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喬抱著大箱子沖進路邊的家具店時,防水外套上已經沾滿了水珠。她站定後放下箱子,狠狠地喘了口氣。
「你的臉看上去很紅,」謝易果把手掌覆上她的額頭,「不會發燒了吧。」
他的掌心跟周衍不同,是冷的,還是說,她真的發燒了?
「不會吧……」周衍也伸出手,不著痕跡地拍開謝易果的手掌,在知喬的額頭輕輕地觸碰了一下,「好像沒有。」
說完,他又收回手,插在西裝褲的口袋裡。
知喬怔怔地想,應該沒有發燒,因為周衍的掌心感覺上分明是暖的……「還是去對面街角喝杯熱咖啡吧,」謝易果對知喬說,「我請客。」
知喬還沒開口,周衍就冷冷地說:「我不覺得在暴雨裡走幾分鍾會比在這裡老實地呆一會兒更好。」
謝易果聳了聳肩,隔著玻璃窗看向天空,自言自語道:「這雨還不知道會下到什麼時候。」
家具店不大,到處擺滿了老式家具,在某些角落裡想轉個身都難。攝制組大隊人馬帶著器材擠進這小小的店鋪,但老板卻不知去向,不知道他(她)回來後看到這樣的陣仗會不會大吃一驚。
看了好幾分鍾的大雨之後,知喬歎了口氣,決定找個地方坐下。找來找去,最後還是坐在自己搬來的那個箱子上。
「要吃嗎?」謝易果不知道從哪裡變出來幾顆包裝精致的巧克力,它們靜靜地躺在他掌心,在這個微冷的傍晚異常誘人。
「好,謝謝!」
知喬高興地接過來,扯開包裝紙吃起來。
謝易果看著她「貪婪」的樣子不禁笑了。
「?」
她用眼神詢問。
他搖了搖頭,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你好像很容易滿足。」
「……」
「就好像……不管經歷什麼挫折,只要給你一點點鼓勵,你就能信心滿滿地繼續下去。」
知喬想了想,遲疑地問:「我有你說得這麼好嗎?」
謝易果笑著抿了抿嘴,沒有回答。
「用不著當真,」周衍坐在離她一米遠的地方,正用手機看著新聞,「他只是在跟你調情而已。」
「!」知喬錯愕地看了看周衍,又看看謝易果,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謝易果還是笑,並且笑得咧開了嘴,但又強作鎮定。
「那麼,蔡知喬小姐,」他順勢說,「既然你已經知道我在跟你調情了,今晚能不能賞光跟我出去吃頓飯呢?
我知道酒店附近有一間很不錯的西餐館,許多美食雜志上都有介紹。」
知喬的第一反應是看向周衍,後者正微皺著眉頭看著謝易果,他的眼神有點復雜,仿佛此時此刻他的腦袋正在飛快地運轉著——只是誰也不知道那裡面到底在轉些什麼。
最後,周衍一言不發地低下頭繼續看他的新聞,就好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
知喬有點摸不著頭腦,她有點想拒絕,可是一時之間又想不出什麼好的理由,正在猶豫時,謝易果溫柔地說:「我現在就定位子。」
說完,他走到玻璃門前去打電話了。
「啊……」
知喬張了張嘴,只能默認了。
「看來你不止很容易滿足,」周衍的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還不懂得如何拒絕。」
知喬抿了抿嘴,輕聲說:「……那他好歹也是投資人。」
周衍看了她一眼,就低下頭不再說話了。
這場大雨下得很沉悶,連帶這座城市的氣氛也變得沉悶,至少,知喬是這樣覺得的,因為雨停了之後,謝易果帶她去那家據說是很有名的餐館,幾乎每一道菜都是廚師推薦,但她還是打不起精神似的,胸口很悶。
不過謝易果是個很健談的人,即使她很少主動開口,這頓晚餐還是吃得有聲有色。他說了許多他在世界各地旅行時遇到的稀奇古怪的事,常常讓人哭笑不得。
「那老板非要我在座位上坐下,然後從廚房端出一只足有半米長的大盤子。」
「半米?」知喬將信將疑。
「沒錯,真的非常非常巨大,盤子的四周還鑲著金邊,不過看上去有點年數了,我猜也許是傳家寶。」
「把一只半米的大盤子當傳家寶……」
她覺得難以想象,「這可真夠新鮮的。」
「更新鮮的是盤子裡裝的東西。」他的卷發有點凌亂,不過說話時眉飛色舞的樣子也很有魅力。
「?」
「是一種類似於香腸那樣的東西,很長,是半透明的暗紅色,裡面包著餡。」
知喬一邊吃盤裡的牛肉一邊等他繼續說下去。
「你猜那半透明的暗紅色是什麼東西?」
她咬著牛肉搖頭。
「是牛腸子,整截的,你根本想象不出有多長。」
「……」
她開始咬不動了。
「你猜牛腸子裡面包著什麼餡?」
她還是搖頭。
「用絞肉機打爛的豬腸子再加一些豬肝和肉糜。」
「……」
她怔怔地看著他。忍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沒忍住。
從餐館出來的時候,經理和服務生親自把他們送到門口,還一個勁兒地跟他們道歉,並且解釋說以前從未出現過有客人在吃這道牛排時嘔吐的情況,餐館一定會再次嚴格檢查食物的品質和烹飪過程,如果回去後還有任何其他不良反應,請一定立刻撥打餐館的熱線電話,他們會立刻派人上門來處理的。
回酒店的路上,天空中又開始飄起雨來,知喬不用照鏡子也知道自己現在一定臉色慘白。謝易果脫下大衣披在她頭頂,一手扶著她的肩膀,好像這是再平常不過的事。盡管心裡有些異樣,知喬還是跟他並肩走著,也許他只是擔心她的身體吧。
不管怎麼說,她已經連續二十幾個小時沒有合眼了,疲憊的感覺向她襲來。此時此刻,她只想快點回去洗個澡,然後鑽進被子好好睡一覺。
回到酒店,謝易果送她到房間門口,他再三確定她沒有大礙後才回自己房間。
知喬打開房門,開了燈,然後關上門,虛弱地靠在門板上,吁了一口氣。
她身上還披著謝易果的大衣,呢質的面料摸上去很柔軟,她猜想一定不便宜,用來遮雨真是太可惜了。
她把大衣掛在椅背上,然後打開浴室的水龍頭,准備洗澡。
就在她脫光了打算進浴缸的時候,門鈴忽然響了。
她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心想這一天還真是不消停。
她從衣櫃裡找出毛巾浴袍,穿上後湊到貓眼前往外看——是周衍。
她打開門,不過只有一道能容下兩個腳掌那樣寬的距離,把頭探出去:「什麼事?」
「……沒什麼,」他的聲音聽上去有點沉悶,「只是看看你回來了沒有。」
「我回來了。」
她多此一舉地說。
「嗯,我看到了。」他沒好氣地瞪她,「快睡覺吧。」
「老兄,我正打算進浴缸你就來敲門了。」
她抱怨。
周衍被她逗笑了,剛才那種郁結的表情一掃而空:「我跟前台說明早要morning call,你要嗎?」
「幾點?」
「八點。」
「嗯……現在幾點?」
「晚上十點。」
知喬的腦筋稍微轉了半圈:「那好吧。」
周衍微笑著還想說什麼,但表情一下子怔住了,他死死地盯著她身後,臉上的線條也變得僵硬起來。
知喬疑惑地回頭看,但什麼也沒有,於是心裡一陣恐慌:
「你……你為什麼一副見鬼了的表情?」
周衍輕輕地皺了皺眉,似乎光是這樣一個細微的表情變化就花了他很大的力氣,以至於他再也沒有力氣說出只字片語。
知喬慌張地來回看著他和自己身後,最後,周衍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
她叫了他好幾聲,他卻像沒聽見似地徑自回自己房間去了。
知喬回頭看向空蕩蕩的房間,心裡不禁顫抖著:周衍到底在看什麼?!
咽了咽口水,知喬關上門,鎖好,決定不管怎麼說,洗澡睡覺是最重要的。
她安慰自己,也許周衍也是因為二十幾個小時沒睡變得糊塗了……也許他根本就是在夢游!
盡管如此,這天晚上,一向不怕黑的知喬還是在臨睡時留了一盞燈。半夜幾次迷迷糊糊地醒來,看到燈還亮著,就安心地繼續睡了。
第二天一早,知喬是被電話鈴聲吵醒的,當她摸索著拿起話筒的時候,裡面傳來一段標准的錄音。原來是酒店的morning call,她這才想起來,應該是周衍昨晚幫她訂的。
想到這裡,知喬一下子坐起身,整個房間仍然是空蕩蕩的,窗簾好好地拉著,只從底下的縫隙裡露出條光線,床頭櫃上的台燈亮著,所有的這一切,怎麼看都不像是……有鬼的樣子。
知喬來到樓下餐廳的時候,發現幾乎攝制組所有的人,包括謝易果,都坐在一起聊天,但裡面沒有周衍。
她環顧四周,終於在靠窗的角落裡看到他。因為怕謝易果又再興高采烈地談論牛腸子包豬腸子的「故事」,知喬決定去周衍那裡坐。
「幹嘛一個人在角落裡,」
她在他對面的座位上坐下,輕快地拿起餐牌,「難道說……你也聽過謝易果的故事了?」
周衍安靜地看了她一眼,沒有答話。
知喬心裡覺得奇怪,但又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於是決定還是先點早餐再說。
服務生走後,知喬悄悄地觀察周衍,發現他的表情僵硬得如同戴了威尼斯面具。
「咳咳……」
她輕咳了兩聲,「幹嘛板著臉?」
這一次,他似乎連看也懶得看她,只是微微側頭看著窗外。
知喬被他的樣子弄糊塗了,仔細回想昨晚兩人之間的對話,卻怎麼也想不出究竟哪裡出了問題。他後來還對她笑的不是嗎?在看到她身後的某個……「東西」之前。
她不禁被自己的想法嚇得顫抖起來:「你、你該不會是真的……見到鬼了吧?」
周衍冷笑了一下:「是比鬼更可怕的東西。」
「?」
他似乎不想繼續談下去,站起身要走。這時謝易果也看到了他們,走過來對知喬說:「你能把昨天借你的大衣還給我嗎,早上我去買煙的時候簡直被凍死了。」
「哦,」
知喬點頭,「在我房間裡,等下拿給你。」
謝易果比了個「OK」
的手勢,又回去繼續高談闊論。
知喬隱約又聽到了「牛腸」和「豬腸」之類的詞,於是開始集中精神讓自己不要去想昨晚的那個故事。
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忽然發現周衍還沒走,仍坐在她對面的座位上,但表情變了,不再像戴著面具,而是……一個更陌生的他。
哦,是啊,她從沒在他臉上見過這種表情,仿佛是劫後余生。
「你……」過了很久,他有點故作輕鬆地問,「昨晚問他借大衣了?」
「是他主動給我披在身上遮雨的。」
她老實回答。
「哦……」他用左手遮著嘴,所以看不清臉上的表情,可是從肌肉的變化來看,也許他是在笑。
「你……怎麼了?」
知喬有點不太確定,現在她更懷疑他是不是見到鬼了。
他輕咳了一下,擺擺手。他又開始沉默,但是跟剛才的沉默又不太相同。
服務生把知喬點的早餐送上來,她撕開白糖包,把一整包糖倒進咖啡裡,又加了一個奶精,然後用精致的銀匙輕輕攪動。
「我剛才跟你說,」周衍忽然開口,「我見到了比鬼更可怕的東西。」
「?」
知喬抬起頭,用眼神詢問。
他停頓了一下,額前的長發散落著,遮住了半顆眼睛,一束陽光穿過厚厚的雲層照射下來,落在他的半邊身體上,這讓他看起來有點不真切,仿佛他眼裡湧動的光芒是海市蜃樓一般:
「比鬼更可怕的東西……是人心。」
「……」
「人的嫉妒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