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未上到二層,就看到四阿哥背負雙手,憑欄迎風而立,袍角飛揚,十三側趴在欄桿上,兩人都只是靜默地看著外面。
我忙收住步子,想靜靜退下樓去,但十三已經回頭看向我。只好上前躬身請安。四阿哥恍若未聞,身未動,頭未回,十三朝我抬了抬手,一面拍了拍他身側的位置示意我坐。我向他一笑,起身走到他身側,看著樓下將黃未黃,欲紅未紅,顏色錯綜的層林道:「是個賞景的好地方!」
兩人都沒有搭腔,我只得靜靜站著,正想要告退,忽地十三問道:「若曦!你覺得對貪污的官員是否該嚴辦?」我『啊』了一聲,不解地看向十三,十三卻仍然是臉朝外趴於欄桿上,看不到他的表情。想著這次的貪污案件,我笑道:「奴婢一個宮女,怎麼知道如何辦?十三阿哥莫拿我取笑了!」
十三回頭似笑非笑地看著我說:「你別給我打馬虎眼!你腦子裡裝了多少東西,我還約莫知道的!」說完,只是盯著我。
我蹙著眉,想了想說:「自古『貪污』二字之後緊跟的就是『枉法』,竊取民脂民膏固然可恨!只怕更令人痛恨的卻是『枉法』,為了『阿堵』之物,總免不了上下勾結,互相包庇,違亂法紀,更有甚者殺人性命,瞞天遮海都是有的。」
十三淡淡說:「別耍太極了,回答正題!」我琢磨了一下,覺得十三今日不大對勁,似乎滿肚子的氣,還是實話實說為好:「自然是嚴辦!否則貪污之風一起,只怕吏治混亂,官不是官,最後就民不聊生了!」
十三帶著絲笑,點點頭,向我勾了勾手,我俯身傾聽,他問:「如果犯事的是九哥,你會如何?」
我怔了一下,說:「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唄!」十三扯了扯嘴角低低說:「你該不會真的相信『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吧?」
唉!十三今日是非要把我逼到牆角不可!想了想,認真地對十三說:「讓他把拿去的銀子都還回來,狠狠打他一頓板子,讓他半年下不了床,再罰他去街頭乞討三個月,嘗嘗窮苦人是怎麼過日子的。從此也知道一下『將心比心』!至於說從犯,全都重重懲罰,給其他人個警醒,沒有人護得了違法亂紀之人。從此後只怕他就是想貪也沒得貪了!」
十三笑著點點頭道:「虧你想出這種法子!倒是不顧念你姐夫!不過,你可要記住你今日所說的話!」我定定看了他一會問:「這次的事情,牽扯到九阿哥了嗎?」他說:「目前沒有,今日皇阿瑪已經說了『此事到此為止,對牽涉官員免逮問,責限償完既可』!」
康熙竟然如此處理這麼大一樁貪污案件,只讓官員還回銀兩就可以了?我不禁愣在那裡。十三歎道:「光帳面上就查出了四十多萬兩銀子!一畝良田只要七至八兩銀子,一兩多銀子可就夠平常五口之家吃穿一月了,!」
我腦子裡下意識地一過,驚道:「大約夠200萬人吃穿一個月!」想著這幾年的天災和餓死之人,再無話可說!現代的官員貪污雖然可恨,可是和古代比起來還算輕的,畢竟生產力發達了,不會因他們貪污就餓死人,如今可真是拿百姓的性命換了銀錢享受。
四阿哥此時好象方才回過神來,側頭看著十三淡淡說:「事情已經完結,多想何益?」十三手敲著欄桿,張口欲言,卻又止住,靜謐中,只有『篤篤』的敲桿聲越來越急促。
我隨在他二人身後下了閣樓,正要行禮告退,四阿哥淡淡對十三說:「你先回吧!」十三瞅了我一眼,點點頭轉身大步離去。
四阿哥吩咐了聲:「隨我來!」快步向林子走去,我瞅了一會他的背影,隨他而去。他進了林子,轉身站定,一面從懷裡拿出一個小木盒伸手遞給我,一面說:「本想著從塞外回來就還給你的,連著這麼多事情耽擱了!」我看著他手中的木盒,約莫知道裡面是什麼,原來兜了一個圈子,我又兜回了原地。
他看我只是看著木盒,卻未伸手接,也不說話,手仍然固執地伸著。兩人僵持半晌,我輕聲說:「我不能收!」他手未動,只是定定地凝視著我,目光好似直接盯在了我心上,點點酸迫。
他忽地驚詫地望著我身後,失聲叫道:「十四弟?!」我一驚,顧不上其他,看著眼前的木盒,瞬間反應就是趕忙奪過,急急藏在了懷裡,又定了定心神,才鼓起勇氣轉身請安。
沒有人?!我一時有些呆,仔細掃了一圈四周還是沒有人!腦中這才反應過來我是上當了!猛地轉身看著他叫道:「你騙人?」一瞬間不是生氣,而是不敢相信!
他眼中帶著嘲笑諷刺道:「竟然真的管用!你就這麼怕十四弟?」我喃喃道:「不是怕,而是……」搖搖頭,沒有再說。
靜默了一會,忽地反應過來,忙掏出盒子,想還給他,他斜睨了我一眼,快步而去,我趕忙緊跑著追過去。他頭未回,說道:「你打算一路追著出園子嗎?那恐怕十四弟真的就看見了!」
我腳步一滯,停了下來,只能目送著他大步流星而去的背影。
康熙五十年
元宵節剛過,宮裡的花燈還未完全撤掉,人人眉梢眼角仍然帶著節日殘留的淡淡喜氣和閒適。
「這燈倒真是花了功夫的!機關精巧,收攏方便,就連上頭的畫只怕都是出自大家之手。」我一面細細看著手裡的走馬燈,一面笑對十阿哥和十四阿哥說道。
十阿哥笑道:「知道你會喜歡!」十四『哼』了一聲道:「趕緊多謝幾聲十哥吧!這可是他從人家手裡強搶來的!」我詫異地看著十阿哥。他瞪了十四一眼說:「就知道拆我的台!燈籠可是你先說要的,也是你說拿給若曦玩的。」十四撇了撇嘴,嘲笑道:「可聽得主人說原只是擺出來讓大家賞的,多少錢都不肯割愛,我也就罷手了!最後可是你擺了身份,端了架子,說『爺就是看上了』,逼得對方硬是讓給了你!我都替你寒磣,當時就趕緊溜了!還好意思在這裡說!」
我聽明白了事情來龍去脈,把花燈塞給十阿哥,氣笑道:「在我手裡不過是件可有可無的玩藝,對人家卻是心頭寶,趕緊還回去了!」十阿哥又瞪了十四一眼說:「拿都拿來了!怎麼還回去呢?你就收著吧!」
我還未搭腔,一旁一直靜默著的九阿哥淡淡道:「不過一個燈籠而已,拿了又如何,又不是沒給錢!何必這麼矯情!」我只作未聞,對十阿哥笑說:「趕緊還回去!」十阿哥看我態度堅決,皺著眉頭無奈地收了起來,歎道:「還就還吧!白花了那麼多功夫!」
我嗔怪十四道:「你人在旁邊也不勸一下?」十四指著十阿哥道:「你問問他,我勸是沒勸?可也要他肯聽呀!我看這世上,他莽勁上來時,除了皇阿瑪,就只三個人的話,他還聽得進去。偏偏我不在其中!」
我和十阿哥異口同聲地笑問:「哪三個人?」十四笑看著十阿哥說:「八哥!」十阿哥未說話,十四又指著我說:「若曦!」十阿哥看著我嘻嘻一笑,沒有搭腔。我笑瞪了十四一眼。十四強忍著著笑對我道:「最後一個是你小時候的冤家對頭,現今的十福晉了!」十阿哥臉色一下子很是尷尬,瞪著十四。
我笑瞟了眼十阿哥,岔開了話題,問:「今年燈市可熱鬧?」十四道:「年年都差不多,沒有多大新奇的!」十阿哥卻是笑著講起來今年元宵節的熱鬧。九阿哥不耐煩地催著要走。
三人正要離去,十三阿哥大趕著步子而來,一面挽著袖子,鐵青著臉,直沖九阿哥而去,揮拳就打,十四忙趕著攔住他,握著他拳叫道:「十三哥!宮裡可不是打架的地方!」
九阿哥緊跳開了幾步,看著十三冷笑道:「十四弟,放開他!今兒我倒是要看看他有多大的膽子。」
十三氣極,身形欲上前去,卻被十四緊緊抱住。我忙問十阿哥:「到底怎麼了?」十阿哥茫然地搖搖頭道:「誰知道呢?」忽而又笑道:「今兒有熱鬧看了!」我瞪了他一眼,這個唯恐天下不亂的人!
我瞟了眼四周,現在還沒有人,不過若再這麼鬧下去,只怕很快康熙就知道了。忙推著十阿哥說:「你趕緊把九阿哥拉走!」十阿哥有些不情願,被我惡狠狠地一直瞪著,才拖著步子上前雙手扯抱著九阿哥離去:「他要發瘋,九哥還陪著他瘋不成?何必跟他一般見識,我們出宮還有事呢!」一面說著,一面兩人拉扯著遠去。
十四緊緊抱著十三,直到看不見兩人的身影,才松了,一只手卻仍是扯著十三的胳膊。十三怒道:「你干嗎擋著我打那個畜生?」十四歎道:「你在宮裡和他打起來,事情真鬧大了,只怕對綠蕪姑娘不好!」十三這才慢慢平靜下來氣道:「我昨晚上才知道此事,今日冷不丁地見到他,火氣沖頭,只想照著他臉掄上幾拳!」
我聽得雲山霧罩,怎麼又扯上綠蕪了?忙問道:「究竟怎麼回事?」十四看著我,臉色尷尬,沒有搭腔,十三靜了一會,對十四誠懇地說:「十四弟,這次多謝你!」
十四訕訕地說:「我上次還未謝你,你也就不必謝我了!何況此事本就是九哥酒醉之過!」
聽著他倆的對話,看著十四尷尬的表情,又想著九阿哥好色的性子,心中大驚,不敢置信地問道:「九阿哥對綠蕪怎麼了?綠蕪不是早幾年就脫籍贖身了嗎?況且就是未贖身前,她也是賣藝不賣身的呀?」
十四尷尬地瞟了我一眼道:「你個未出閣的姑娘家,打聽這麼多干嗎?」十三說:「元宵節晚上的事情,那個混蛋撞見綠蕪,色膽包天,竟對綠蕪用強。幸虧十四弟撞見,救了下來!」
我看著十四氣道:「知道九阿哥好色!沒想到竟到如此地步!隨便碰上個美貌姑娘就胡來!他個黑了心的混帳東西!」
十四厲聲呵斥道:「若曦!」我住了嘴,仍是氣,對著十三說:「干脆你找幾個人,哪天在外面偷偷截住九阿哥,麻袋一罩,神不知鬼不覺地暴打他一頓!」十四氣道:「閉嘴!若曦!綠蕪既然安好,此事最好的解決方法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哪有越鬧越大的道理?難道你要全京城都知道嗎?最後只怕原本沒有的事情都能被傳成有!你讓綠蕪今後如何做人?」
十三默了半晌,對十四說:「你回去跟他說清楚,如果他再敢胡來,我就是拼著被皇阿瑪責打也先把他做了。」十四只是一連疊地點頭說:「絕不會有下次!」十三又向十四說了聲『多謝』,猶帶著怒氣轉身匆匆而去!
十四看著我罵道:「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嗎?阿哥你都敢罵?」我瞪了他一眼,沒有說話。他放軟聲音道:「其實也不能完全怪九哥!那天晚上他多喝了幾杯,恰巧身旁的人有知道綠蕪出身風塵的,又被有心人激了幾句,說『是十三爺罩著的人,看不上九爺」,九哥一時糊塗就行為失控了!」
我仰天冷笑兩聲,譏諷道:「如此說來倒是綠蕪和十三阿哥的錯了!今日可真是長見識!」說完,轉身就走!
十四在身後氣道:「我倒成『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了!為了救綠蕪,九哥氣了我幾天,如今你又氣!早知如此潑煩,索性撒手不管倒好!」
我頓了腳步,想著十四的立場,轉身回去,陪笑道:「我也是氣糊塗了!還是要多謝你的!」他冷『哼』了一聲未說話。我又陪笑道:「要不你罵我幾句,解解氣!」他指著我道:「真是個……」搖搖頭,吞了聲,歎道:「懶得和你夾纏!」說完轉身而去。
我靜了一會,忙追了上去,他聽得腳步聲,回身等著我,問:「還有什麼事情?」我道:「九阿哥的性子只怕不是那麼容易撂開手的……」話未說完,十四截道:「放心!既然救了,就要救徹底!這事我已經求了九哥,又讓八哥也特地和九哥說了!他再怎麼樣也要給我們些面子!」我忙躬身行禮,道:「多謝!」
他笑說:「你和綠蕪也就見過一次,怎麼就對她這麼上心呢?」我道:「她品性才情都是拔尖的,雖說我和她沒什麼深交情,不過不要說還有十三阿哥,就是我們都是女人,也沒有只看著的道理!」十四搖頭歎道:「還是改不了這個脾氣,一點也不顧著自個身份,隨便就把自己和個風塵女子相提並論!」說著,兩人都想起小時候在八貝勒書房為了綠蕪吵架的事情,相對著笑起來。
他含笑道:「你和十三哥倒真是坦蕩蕩的!」我道:「十三阿哥為人光風霽月,對綠蕪也非你們所想。因為敬其才華,憐其身世,才多年維護。就象風雨交加中,為一朵美麗的花撐把傘,并不是想把花摘回家,而只是為了讓這份美麗得以保存而已。」
他笑道:「可我看綠蕪對十三哥卻絕非僅朋友之義,當晚我怕九哥的手下暗中使絆,親自送她回去,她路上求我千萬莫讓十三爺知道這件事情!說不過是受了點委屈而已,并無大礙,十三爺是個急公好義的脾氣,不願因自己而讓十三爺惹上麻煩!那般光景下,換成一般姑娘哭都哭斷腸了,她卻一句抱怨也無,只是一心為十三哥考慮!」我低頭默想了會,歎了口氣!遇到十三不知是她的幸或是不幸?這一片心思只怕連她自己都永遠不會想承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