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一夜未睡好,腦中翻來覆去琢磨康熙的話,明知想不明白,卻無法克制地想了又想。今日當早班,強撐著當完班,回來後,覺得頭重,躺在床上卻睡不著,反倒頭更是暈,只得又爬起來。
坐在桌前發了會呆,鋪開紙張,研了墨,開始練字,仍舊照著他的筆跡一個個字寫去,『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一直很管用的鎮靜方法,今日卻好象失靈,寫了兩大篇,心神仍然沒有安定。
正低頭寫字,忽聽得院門『吱呀』一聲,我應聲抬頭從大開的窗戶看去,四阿哥正推門而入。
我提著筆,還有些呆。忽地反應過來,忙將紙張收攏,他走到桌旁問:「寫什麼呢?」我說:「沒什麼,隨便練字。」
他坐於一旁的椅子上說:「這麼用功?」說著拉住我的手隨手抽了一張攤開看。
我有些不好意思,訕訕地說:「寫得很難看吧?」他凝視了好一會說:「練了很多遍了吧?」我低低『嗯』了一聲!
他問:「昨日踢的地方還疼嗎?」我搖搖頭說:「只是輕碰了下,沒有踢到實處。」
他默了會,忽地說:「若曦,答應我件事情可好?」我問:「什麼?」
他道:「從現在起永遠不要對我說假話。我和你一樣,即使丑陋也要真實。」我靜了會問:「那你能答應我永遠不和我說假話嗎?」他歎道:「真是算計得清清楚楚,一點便宜都不給人占。可挨了十弟這一腳,怎麼未和他算帳?擔著掉腦袋的風險維護十四弟,你這筆糊塗帳又是怎麼算的?」
我笑道:「我只和聰明人算帳,見著糊塗人自個就也糊塗了。」他『哼』了一聲問:「如果我答應,你就答應嗎?」
我笑點點頭。他說:「我答應!」
我吃驚地看著他,他坦然回視著我。我問:「為什麼?」他說:「沒有為什麼。只覺得理當如此。」
我想了會說:「可是有些事情我就是不願意說,那怎麼辦呢?」他想了想說:「你可以直接告訴我,你不願說。但不要用假話來搪塞我。」
我出了會子神,忽地笑道:「那我有個問題要問你,你可以選擇不告訴我。」說著示意他把手遞給我。
我在他的手掌上,用手指慢慢寫了個『皇』,又寫了個『位』,挑眉笑睨他問:「你想要嗎?」,停了一下,又笑補道:「可以不回答的。」面上雖在笑,心裡卻很是緊張,因為知道他的答案會就此改變很多東西。我心裡既怕他說『不想』,更怕他說『想』。
他緩緩收攏手掌,神色未變,靜靜注視著我,我笑容漸漸有些僵,知道自己在賭,賭我在這紫禁城中最後一點的不甘心,最後一點的渴望。
只是一瞬,可於我而言已經久到我開始萬分後悔自己的莽撞沖動,為什麼要試驗呢?他說會說真話,我相信就是了。為何要試驗呢?試驗最難測的人心,而且是紫禁城中的人心,何必呢?
正想著如何不著痕跡地把話帶過,他嘴角微抿,雲淡風輕地說:「想要!」,彷若我在他掌心寫得不過是平常之極的玩物,而非九五至尊的寶座。他語聲輕輕,我卻如聞雷響,半晌不得做聲,喃喃問:「你還告訴過別人嗎?」他說:「你是第一個。」
我搖頭表示不信,問:「十三阿哥呢?」他說:「他從小跟著我長大,我凡事不瞞他。我的心思,他還摸不透嗎?還用我告訴他?」我問:「你不怕我告訴別人嗎?」他淡淡說:「你剛才壓的賭注太大,我有心不賭,可怕就此終身錯過!」我咬唇皺眉看著他,我的心思在他面前竟然如此通透?他盯著我,伸手輕輕撫展我的眉頭,嘴角噙著絲笑,溫和地說:「你不會的。」
我傻傻地看著他,還是難以置信,他把對皇位的覬覦之心藏得那麼深,就連康熙都從未對他起過疑心,如今為什麼告訴我?甚至懷疑自己幻聽。驚詫未散,心中暖意緩緩流動,一時竟鼻子酸酸。他猛地在我額頭上彈了一記,說:「該我問了。」
我揉著額頭,顧不上疼,忙斂了心神緊張地看著他,他想知道什麼?他嚴肅地與我對視了一會,緩緩說:「我想知道……」他停了下來,我屏著呼吸,「昨日踢得重嗎?」
我長舒口氣,皺眉道:「又嚇我!不算重,不過也不輕,一直隱隱地疼,玉檀已經替我敷了藥,沒什麼大礙。」他拿出一盒藥放於桌上說:「每日早晚溫水服用一粒。和外敷的藥不起沖突。」我點點頭。
「昨日皇阿瑪和你說了什麼?行為那麼異常?滿臉不耐煩,見到我們連安都不請。」我歎口氣,將我和康熙的對話轉述給他聽,問:「最後一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呢?」他帶著絲淺笑說:「先告訴我,你怎麼回答皇阿瑪的?」我撇撇嘴說:「奴婢不知道。」
他點點頭說:「說了和沒說有什麼區別?皇阿瑪怕是要苦惱了。」我抿嘴一笑道:「皇上是歎了口氣來著。」他好笑地看著我,我側頭笑嗔道:「未摸准皇上確實心意前,當然只能如此回答。再說了,你可別笑我。你自個抹稀泥的本事不比我差。那麼大件案子,說得倒好似義正嚴詞,可實際卻……」我向他皺了皺鼻子,未再說話。
他笑盯著我道:「就我看,恐怕皇阿瑪以為你的意中人是十三弟。」
我笑起來,「是因為上次和敏敏賽馬的原因嗎?」四阿哥說:「八九不離十。敏敏和十三弟的異樣那麼明顯,皇阿瑪肯定會想到兒女私情上去。」
我凝神想了會,問道:「當時蘇完瓜爾佳王爺究竟和皇上說了什麼讓皇上不再追究呢?」他道:「自個沒琢磨過嗎?」
我道:「當時也曾仔細琢磨過,不過有一點想不透,也就算了。不過今日你這麼一說,我倒是明白了。」他看著我,鼓勵地點點頭,示意我繼續說。
我道:「當日我想不透王爺究竟會不會告訴皇上敏敏喜歡十三阿哥,總覺得不可能告訴皇上的,難道不怕皇上指婚嗎?可如今想來,當時的場面怎麼瞞得了?所以王爺肯定要向皇上坦承敏敏對十三阿哥的感情。但是接著說了不願讓敏敏嫁給十三阿哥的道理,而且說服了皇上同意佐鷹王子和敏敏。」我歎氣道:「至於皇上為什麼會同意敏敏嫁給佐鷹王子,我不僅不明白還覺得詫異呢!皇上讓兩大部落聯姻也就罷了!可怎麼還暗中默許佐鷹王子爭取王位呢?」
四阿哥淡淡而笑:「伊爾根覺羅大王子的同胞姐姐是納喇部的新王妃,現在可明白?」我『哦』了一聲,笑道:「明白了,平衡各部落的勢力,讓他們彼此牽制,彼此爭斗。誰都不能真正坐大。」
四阿哥道:「這就是皇阿瑪同意佐鷹和敏敏婚事的最重要原因。還有一個就是伊爾根覺羅大王子,一方面大王子額娘出身顯貴,母族不僅在伊爾根覺羅部勢力龐大,在其他幾個部落也很有影響力,另一面伊爾根覺羅大王子本身也非王位合適的繼承人,佐鷹卻才能出眾。而且最重要的是額娘出身低賤,沒有勢力輔助,他將來繼承王位後,即使有蘇完瓜爾佳部落的支持,卻要面對自己部落內大王子的勢力,兩相牽制,皇阿瑪自然默許他爭王位。」
我歎道:「太復雜了!再說下去,就要把蒙古八大部落的姻親歷史關系和內外爭斗都理一遍。我只要知道大概就好,知道敏敏嫁給十三阿哥不如嫁給佐鷹好處多就行了。在這種情況下,皇上既順了蘇完瓜爾佳王爺的心意,讓王爺對皇上感激,也順了自己的心意,又何樂而不為呢?」四阿哥微微一笑,沒再說話。
我側頭回想著當日的情景,不禁趴在桌上笑起來,「皇上不會糊塗嗎?多年前人家說我中意十阿哥,如今又知道我中意十三阿哥。」
他搖頭說:「我從未覺得你會中意十弟,不過你不中意十三弟,我當年倒是有些納悶。」我眨了下眼睛嘲笑道:「自己弟弟總是最好!」話剛出口,就發覺此話大有語病,他睨了我一眼,未吭聲。
我趴在桌上,默默想了會,幽幽問道:「那皇上那句話的意思究竟是想讓我遂了心意,還是不想?」他笑說:「若曦!皇阿瑪的確很疼你,依照你所說的皇阿瑪的語氣和神態來說,皇阿瑪對你的事情倒是頗為躊躇,還是很照顧你心思的。」
我臉埋在胳膊間,悶著聲音問:「將來皇上會答應嗎?」過了半晌,他笑道:「終於會臉紅了。」我道:「才沒有呢!」他笑說:「沒有嗎?那你耳朵怎麼紅了呢?」我臉越發燙起來,靜靜趴著再不敢多話。
他笑說:「等太子之事的風波平息,我就去求皇阿瑪,向皇阿瑪說明我們兩情相悅,等皇阿瑪問你時,你再表明心跡。以皇阿瑪對你我兩人的感情,應該會答應我們的懇求。」
我靜靜趴於桌上,凝神想著,他手輕輕落於我頭上,柔聲說:「不要費神琢磨了,此事我已想過。雖然你的婚事有些麻煩,可我又不去爭皇位,沒什麼利益之爭。只要不涉及皇位,皇阿瑪對我們一向寬仁,對我更是慈愛,又疼你,他會成全的。」
忽然兩聲『篤篤』敲門聲,我一驚,猛地從椅上跳起。他歎道:「怎麼現在如此沉不住氣?這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你也如此驚慌,我又不是第一次來。」
我揚聲問:「誰呀?」「奴才方合。」我關了窗戶,出來時又順手掩了屋門。打開院門,人堵在門前壓著聲音問:「什麼事情?」方合一面請安,一面遞給我藥,也低聲說:「十四爺吩咐的。服用方法裡頭都寫分明了。」
我心下釋然,笑接了藥,他又打了個千,轉身而去。我握著藥,關好門進屋。隨手把藥擱在桌子上,又推開窗戶。
他淡淡瞟了眼桌上的藥,立起身子,我問:「要走了嗎?」他點頭道:「自從太子求婚後,你就終日心神不寧,前陣子剛看著好些了,可皇阿瑪一句話就又讓你舉止失常。往後的日子只怕少不了風波,你打算就這個樣子去應對嗎?越是心內害怕面上才應越鎮靜,他人摸不清底細,才越不敢輕易出手!哪有自個猴急著自露馬腳的道理?」
我咬了咬唇,點頭道:「記住了!」他道:「我走了。」我微微一笑說:「好!」他從桌上快速抽了張我練的字,待我驚覺劈手要奪時,他已經收攏進袖中:「做個見證,看你以後可有長進。」
說完,提步而出,我立於窗前,看他走到院門口,伸手拉門時,回頭看了我一眼,隨即轉頭掩門而去。我靜站半晌後緩緩坐於椅上,忽覺得這屋子前所未有的寂靜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