫口而出:

  「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是投資人,」他笑著說,「難道你忘了嗎?」

  「我、我知道,」

  她有點口乾舌燥,「但是……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想看看自己的錢到底花在哪裡了,」他看上去很興奮,「哦,不過你們不要有壓力,就當我是個跟班好了。

  我不會干涉你們的任何行動。」

  「……」

  此時此刻,知喬抬頭看著自己面前的顯示屏,上面有飛機飛行裡程的圖形,那小小的白色的飛機圖標剛剛離開陸地,正行進於大海之上——也就是說,她還要夾在這兩個男人中間度過漫長的九小時!

  天吶,她忍不住想,饒了我吧……飛機穿越整個太平洋,在經歷了長途旅程之後,降落在舊金山國際機場,這是整個灣區乃至北加州最大的機場。

  舊金山1776年建城,最早到達這裡的是西班牙人,19世紀中葉開始,這裡興起了大規模的淘金熱,整個城市也隨之發展壯大。經歷了1906年的大地震之後,舊金山得以重建,同時這也是一座極其多元化的城市,有調查顯示,大多數當地居民對自己住在舊金山「感到非常滿意」,其中包括87%的同性戀者,81%的異性戀者,77%的亞裔,77%的非裔和西裔,以及81%的白人。

  如今,隨著環繞著舊金山的大大小小的城市,以及斯坦福和硅谷的迅速發展,都使得這座都市成為灣區的核心。

  她舒適、美麗、性感、充滿活力,她以開放的態度接納每一個來到這裡的人。

  這就是舊金山——坐上汽車,一路從機場開往市區的路上,知喬如是想——十幾年前,當磨折了靈魂的周衍來到這裡的時候,他看到的又是一副怎樣的景象。

  那時的他是怎樣的?那時的父親又是怎樣的?

  她無從想象。

  不知道過了多久,磚紅色的金門大橋如同這城市的標志一般,進入她的視線。這是一座巨型鋼塔,在濃霧的掩映下橫跨於太平洋之上。

  她在父親留下的那卷帶子裡看過一些片段,她試著細細地回想,想要找出他究竟是在哪裡拍下那些畫面。與其說她是來完成父親沒有完成的工作,還不如說,她是來尋找他的蹤跡,循著十幾年前的他的腳步,挖掘他眼中的世界。

  「太美了。」老夏不禁感歎。

  知喬轉過頭,發現周衍也怔怔地看著窗外,眼神恍惚。於是她輕輕用手肘頂了他一下,過了好幾秒鍾,他才回過神來看向她。

  「在想什麼?」這句話是周衍經常問她的,現在卻從她嘴裡說了出來。

  「嗯……」周衍低吟著,似乎想要露出一個微笑,「我只是在想……十幾年都沒有變。」

  「?」

  「十幾年前的早晨,我開著車從學校出發來到這裡,那一天也是這樣……被霧環繞著,整個城市都是……」

  「所以她被稱為『霧都』。」

  「是的,尤其是金門大橋……好像從來都沒有改變……」他又看向窗外,表面很平靜,但坐在他身旁的知喬卻可以感受到他內心的洶湧澎湃。

  「你知道嗎,」坐在前排的謝易果忽然轉過頭看對知喬說,「這是全球最熱門的自殺聖地之一。」

  「……」

  「有些人覺得能在這裡死很不錯,還有一些原本根本沒有自殺的念頭,可是一走到吊橋上,不小心遇到一群惡俗的游客,然後就想不開地往下跳。」

  「……」

  「當然自殺的理由也千奇百怪,有的人只是因為牙很疼,就一頭栽下去。」

  知喬想繼續以啞口無言來應對謝易果的無厘頭時,老夏卻忽然很嚴肅地說:

  「也許牙疼的人根本不應該來舊金山——我的牙現在就有點疼。」

  其他人都愕然看著他,只有知喬很想笑。

  「當然,」謝易果繼續高談闊論,「還有一些人只是為了沖數字。」

  「?」

  「就是當新聞裡報道說今年已經有999個人從金門橋上跳下去的時候,幾分鍾之內就會有人從四面八方趕來,只為做那第1000個人。」

  「……聽你這樣說,我會以為舊金山人都是瘋子。」

  「誰說不是呢,」謝易果聳肩,「也許整個人類都瘋了。」

  「你這些歪理邪論都是哪來的?」老夏忍不住問。

  「有一部叫做《金門大橋》的記錄片,」雖然謝易果張開了嘴打算回答,但這話卻是從一直沉默著的周衍嘴裡說出來的,「專門探討金門橋為什麼會那麼受自殺者的青睞。」

  盡管有點不服氣,謝易果還是點了點頭。

  「他們甚至還把金門橋和海灣大橋作了對比,研究為什麼人們對金門大橋趨之若鶩,從海灣大橋跳下去的卻屈指可數。」

  「為什麼?」老夏問。

  周衍抬了抬眉毛:

  「專家認為大多數人都覺得從金門大橋跳下去比較浪漫和唯美,既然沒有一個很好的活著的機會,那麼就要死得好一點。渺小的人類需要的是偉大的死亡。」

  「天吶……」

  知喬感歎,「死無論如何都不會比活著好。」

  這句話一說出來,這場關於金門大橋與自殺的討論仿佛就到此為止,所有人都遠遠地望著霧氣中的龐然大物,沉默地各自想著心事。

  甚至於連謝易果那張常常顯得有些無厘頭的側臉都看上去頗凝重。

  知喬在心底歎了口氣,忽然覺得,死亡是這世上最可怕的事。

  死去的人毫無知覺,但活著的人很有可能生不如死,那種失去的痛苦是其他任何事都無法比擬的。

  因為那是永恆的。

  時光無法倒流,生者與死者永不相見。

  想到這裡,知喬忽地紅了眼眶。小時候與父親在一起的場景如同幻燈片一般,一張一張、不緊不慢地播放著。

  一只有力的手臂攀上她的肩,寬厚的掌心的溫度仿佛一直印到她皮膚下面的骨髓裡。那是周衍,三年來帶領她走進另一個世界——屬於她父親的世界——的男人,他從沒有刻意為她做些什麼,但他眉宇間所流露出的對生命的執著和率性是她折服的理由,是她堅持追隨的動力。

  也許,除了尋找父親的曾經留下的蹤跡之外,她也想看看當年的他的樣子。

  窗外的景象不斷在眼前閃過,知喬把頭靠在椅背上,露出微笑。

  哦,不管怎麼說,微笑女王來了。

  「那個……」當其他人都在馬不停蹄忙碌著的時候,身為投資人的謝易果先生卻穿著灰色的呢大衣外套,雙手背在身後,悠然自得地問,「這節目為什麼叫『晴天旅行團』?」

  知喬原本不想理會他,但聽到他這樣問,也不禁愣了愣。

  是啊,為什麼叫「晴天旅行團」——她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能把那個喇叭遞給我嗎。」

  她用肩膀和耳朵夾著手機,趁通話的間隙對謝易果說。

  謝易果茫然地四下搜尋了一番,終於找到她說的喇叭,然後很紳士地遞到她面前。

  「周衍呢,周衍!」

  知喬飛快地掛了電話,拿起喇叭一陣大吼。

  「呃……」鯊魚依舊戴著那頂印有奧蘭多魔術隊標志的帽子,「我剛才好像看到他在對面的咖啡館裡跟一個金髮碧眼的妞有說有笑的。」

  「……」

  知喬翻了個白眼,忍無可忍地拿著喇叭對准天空大聲喊,「周衍,你這家伙快給我滾出來!」

  話音剛落,周衍就出現在她面前的攝像機屏幕上。上午到達酒店之後,周衍就換了一身衣服,白灰色呢質西裝外套裡面穿的是一件——紅色的襯衫——跟他那把傘一樣的紅。

  知喬看到他之後第一反應就是皺了皺眉頭。

  「怎麼?」他一臉平靜。

  「我從沒見你穿過紅色的襯衫。」事實上,除了那把紅傘之外,她不知道他竟然還有其它紅色的東西。

  「嗯,」周衍雙手插袋,聳了聳肩,「偶爾過年的時候也要喜慶一點。」

  知喬這才想起,後天就是除夕了。

  然而此時此刻,當周衍穿著這件正紅色的襯衫出現在鏡頭前的時候,知喬情不自禁地摒住了呼吸。其實……紅色很襯他,盡管他一再用黑色、藍色、褐色、米色來裝點自己,但實際上,他應該是屬於紅色的。

  因為盡管表面常常波瀾不驚,但從內心裡,他是一個如此狂妄不羈、渴望自由的人。也許只有紅色才最能襯托出他想要的東西。

  「喇叭該換電池了,」周衍似笑非笑地看著她,「那聲音聽上去有一種要被撕裂的感覺。」

  「嗯,」

  知喬假裝鎮定地回答,「我要的就是這種效果。」

  一陣風吹來,說不清楚是冷是熱。這裡的一月,要比上海溫暖,但濕氣卻更重。這並不是一個適合來舊金山旅行的時節,但他們還是來了,因為她的迫不及待。

  知喬的視線越過周衍的肩膀,馬路對面就是著名的「九曲花街」,彎曲的斜坡看上去幾乎有45度那麼陡,知喬想象著坐車經過時的感覺,也許跟香港通往太平山頂的纜車差不多。

  她在父親留下的帶子裡見過這裡,她開始不自覺地移動腳步,尋找某一個點,然後她忽然停下腳步——她找到了。不需要太多精確的求證,她覺得自己就是知道。

  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雙腳,又抬起頭看著眼前的景象,由灌木叢堆砌成的八個急轉彎蜿蜒地、如同蟒蛇般盤旋於短短的斜坡之上,這是一條會讓人開得抓狂的路,但人們卻樂此不疲。

  當一件事充滿了特殊性的時候,那麼它同樣充滿了誘人的趣味性。這一點,她早就從父親身上明白了。他熱愛他親眼所見的一切,所以他想要記錄下來,把這世界帶給所有人。

  她還記得小時候常常問老媽:「爸爸為什麼總不在家?」

  她不記得老媽當時的表情了,可是她還能回憶起老媽那有些埋怨卻無奈的口吻:「因為,他有更重要的事……」

  一個騎著自行車的少年從知喬面前疾馳而過,她嚇得往後退了一步,卻一腳踩在什麼東西上面,然後,有人從後面扶住她的手臂,富有磁性的男性聲線在她耳邊低聲說:

  「我發現你最近發呆的時間越來越長。」

  知喬能感覺到緊貼著自己後背的周衍的胸膛……是溫熱的。這比追風少年以八十碼的速度從她面前呼嘯而過更令她不知所措。

  她僵硬地站著,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過了一會兒,周衍輕輕地歎了口氣,說:「能把你的腳從我新買的皮鞋上挪開嗎?」

「對不起……」

  她連忙跳起來,卻不小心踩到他的另一只腳,「啊!

  我不是故意的……」

  周衍只是齜牙咧嘴地瞪她,什麼也沒說。

  可是,她看著他的樣子卻不禁笑起來。有時候,他很孩子氣……只是有時候。

  「可以開始工作了嗎?」周衍不知道從哪裡摸出一張紙巾,抬腳抹去黑色鞋面上的知喬的腳印。

  「哦,」

  她收起笑臉,「當然可以。」

  天空中烏雲密布,周衍「暴風雨王子」的美名似乎很難被摧毀。當他站在鏡頭前以他獨有的方式微笑時,豆大的雨滴從天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