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大勢已去,一切只等康熙最後的裁決。康熙看太子的目光只余冰冷,想著那個三四年前還會為太子傷心落淚的父親,心中滿是感歎,皇位,這把冰冷的椅子終於把父子之情碾碎磨完,如今只余冷酷厭惡。
因母過世,悲母成疾而抱病在家半年多的八阿哥再度出現在紫禁城中,面色蒼白,仍然唇邊時時含著笑,可眼光越發清冷。
今日四阿哥和十三阿哥來給康熙請安,人剛坐定,八阿哥、九阿哥和十四阿哥又來請安。康熙卻小憩未醒,王喜問各位阿哥的意思,幾位阿哥都說『等等看』。屋裡人雖多,卻一片寂靜。我捧著茶盤,依次給各位阿哥奉茶。
走到八阿哥桌旁,把茶輕輕放於桌上,感覺他目光一直盯著我手腕,我強自鎮定地瞥了他一眼,正對上他的眼眸,冷如萬載玄冰的波光中,夾雜著驚詫傷痛。剎那間心急遽下墜,全身驟寒,幾步走離了他,給側旁的十三阿哥奉茶,屏氣轉身從身後小太監托著的茶盤中端起茶,手卻簌簌直抖,十三阿哥淡淡瞟了我一眼,忙接過茶盅,裝做很渴的樣子,趕著抿了一口,又若無其事地放到桌上。自始至終,眼神一直笑看著對面的四阿哥和九阿哥。
我雙手攏在袖中,行到十四阿哥桌旁,深吸口氣,才穩著手將茶盅端起,一面用眼光問他。他愣了一下,看我奉茶時尾指指向他的手腕,他一面裝做端茶而品,一面微不可見地搖搖頭。原來他還沒有給,難怪如此!
我失神地拿著茶盤,轉身而出,猛地和迎面狂沖進來的人撞到一起,立身不穩,向後摔倒,只聽得他怒聲喝罵道:「混帳東西!狗眼長到哪裡去了?」抬腳就踹,幾人「住手」之音未落,我側肋上已挨了一腳。所幸借著摔倒後仰之力,化解不少,可也是一股鑽心之疼。
顧不上疼痛,我忙跪下磕頭請罪,抬眼看卻是十阿哥。他顯然未想到踹到的人是我,又急又氣又惱,一手舉袖遮著半邊臉,一手過來攙扶我,我忙躲開他的手,自己爬起來,忍痛低聲道:「只輕碰了下,沒踢到實處。」說著給他躬身行禮道:「謝十阿哥不責罰!」
他愣了一下,還想說話,我向他笑著微微搖了搖頭。他臉色懊惱地走到一旁的椅子坐下。仍舊用衣袖半遮住臉。八阿哥臉色微青,喝斥道:「進來後安也不請,橫沖直撞,你有什麼要緊事情?」
十阿哥看了眼四阿哥,向四阿哥和九阿哥敷衍著行了個禮,十三和十四又趕忙向他行了禮,各自坐回了椅子上。
我快步走到簾外後,才扶著牆,彎身輕摸著被踹的地方,呲牙直吸冷氣,一面對身旁的小太監吩咐:「通知玉檀給十阿哥沖茶。」
說完,側頭看向簾內,不明白究竟是誰點了這個炮仗,我卻無辜被炸。
十阿哥看了一圈在座的阿哥, 大聲問:「皇阿瑪呢?」一旁的太監忙躬身回道:「萬歲爺小憩未醒,十阿哥候一會吧!」
十阿哥氣拍著桌子,問一旁立著的太監:「茶呢?沒看見爺在這裡嗎?」太監忙躬身回道:「若曦姑娘剛出去沖泡了,估摸著馬上就來。」
十阿哥正在拍桌子的手一滯,在半空停了一下,又緩緩放到了桌上。我氣歎道,這個二百五,找人撒氣,卻次次落到我頭上。
十四問:「十哥這是打哪受氣而來呀?干嗎一直用袖子遮著半邊臉?難不成與人打架掛了彩?」
十阿哥臉色難看,發了半天呆,猛地一拍桌子,立起身叫道:「就是拼著被皇阿瑪責打,我也非休了這個潑婦不可!」
滿堂阿哥聞之,都是一愣,十四卻開始笑起來,一面道:「快把袖子拿下來,讓我們瞅瞅!到底打得如何?一會也好幫你敲敲邊鼓。」
九阿哥和十三阿哥聞言,都是想笑卻又斂住。四阿哥臉色一直淡淡,恍若未聞地垂目盯著地面。八阿哥微皺著眉頭呵斥道:「哪有把夫妻間私事鬧到宮裡來的?趕緊回去!」
十阿哥氣鼓鼓地站著,不說話,也不動。十四笑上前,想拉開他的袖子一探究竟。十阿哥怒推開他,十四住了手,笑瞇瞇地問:「究竟所謂何事?說來聽聽,正好我們幫你評評理。」
八阿哥看十阿哥不為所動,無奈地長歎口氣,問道:「究竟怎麼回事?你要鬧到這裡來?」
小太監捧著茶盤,輕聲道:「姐姐,茶備好了。」我忙接過茶盤挑簾而進。十阿哥正指著侍立在旁的太監喝道:「都滾出去!」自打他進來後,就一直提心吊膽的太監如奉綸旨低頭匆匆退出,守在簾子外的太監也迅速散去。
他氣沖沖地道:「今年元宵節,她見我書房掛著的燈籠好玩,就要了去。今日不知從哪裡聽了些閒言碎語,回來就把燈籠摔到我臉上,幾腳跺爛,又吵又鬧地非要我說個清楚『為什麼把別人去年不要的東西給她?』我哪有閒功夫陪她唧咕這些?她越發鬧得厲害。我氣罵她脾氣連若曦的一絲半點都趕不上,她就突然發起潑,居然給了我,給了我……」說著,拿開衣袖給八阿哥看了一眼,又迅速掩上。
我聽到這裡,只是尷尬,進退不得。十四笑睨了我一眼。八阿哥柔聲勸道:「那也沒有為了這個就休妻的道理。先回去,回頭我讓她姐姐好好數落她一頓,為你解氣。」十阿哥坐回椅子上說:「八哥,你不用勸我了,我是鐵了心的。」十四忙收了嘻皮笑臉之色,正色道:「十哥,你這樣鬧可不好,無故帶累了若曦,還是先回去吧。」
十阿哥怒道:「我自己會跟皇阿瑪說清楚,我休她,因為她是個潑辣貨!和若曦有什麼相干?」
十四側頭看向我,示意無能為力,讓我自己拿個主意。我猶豫了下,如今正是多事之時,太子求婚余波未定。以十阿哥的混脾氣,對著康熙不知道還要說出什麼話來,萬一哪句引得康熙生氣,遷怒於我,後果可怕。權衡利弊後,覺得再不妥當也只得如此。所幸在場之人,除了四阿哥和十三阿哥,都是八爺黨的人,就是不顧念我,也得顧念十阿哥。
我上前向十阿哥行禮道:「奴婢斗膽,有幾句話想說。」十阿哥道:「不用勸我!我心思已定!」說完竟閉上了眼睛。
我自顧說道:「沒打算勸你,只是想問一個問題而已。」他沒有反應,我問道:「十阿哥,你被福晉打了,可有還手?」他閉著眼睛冷哼道:「沒有!」
我問:「為什麼呢?」他睜開眼睛看著我,一時有些蒙,過了半晌怒道:「我不跟女人一般見識!」我道:「你脾氣一上來,還會記得不跟女人一般見識?只怕就是個孩子,也先打他一頓解了氣再說。」他愣愣看著我。
我緩緩道:「奴婢小時候特別喜歡吃冰糖葫蘆,因為它酸酸甜甜脆脆,偶爾一吃,感覺很新鮮。後來因為阿瑪嫌它不干淨,不肯給我買,我卻越發不能忘記冰糖葫蘆的味道,總覺得那是天下最好吃的東西。雖然我也很愛平日常吃的芙蓉糕,可還是覺得冰糖葫蘆更好吃。後來,有一天,我終於又吃到了冰糖葫蘆,十阿哥,你猜猜我是什麼感覺?」
十阿哥有些不明所以地看著我,見我緊盯著他,他說:「肯定很高興!」我笑了笑道:「錯了!是失望!極其失望!奴婢一瞬間的感覺是這個東西,雖然不難吃,可也絕沒有芙蓉糕好吃,奴婢怎麼會一直認為它比芙蓉糕好吃呢?然後就試著三個月都沒有吃芙蓉糕,發覺自己想得要命,這才知道自己最愛吃的原來是芙蓉糕。奴婢竟然不知道隨著年齡漸長,自己的口味早已經變了,只是固執地守著過去的記憶不肯放手,卻不知道一直被自己的記憶騙了!」
說完我靜靜看著十阿哥,他卻是一臉茫然,我說的話很難懂嗎?我看向十四阿哥,十四贊許地看了我一眼,緊接著看著十阿哥無奈地搖搖頭。
看來不是我的問題,事已至此,挑明了說吧!我吸口氣,繼續道:「十阿哥,其實奴婢就是那個冰糖葫蘆,而十福晉就是芙蓉糕。芙蓉糕一直在你觸手可及的地方,日子久了,你不覺得稀奇。而冰糖葫蘆因為一直得不到,留在記憶裡,味道變得越發好。但如果真有一日你沒有了芙蓉糕,你才會知道,其實你最喜歡的是芙蓉糕。」
十阿哥臉色一時驚一時痛一時疑,默默沉思著。我道:「奴婢再問一遍,十阿哥為什麼沒有還手呢?」
十阿哥臉色變化多端,猶疑不定。我道:「也許是即使氣極了,心底深處仍然不捨得呢!」他猛地把桌上的茶盅掃翻在地,吼道:「不是!不是!我不和你說!我總是說不過你!反正不是!」說著,依舊掩著臉向外沖去。
我緊追了幾步,十四阿哥在身後叫道:「讓他自己靜心想一想,這麼多年的心結不是一時半會就能想通的,何況他還是個認死理的人。」
我停了腳步,很是尷尬,轉身向幾位阿哥草草行了禮,誰的神色都不敢看,就趕忙退了出來。出來叫了王喜讓他帶人進去服侍,又吩咐趕緊把地上的碎茶盅清理了。
我坐在幾案旁呆呆地想著十阿哥和十福晉。玉檀輕聲叫道:「姐姐,該給萬歲爺奉茶了。」我忙立起,玉檀把茶盤遞給我。我定了定心神托著茶盤,小快步而出。
進去時,康熙正和幾位阿哥商議『江南督撫互訐案』。心中輕歎道,又是貪污!如今真是月月有小貪,幾月一大貪!
因為江蘇鄉試時,副主考趙晉內外勾結串通,大肆舞弊,以至發榜時蘇州士子大嘩。康熙命巡撫張伯行、兩江總督噶禮同戶部尚書張鵬翮、安徽巡撫梁世勳會審此案。審理期間卻牽涉出噶禮受賄銀五十萬兩,案子越發錯綜復雜,審理一個多月竟然沒有任何結果。張伯行憤而上奏彈劾噶禮,噶禮聞訊也立即上書攻擊張伯行。一時眾說紛紜,各有道理。
康熙無奈之下又派了穆和倫、張廷樞去查詢,可他們卻因為顧忌噶禮權勢而至今未有決斷。噶禮出身顯貴,是太祖努爾哈赤之女的阿附、棟鄂氏滿洲正紅旗溫順公何和哩的四世孫,本身又位居高位,兩江總督是封疆大吏中最煊赫的要職,乃正一品大員。最重要的是噶禮一直聖眷隆厚。
康熙問四阿哥如何看,四阿哥恭敬地回道:「皇阿瑪南巡時曾贊譽張伯行為『江南第一清官』,民間對他也一直口碑甚好。噶禮在皇阿瑪親征噶爾丹時立下大功,其時大軍困於大草原,唯獨噶禮冒險督運中路兵糧首達,向來對皇阿瑪忠心耿耿。如今兩人互相攻擊,確實令人惋惜!兒臣的意思是還需詳查,勿要冤枉任何一個。」
我一面低頭奉茶,一面抿嘴而笑,好個抹稀泥,說了和沒說一樣。不過接著卻替他無奈,他的本意肯定是嚴懲貪污之人,但上次在戶部虧蝕購辦草豆銀兩案件時,已經因自己的政見與康熙不合而遭到斥責,此次又牽涉到康熙的寵臣噶禮,在不能確定康熙的心意前,如果不想失去康熙的歡心,他也只能蹈光隱晦,隱藏政見。
康熙又問八阿哥的意思,八阿哥回道:「兒臣的想法和四哥一樣,還是要仔細查詢,勿枉勿縱。」
我心下一笑,這也是個滴水不漏的,有觀點等於沒觀點。待奉完茶後,低頭退出。
玉檀看我捂著側肋皺眉頭,半蹲在我身邊問:「疼嗎?」我點點頭道:「隱隱地,還好!」玉檀道:「晚上我幫姐姐用燒酒、麵粉和雞蛋清敷一下傷處。不過幾天就會好的。」我朝她感激一笑,點點頭。
心中忽動,想著連一直未去前頭的玉檀都知道十阿哥大鬧,康熙不可能一無所覺的。
過了大半晌,王喜進來說:「萬歲爺叫姐姐呢!」我起身隨他而去。幾位阿哥正向外行去,我和王喜忙俯身蹲在一旁待他們走後,我才進去。
康熙問:「剛才怎麼回事?胤我鬧什麼?又是踹人,又是摔杯子。」
我跪在地上,想著終究瞞不過的。低頭道:「十阿哥和十福晉吵架,一時生氣就跑來找皇上評理。後來被勸了幾句,就又回去了。」
康熙說:「這些朕都知道,為何吵,怎麼把他勸回去的?」語氣雖溫和,卻隱隱透著無限威嚴壓迫。我心中一顫,磕了個頭道:「十阿哥和十福晉吵架歸根究底的原因是因為多年前的一些流言蜚語,讓十福晉一直誤會至今。所以此事也算因奴婢而起。是奴婢斗膽勸的。」當年我喜歡十阿哥的事情,全紫禁城都傳得沸沸揚揚,康熙沒有道理不知道。
我把由燈籠引發的吵架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又把對十阿哥說的話大致重復了一遍。
回完話後,頭貼在地上,心中只是難受,一件件,一樁樁,不知道康熙最終會怎麼發配我。忽覺得一切都沒有意思,我整日提心吊膽,瞻前顧後,卻還是時有紕漏,生生死死都操控在別人手中,不管是康熙還是阿哥,任何人的一句話都有可能瞬間把我打入地獄。無限心灰,無限疲憊。忽覺得如果他就此把我給了十阿哥,我也認了,不想再爭,不想再抗拒。
康熙一直沒有說話,空氣中死一般的凝寂,我木然地等著康熙的發落,半晌後,康熙說:「起來吧!」我磕頭立起。康熙凝視著我,溫和地問:「道理你說得如此清楚明白,將來有一日自己可能做到?忘掉得不到的,珍惜已經得到的?」
我猛地抬頭看向康熙,正對上他洞察秋毫的目光,又忙俯下頭。靜默了會,回道:「奴婢不知道!」
康熙輕歎口氣,柔聲說:「下去吧!」
我茫然地出來,腦中回蕩著康熙的話「忘掉得不到的,珍惜已經得到的?」,他認為什麼是我得不到的,什麼又是我能得到的?
心中憋悶,信步走到屋廊外,看看四周的高牆,天地被他們圈得逼仄壓抑。再半仰頭看向碧藍的天空,明朗開闊,無邊無際。它們離我彷佛很近,似乎手伸長一點,就可以觸碰。被蠱惑般地伸出手,卻什麼都沒有,只有不能把握的風從指間滑過。
「若曦!」我木然看著冷若冰霜的八阿哥,呆了半晌,才明白這是在叫我。朝他莞爾一笑說:「什麼都沒有,只有風。」八阿哥臉色一怔。
十四驚異地問:「若曦,你怎麼了?」我還未及回答,他和八阿哥就向著我身後俯身請安,八阿哥笑道:「四哥還未出宮?」我側身回頭定定看著正緩步而來的四阿哥和十三阿哥。
十三阿哥一面笑向八阿哥請安,一面道:「我和四哥想著該去給德妃娘娘請安,就又轉回來了。八哥怎麼也沒出宮?」八阿哥笑說:「忽然想起若蘭有些事情讓我問問若曦,就耽擱了。」說完看著我柔聲道:「若曦,越來越沒規矩,安都不請的嗎?」
我心中煩躁,向四阿哥和十三阿哥請安,一面道:「奴婢出來的時間久了,還得回去當值。」
靜靜蹲了一會,卻無人說話,我抬頭哀求地看了眼四阿哥,他神色不變,隨意地揮揮手說:「退下吧!」。我忙快步走開。聽得身後十三阿哥向八阿哥告退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