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越來越熱,康熙搬進了景致更為怡人的暢春園。大家因暑氣心煩,我卻完全安定下來,嘴邊帶笑地待人接物,謹小慎微地服侍康熙。雖然心底深處仍是隱隱的懼怕,可同時還夾雜著絲絲心安。
四阿哥送的藥還未吃完,肋上的傷已經全好。遠遠看見十四阿哥,忙趕著追上去,他和十阿哥這段時間總是有意無意地躲著我。十阿哥我倒是明白,可他若只是為了鐲子的事情,實在不必如此。
我向他請安,謝他贈藥,他一笑而過,只道:「十哥和福晉現在逗著呢!兩人忽然一改以前幾句話就劍拔弩張的樣子,見了面一個比一個客氣有禮,看著不象成婚多年,反倒更象臉皮脆嫩的新婚小夫妻。」我聽後拍掌大樂,原來這麼個莽撞人也有一天化為繞指柔。
兩人笑著笑著,突然都靜了下來,他道:「對不住!鐲子那天晚間我已送到八哥府上。」我低頭默默聽著,他輕歎口氣道:「當時正在書房,八哥微笑著接過,隨手就拿桌上的石硯砸了粉碎。」 我咬唇未語。他靜了靜說:「八哥當時笑說『她終究是跟了老四!』」我一驚,抬頭看向十四阿哥,正對上他炯炯雙眼,他問:「真的嗎?」
我定了定神問:「你沒問他為何如此說嗎?」十四道:「八哥說你自打入宮後,就對四哥一直與眾不同。奉茶是最先按了他的喜好,後來才陸續依了各人口味。很多事情上你都對四哥設法維護,甚至不惜潑茶燙十哥。四十七年廢太子時,你從塞外回來後,看四哥的眼神越發不同,還時而臉色泛紅。」十四阿哥『哼』了一聲道:「後來,不用八哥提點,我都沒有少看到你和四哥眉來眼去,有時莞爾一笑,有時神色微嗔。八哥一向留心你一舉一動,看到的就更多了。」
我忽地笑起來,十四本來微帶怒氣,聞得我的笑聲,一時怔住,我帶著幾分淒涼笑道:「好個心思深沉如海的八賢王!我竟真個不知道他從頭至尾是如此想的,原來他從未真正表露過自己的心思,他讓我看到的都是他想讓我感受到的。」我一直知道他『逢人便示三分好』,但從未料到我也是那三分好中的一個。他既自始至終都有疑心,不曾相信過我,為何還能對我一副情深不移的樣子?說完心中酸澀,轉身就走。
十四一把拽著我胳膊問:「你真的喜歡四哥嗎?」我側身盯著他冷笑說:「是!我喜歡四阿哥,我打小就一直喜歡四阿哥,滿意了?」說完猛地摔脫他的手,快跑離去。
正低頭猛跑,忽地撞到一個人身上,他一把扶住我,才沒有摔倒。抬眼看是四阿哥,他目光淡淡地看著我,一旁十三笑問:「後面有老虎追你嗎?」我心中酸痛,用力甩脫四阿哥的手,提步就走,一面眼淚潸然而下。
四阿哥忙轉身一把拽著我,硬拖著我快步走到一旁的太湖石後,問:「怎麼了?」我只是默默掉眼淚,他不再說話,由著我哭。哭了半晌,我問他:「你以後真的不會騙我?有什麼都會直說?」他說:「是!」我點點頭,拿絹子抹干眼淚說:「我沒事了。」他靜靜看著我,我道:「想知道怎麼了?可這件事情如今我不想說,可不可以?」他點了下頭,道:「皇阿瑪等著見我和十三弟。」說著,轉身出去,我隨後跟出,等在外面的十三阿哥若有所思地盯了我一眼,笑問四阿哥:「可以走了嗎?」四阿哥微一頷首,兩人快步而去。
自從十阿哥大鬧乾清宮後,就一直躲著我,有時遠遠看見他的身影,我還未動,他很快就不見了。他打算躲我到什麼時候呢?不禁有些遺憾,想想卻也罷了。從此後他能與真心喜歡的人長相廝守,已經足夠。我本就是他生命中的過客,即使他以後再不理會我,那又有什麼打緊?
而我是躲著八阿哥,能不見則不見。不是怨怪,初聞十四阿哥所言,的確心中難受,因為他竟然完全否決了我對他的心意,我多年的憂思剎那變得多麼可笑。而且我已太習慣於他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風范,潛意識裡忘了他在心計上是和雍正互較高低的對手,甚至下意識地苛求他的完美。
可靜下心來一想,人在氣頭上,誰說話不是帶著偏激?我對十四阿哥說的話不也是否定了他?最重要的是,自己又何嘗對他真正坦露過心跡,還不是遮遮掩掩的,甚至在相擁微笑時也藏著憂慮和不甘。自己都未曾做到,又怎能要求他人?
他有疑心,我又何嘗沒有?他對姐姐一見鍾情,兩年刻骨相思,婚後似有若無的情意,愛恨糾纏的真相,他對我真如他所說不是對姐姐的移情嗎?草原上的場景有幾個男子敢說真話?或忍心說真話?言詞總是容易說的,自己的心卻總是騙不了的。而且他縱有疑心,只怕也是隨著我的舉止時強時弱,何況我敢自問自己一句,當時心底深處真就沒有絲毫四阿哥的影子嗎?
如果是現在的我,稜角磨平很多,心境蒼涼很多,對世事無奈更多,妥協多了幾分,包容多了幾分,偏執少了一點,我和他也許結局會不同。可回不去了!一切已如那個玉鐲,不管曾經多麼晶瑩剔透,光彩絢麗,如今卻已粉碎成灰,再多想又有什麼意思?一切的一切已經不能回頭,他和我都只能繼續自己前面的路。
想著四阿哥,嘴邊不禁浮起一絲笑,在這個紫禁城城中,我并不是獨自一人,他願意傾聽我的恐懼擔心煩惱,提醒我未看清的紛雜局面,他願意坦誠以對,我不知道以後會如何,但至少現在是一個好的開始。想著他一次次的捉弄,又忍不住恨恨的,我在他面前似乎總是無計可施,落於下風。
康熙和幾位阿哥在水閣中賞荷閒聊。我捧出綠玉荷葉托碟,上放的琉璃小碗中盛著冰鎮好的紅棗藕粉布丁,康熙笑問李德全:「若曦有多久沒花心思做過東西了?」李德全想了想回說:「大半年了。」說完自己先嘗了一小勺。
康熙笑道:「看看她今日又有什麼新鮮花樣?」說著從李德全手中接過嘗了幾口,點頭道:「不錯!色澤晶瑩剔透,味道甜而不膩,入口即化。初嘗棗香濃郁,待最後卻只余清雅荷香。」
我忙躬身謝恩。康熙笑問:「還有嗎?給他們每人一份嘗嘗你的手藝。」我笑答:「有呢!只是再沒有這樣的綠玉荷葉碟,不那麼對景。」
玉檀端著幾套琉璃碗碟進來,我先給太子爺奉上,他伸手欲接,我裝著未看見,輕輕擱在了桌上,然後一躬身走開。給四阿哥端了一碗擱在桌上,帶著絲幸災樂禍淡淡瞅了他一眼。轉到八阿哥身旁時,他正含笑看著四阿哥,我低垂著頭放下碗碟,俯了俯身子後就轉到了十阿哥身旁。
給所有阿哥上完,各人開始食用,我立在康熙身後,看四阿哥剛一入口,就蹙了眉頭,瞬即眉頭展開,面色恢復如常,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用著。康熙笑問:「味道如何?」幾位阿哥都紛紛贊道:「確如皇阿瑪所言!」唯獨四阿哥沒有說話,康熙目注四阿哥問:「你覺得呢?」四阿哥回道:「兒臣也覺得甚好,正在回味,一時未顧及回答。」我趕忙低頭咬唇,強忍著笑。
康熙用完,我收了碗碟退出來,把碗碟隨手交給太監,快走幾步躲開,捂著肚子就開始笑,笑得眼淚差點出來。
待笑夠了,又趕忙回去,和玉檀備好茶,給各位阿哥奉茶。我靜靜立在康熙身後,只見四阿哥面色平靜,一面陪康熙笑談,一面一杯接一杯地喝著茶。我再不敢抬頭,只顧著忍笑。
李德全服侍康熙起身離開後,各位阿哥也紛紛離去。玉檀和我一面往回走,一面低聲道:「今日四王爺喝了好多杯茶。」我『噗哧』一聲,又開始笑。玉檀被我笑得蒙蒙,我揮手說:「沒什麼,就是今日開心。」
正走著,看到十三阿哥立於大樹下乘涼,我讓玉檀先行,快步走過去笑問:「四王爺呢?」十三道:「去更衣了。」我一聽又開始笑起來。喝了那麼多杯茶,是要去的。
十三笑問:「什麼事情讓你這麼樂不可支?」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斷斷續續地低聲說:「四王爺今日吃的點心裡我加了一些別人沒有的東西。」十三問:「什麼?」我捂著肚子說:「鹽!」
十三一聽,立即愣住,滿臉不敢置信,過了半晌,忽地也開始大笑,拍腿道:「我說呢!難怪四哥是灌茶而非喝茶。哈,哈……天哪!你可真是包天的膽子,連四哥你也敢捉弄,還當著皇阿瑪的面!」我笑道:「誰讓他老是捉弄我?再說,若不當著皇上的面,他豈能由我擺布?」話音未落,看到四阿哥正走過來,我忙說:「我走了。」說著就要逃,十三一把抓住我笑說:「有膽子做,就不要跑!」
我急得直跺腳,央求道:「他只怕現在正在氣頭上,你先容我避避。」十三阿哥猶豫了下,松了手,我忙拔腳就跑,未及跑出幾步,只聞得四阿哥冷冷地道:「回來!」聲音不大,我的腳步卻再也邁不出去,定定立了會,耷拉著臉轉身慢慢蹭了過去。
他和十三阿哥並肩立於樹下,面色清冷,難辨喜怒,十三阿哥有些擔心地看著我。蹭到跟前,我低頭默默立著,他對十三阿哥說:「你先回!」。我忙可憐巴巴地看向十三阿哥,十三無奈地搖搖頭,表示愛莫能助後快步離去。
我低頭等了半晌,他卻一直未出聲。實在受不了他的目光,抬頭道:「要打要罰隨你,可是別這麼吊著!」他淡淡說:「伸手。」
我蹙眉看著他,不會吧?他還真要罰?努努嘴,把手伸了過去。他伸手過來,我正等著他一掌落下時,他已經握住我的手,帶著我轉到了大樹背面。
他斜斜倚著樹干問:「你現在不怕我了?」我道:「我幾時怕過你?」他緊了緊手,我的手有些疼,忙道:「以前是有一點點怕。」他哼道:「一點點?」我陪笑用手比劃道:「再多一點點。」他道:「看來還是讓你怕點好。」
我瞥了眼他,低頭等著他如何讓我再怕。過了會,他忽然放開我的手,邁步就走,我愣了剎那,心中一慌,忙追了上去,問:「你真生氣了嗎?」他緊閉雙唇,眼光看著前方,只是邁步。我急道:「你不理我了?」他仍舊不看我一眼。
我一急,也不顧兩人正在路上,拽著他衣袖,攔在他身前道:「我以後再不捉弄你了。」他停了腳步,無奈地道:「我沒有生氣。」他的表情讓我心中一松,忙放開他衣袖,讓開路。
他繼續大步而行,我在側旁快步跟著,問:「那你干嗎剛才一句話也不說?」他皺著眉頭,道:「我很渴。」
我知道我不該笑,可是隨他走了一會,實在忍不住,低頭『吭哧,吭哧』地壓著聲音笑起來。他盯了我一眼,我忙咬唇忍住,可不多久又笑了起來,他沒再理會,自顧快步而行。
看到前面的太監,我忙叫了過來, 笑著吩咐:「趕緊端杯茶來,跑快點!」他大步快跑而去。我向四阿哥行禮告退,笑道:「王爺等茶吧!應該很快的。」他蹙眉揮揮手,我笑著轉身而去。
到晚間睡覺時,躺在床上仍然想一回,笑一回。待笑累了,人也沉沉睡了過去。第二日起床後,玉檀笑看著我說:「很久未見姐姐心情這麼好過,連眼睛裡都是笑意。」我問:「有嗎?」玉檀點點頭。
忙打開鏡匣一照,真是眉梢眼角帶著笑意。我上次眉眼俱笑是什麼時候?久遠地我都不知道從何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