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阿哥今後是否真能為我遮風擋雨、護我周全呢?信步慢慢踱回住處,剛推開院門就迎上立於桂花樹下緩緩轉身的八阿哥。我心狂跳,忙反手掩了門,靠著門板只是喘氣,竟有做賊心虛的感覺,呆了半天才上前請安。
「多謝貝勒爺!」我低頭道。他嘴角帶著絲笑說:「太子好女色眾所周知,總不能眼看著你跟了這樣的人,再說我也絕不願你跟著他遭罪。」
我抬頭看他,他靜靜回視著我,微風輕撩著他的袍角,簌簌作響,又吹起我的碎發迷糊了雙眼,迷蒙淚光中,他的身影漸漸模糊,我猛然低頭俯身行禮道:「貝勒爺回吧!奴婢這裡不宜久待。」
他問:「可有後悔?」我咬了咬唇,抬頭盯著他問:「後悔又能如何?你現在願意娶我嗎?」他轉開視線,靜了會說:「皇阿瑪短期內不會給你指婚的。以後……以後就要再看了!」我低下頭,忍不住扯著嘴角笑起來。
兩人默了半晌,他說:「想問你件事。」
我聽他語氣慎重,抬頭看去,「什麼事情?」他說:「你跟在皇阿瑪身邊多年,依你看,這次皇阿瑪可會拿定最後的主意?」我想著上次告訴他『皇上還是很愛太子爺』,本想他收斂,卻反倒讓他愈發找機會打擊太子,此次若說實話,會不會又有我難預料的後果呢?
我道:「我說的不見得准。」他笑說:「至少上次被你說准了。的確是『還很寵愛』。」我思索了會說:「以前凡是和太子爺相關的事情,皇上總是要麼壓下不查,要麼只是懲治一下其他相關的人,此次卻是大張旗鼓命人徹查,而且這三四年,皇上對太子爺感情日淡,忌憚卻日增,只怕心中已經做好『恩斷義絕』的准備。」
他嘴邊含著絲笑,垂目靜靜思索了半晌,隨即看著我,柔聲問:「對自個的終身,你如今有什麼打算?」
我的打算?苦笑道:「人生就是一個個選擇,當初你選擇了放棄,而以後就是我自個的選擇了。」
他凝視著我問:「你心裡有別人了嗎?」我一慌,脫口而出:「貝勒爺怎麼總是問奴婢這個問題?奴婢心裡有誰,不必貝勒爺操心。」說完立即想打自己嘴巴。怎麼自從太子求婚後,我就這麼穩不住呢?
他嘴角含笑道:「你打算選擇誰呢?不要是老四,否則只會受罪,反倒枉費我如今的一番心血!」我心內震驚,神色微變,強笑道:「是與不是都與你無關!再說,你我都知,這件事情是萬歲爺說了算,由不得我自己做主。」
他理理衣襟,笑向我點點頭道:「如果你只是聽憑皇阿瑪作主,那這話就當我沒說過。」說完,不疾不徐邁步而去。我卻是趕忙扶住桂花樹才能立穩,他是什麼意思?轉而又一遍遍告訴自己,我是知道歷史的,我的選擇不會有錯。
十一月二十日,良妃娘娘薨。我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繪制花樣,手一抖,一大攤墨汁濺在了宣紙上,迅速暈染開去,即將完工的蓮花剎那風姿不再。不過七八日前聽說身子不舒服,請了太醫,怎麼轉眼就去了呢?
朝堂上一切正按自己預料發展,不可謂不順心得意,額娘卻突然辭世,突聞噩耗的八阿哥肯定萬分悲痛,人生喜悲總難預料!我發了會呆,抽出簽紙,提筆欲寫,筆鋒剛觸紙面,卻又頓住,握著筆,只是默默出神,從陽光滿室一直靜坐到屋子全黑,心思幾經轉折,最終長歎口氣,擱了筆。
待得一切冷落,宮中的人不再議論此事,已是一個月後。我這才敢來良妃娘娘宮前。茫茫然地看著深鎖的院門還是覺得一切不真實,這就人去宮空了?目注著夕陽余輝下的殷紅宮門,腦中卻是一樹潔白梨花,喃喃誦道「……萬化參差誰信道,不與群芳同列。浩氣清英,仙材卓犖,下土難分別。瑤台歸去,洞天方看清絕。」
忽聽得皇帝經過清道的鞭響,忙退到牆根跪爬在地。不大會,一隊太監侍衛環繞著康熙從主路上過,康熙身後跟著太子爺和十四阿哥。經過良妃宮前時,康熙忽地腳步一頓遙遙目注向這邊,身前身後的人都趕忙隨他停下來,可眾人腳步還未停穩,康熙已舉步而行,眾人又趕忙提步,呼拉拉地一時頗為凌亂。
原來這就是帝王之愛,不過是一瞬間的回眸!或是他們肩頭擔負太多東西,因而必須有常人難及的堅強,一瞬間於他們而言已代表很多?
我正打算爬起來時,一個太監快跑著過來,一面請安一面道:「萬歲爺要見姑娘。」我忙隨他追趕而去,歎道,被看到了!不知道是哪個多嘴家伙說的。
隨康熙一路進了暖閣,玉檀奉完茶後,康熙才看著我說:「太子說跪在側牆根的是你,還真是你。」
我跪下回道:「往年曾去良妃娘娘宮中幫忙繪制過花樣,良妃娘娘對奴婢所繪制的花樣滿口稱贊,今日恰巧路過,就駐足磕個頭,也不枉娘娘當年的一番錯愛。」
康熙默了一下說:「起來吧!」我忙站起,恭立在一旁。康熙對太子爺和十四阿哥說:「朕有些累了,你們跪安吧!」
太子爺和十四阿哥忙站起行禮,康熙吩咐道:「胤禎,得空多去看看胤祀,勸勸他固然是傷心,也要顧全自個身子。」十四阿哥忙應『是』。太子爺卻是臉色難看。狠盯了十四阿哥一眼,率先退出。
李德全打了手勢,我們都迅速退出。我正往回走,忽見十四阿哥等在路邊,心裡有些可笑,這人對我已經大半個月神色冷淡,怎麼今日又有話說了?上前給他請安,他歎道:「說你無心,你卻在良妃娘娘宮前躑躅,說你有心,八哥自娘娘薨後,一直悲痛難抑,綴朝在家。身子本就不好,如今更是腳疾突發,行走都困難,其他不相干的人都知道致哀勸慰,你卻面色淡漠,彷若不知,一句問候也無!你就一點也不顧念八哥平日對你的照顧?遠的不說,就最近這一次,若非八哥,你現在只怕已在太子府了!若曦,你可知道八哥有多寒心?」
我默默出了會子神說:「十四阿哥,你可曾嘗過相思滋味?那是心頭的一根刺,縱然花好月圓、良辰美景,卻總是心暗傷、意難平。如今我是不可能跟他的,以前只是自己的原因,現在卻是形勢不由人。娘娘薨前,我曾問過他『如今可願意娶我』,他回說要再看,他雖沒明說,可心中早就明白,他如今不可能娶我的。既然兩人已經不可能,何必再做那些欲放不放的纏綿姿態撩撥他,讓他心中一直酸痛。如今他越寒心,卻越可以遺忘。我寧願讓他一次狠痛過後,忘得乾乾淨淨,從此後了無牽掛!」
他喃喃說:「心頭刺?」低頭默了一會道:「道是無情卻有情。如果你願意等,還是有可能的。」
等?等著他當太子嗎?我苦笑著問:「是我願意如何就可以的嗎?萬歲爺能讓我一直等嗎?說句真心話,我真願意誰都不嫁,就一個人待著呢!可萬歲爺能准嗎?」
十四阿哥問:「你能忘了八哥嗎?」我淡淡說:「已經忘了!」
十四阿哥苦笑幾聲道:「原來這就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倒是我癡了。罷!罷!罷!今日既已說清,從此後我也算擱下一樁心事!」
他肅容道:「日後究竟什麼情形,我也拿不准。從現在起,一定要謹慎小心,凡事能避就避。很多事情都是一念之間可小可大。再不可出現今日這種被人揪住錯處的事情了。人被逼入窮巷,反撲起來慌不擇人的。萬一被波及到,我們也不見得能護你周全。」
我認真地點點頭:「聽明白了!」他揮揮手說:「回去吧!」說完轉身自去了。
我凝視著他的背影,心裡滿是迷茫,將來我嫁給四阿哥後,該如何面對他們呢?十三阿哥試探我,也只是用九阿哥,如果換成十阿哥、十四阿哥,我還能利落地說出又打又罰的觀點嗎?想到十三阿哥,就又想起他被監禁十年的命運,即使知道最終結局是好的,仍然心情沉重。再過幾日就是新年,卻只是滿滿的壓抑。
看著其他宮女喜氣洋洋地過節,我卻無法投入,知道前面風波迭起,一直小心翼翼。內心深處又一直在恐懼康熙給我指婚,好多次都從結婚拜堂的噩夢中驚醒,夢裡有時是太子爺,有時只是一個面目模糊的猥瑣男子,醒來時就趕忙慶幸原來只是夢,可接著卻是滿心的悲哀和恐懼,大睜雙眼直至天亮。我如今是疲憊不堪。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才是個頭?
「怎麼在雪地裡發呆?」不知何時到我身後的四阿哥問。我頭未回,隨意說:「哪有發呆?是在賞梅。」他道:「原來梅花都長到地上去了,要低著頭賞的。」
我笑著側頭看他。他問:「琢磨什麼呢?」我愁眉苦臉,可憐巴巴地說:「琢磨著王爺究竟什麼時候肯娶奴婢。」他道:「說這些話,臉都不紅,真是沒見過臉皮這麼厚的女子,以前不肯嫁,現在卻如此急著嫁。」我接道:「以前是以為有別的盼頭。現在宮裡日子越發難過,又要怕這個,又要怕那個,所以想著索性找個小院子趕緊把自個圈起來,豈不比宮裡安全省事?」
四阿哥目光冷冷地看著我,我心裡有些畏懼,試探地問:「奴婢說錯什麼了嗎?」他撇開目光說:「不是人人都喜歡聽真話的。」我想了想,真心地說:「女人天生都會演戲,假話奴婢也會說,王爺若想讓奴婢扮柔情萬種,奴婢願意演這場戲。可奴婢覺得王爺是寧可聽真話的,即使它會傷人。」
他聽完嘴角逸出絲笑,眼中清冷俱散,柔柔凝注著我,微微搖了下頭,忽地伸手從我頭上撫落了幾瓣梅花。我看著他難得一現的溫暖,心神有些恍惚,定定站著,由著他的手撫過我的頭髮,又緩緩落在了臉頰上。
「簪子呢?」他一面輕弄著我耳旁的碎發,一面問。我這才回過神來,側頭避開他的手道:「會被看見的,在屋子裡呢!」
他收回了手:「今年的耳墜子也在屋裡躺著?白費了我心思。」猜到你遲早會問,早有預備。我掃了眼四周,從領子裡拽出鏈子,向他晃了晃,又趕忙塞回去,道:「戴著這個呢!」
他唇角含笑地看了會我,問:「若曦,你真明白自己的心嗎?太多畏懼,太多顧忌,整天忙於權衡利弊,瞻前顧後,會不會讓你根本看不分明自己的心呢?」
我『啊』了一聲,蒙蒙地看著他。他看了我一小會,猛地伸手在我額頭上重重彈了一記『爆栗』,我『哦』了一聲,捂著額頭,敢言不敢怒地看著他,委屈地叫道:「很疼的!幹嗎打我?」
他『噗哧』一笑,擺擺手說:「趕緊回屋子,守著暖爐發呆去吧!」說完,提步而去,走了幾步,回頭看還呆愣在原地的我喝道:「還不走?」
我忙匆匆向他俯了俯身子,轉身向屋子跑去。
回了屋子,坐在暖爐旁,抱著個墊子,開始發呆。問自己,我看不明白自己的心思?我的心思是什麼?他難道能看明白我的心思?其實我需要看明白自己心嗎?我更需要的是如何在這個風波迭起的宮廷中保全自己。
眼光低垂時,瞥到腕上的鐲子,心裡驀然陣陣酸楚,已經兩個多月未曾見過,他的哀慟可少一點?發了半晌呆,忽地扔掉墊子,開始擄鐲子。人心本就難懂,我不能看得分明,但是決定我卻是一定要做的。這個倒是可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手弄得只是疼,卻仍舊摘不下來,忽想起玉檀說過,用油抹腕,會容易取下鐲子。忙走到桌邊,倒了桂花油出來,折騰半天,皮膚被擄得發紅,一碰就痛時,鐲子終於摘下。原來割捨也是如此不易,會疼痛!
看看自己空落落的手腕,再看看桌上孤零零的鐲子,更是心痛,原來生命中有太多東西都終會隨著時間而流逝。狠狠掐著自己的手腕,陣陣疼痛傳來,臉上卻是一個恍惚的笑。
從此後我必須遺忘得一乾二淨!否則將來是害自己更是害他,一個皇位已經足夠,不需要我再去增加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