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早已過去,太子爺的脾氣卻沒因暑氣消散而緩和,反而越發急躁。我想到他至死的囚禁生涯,頗多感慨同情,可轉而一想他若不被囚禁,我恐怕就要嫁給他,讓我在嫁他和他被囚禁中選擇,我毫無疑問選擇後者,又覺得自己的感慨同情很是虛偽。人總是在自己安穩後才會想起同情。
康熙和眾位娘娘、阿哥、福晉、格格們都聚在太和殿慶祝中秋佳節。當值的太監宮女各自忙碌,不當值的也聚在一起飲酒取樂共慶佳節。
我提著食盒,本想回屋,臨時突然改變主意,想著現在的御花園肯定沒有人,幾株桂花又開得正好,不如索性到那裡賞月、賞桂花、飲酒,不是比自個在屋裡更好?
果然清清靜靜。涼如水的夜色中,浮動著桂花馥郁的香氣,我不禁腳步慢了下來,深深吸了幾口,正舉頭望月,一縷笛音乍起,唬了一跳。
有些詫異,誰在這裡吹笛?也不急著去尋,隨手將食盒擱於地上,背靠大樹,半仰頭看著圓月,靜品這一曲《梅花三弄》。
雪中寒梅,姿態清潔,雖無百花相陪,卻臨風搖曳、自得其樂。我心中約莫知道是誰,含著絲笑提起食盒,尋音而去。
人未到,笛音卻轉哀,彷若一陣狂風突起,滿樹梅花終被打落,再不甘心,卻也得與泥塵共處。我心中驚詫,他何時竟然有如此傷痛?忙腳步放緩,輕輕走了過去。
十三阿哥正立於桂花樹下,橫笛而奏,全無平日嘻笑不羈的樣子,神態安靜肅然。「精於騎射,發必命中,馳驟如飛。詩文翰墨,皆工致清新,雅擅音律,精於琴笛。」這樣一個文武全才、灑脫不羈的奇男兒如何一日日挨過十年的幽禁生涯?想著眼睛有些模糊起來。
一曲未終,十三阿哥已然停了笛音,向我看來。我打起精神,笑走過去,問道:「怎麼不吹完呢?擾了你的雅興?」
十三阿哥一笑,道:「不知道是你,只覺得有人偷聽,所以停了。」
我瞟了眼一旁石桌上的酒壇,笑問:「怎麼不在殿前陪皇上,竟撇下福晉獨自跑到這裡喝酒來了?」他瞅著我手中的食盒也笑道:「只准你挑好地方,我就不能來了?」
我笑了笑,沒有說話,打開食盒,取了兩壺酒出來,向他做了個請的姿態。他一笑,坐於石凳上,拿起酒壺就是一口。
我也坐下,拿起酒壺,和他一碰,各自仰著脖子喝了一口。十三斜撐著身子,看了會月亮,道:「很多年沒一起喝過酒了。」我歎道:「八年了!」兩人一時都默默看著月亮發起呆來。
過了好半晌,十三側頭笑道:「難得今兒遇上,又都帶著酒,就好好再喝一次,否則說不定下次再喝又是個八年。」
他一句笑語,卻不知道說的完全正確。何止八年?十年幽禁,十年後,我知你平安得放,卻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如有緣,也許十年後還能喝酒,如無緣,那這也許就是最後的離別酒。
心中悲痛,強笑著說:「是該大醉一次,自從上次被你灌醉後,一直都沒有再嘗過醉酒滋味。」
十三挑了挑眉毛,一面與我碰酒壺,一面說:「上次明明是你自己拿起酒囊就一口口地灌,一副恨不得立即醉倒的樣子,怎麼是我醉灌你了?」
「你不把我擄到外面去,我能一口口地灌酒嗎?」我瞪著他問。一副你再敢說不是你的錯,你試試的樣子。
他哈哈笑著:「好!好!就算上次是我灌醉你的,不過今兒你可記住了,酒你自己帶了,人也是自個過來的。以後可不要再說是我灌你的。」
兩人一面笑談,一面喝著酒,很快酒壺就見底了,他笑拍了拍桌上的酒壇子道:「還是我有先見之明。」我笑道:「是,是!」一面取了兩個碗出來。十三笑說:「還是你合我心意,原本就該如此飲酒,最不耐煩拿著小杯子唧唧歪歪。」說著一人倒了一碗。
兩人喝著喝著,都默了下來,我想著十三即將而來的命運,自己未知的命運,心中難過。十三不知道想起什麼,也是眼角帶著幾絲愁悶。
兩人時不時地碰一下,喝一口,各自愁傷著。傷心時喝酒最易醉,兩人又都已經喝了不少。此時都帶著幾分酒意,忽又相對著大笑起來。笑著笑著我趴在石桌上,用手偷偷抹干了眼角的淚。
正趴著時,忽聽得一縷哀傷的笛聲響起。是剛才未吹完的曲子,我側頭靜看著他,他為何心中如此哀愁?
一曲吹畢,十三手握玉笛,起身踱了幾步,慢聲吟道:
赤欄橋外柳毿毿,千樹桃花一草庵。
正是春光三月裡,依稀風景似江南。
片月銜山出遠天,笛聲悠揚晚風前。
白鷗浩蕩春波闊,安穩輕舟淺水邊。
我撐頭笑道:「人家『才高八斗』者也要『七步成詩』,你這三五步就作了這麼多,豈不羞煞曹植。」十三懶洋洋地說:「以前寫好的,只是一時心中感慨,念了出來而已。」
我默看了他一會歎道:「你若不生在帝王家,該多好,就不必只用詩詞羨慕閒逸了。」他深吸口氣,側身而立,背負雙手,仰頭望著月亮,過好一會子才說:「我自己也不知道想過多少次。我一直向往著有一天能騎馬,帶笛,配劍,自由縱橫在天地間,漠北射雕,江南聽曲。暢意時幕天席地、飲酒舞劍, 雅致時紅袖添香、燈下吟詩。但此身已托帝王家,即使我可以跳出樊籠,卻有我不能割捨的人,不願讓他獨自一人面對風刀霜劍,他雖有額娘、同胞親弟,可和沒有也差不多。」
只覺淚水猛然落下,竟連擦拭都來不及,剛剛拭干舊淚,新淚又已下。十三轉頭默默看著我。
我一面雙手胡亂抹著眼淚,一面強笑著說:「有些喝多了,酒竟然都化作了淚。」他扯扯嘴角,想笑,卻終是沒有笑出來。走回桌邊,端起碗仰脖灌下。
我也灌了一大口。手撐住頭,問他:「十三阿哥,在這個紫禁城裡,你我是難得想法一致的人,如果能湊在一起倒是好。可是奇怪了,你為何不喜歡我呢?」
十三正在喝酒,忽聽得此言,一下嗆住,側頭咳嗽了好幾聲,轉頭挑眉笑說:「我還納悶,我這麼個風姿英拔的人在你面前,可也沒見你喜歡我呀?」
我斜睨了他一眼,嘲諷道:「連我這鎖在深宮的人都聽聞了不少你的風流逸事,惹了多少相思債,還嫌不夠多?你平日走在路上可敢回頭?」
十三納悶地說:「為何不敢回頭?」我忍笑道:「不怕回頭看見跌碎一地的芳心?」他大笑著搖搖頭,指了指我道:「彼此!彼此!」兩人相視大笑起來。
我笑說:「我先問的,你先回答。」他低頭默想了會,說:「初見你,印象最深的就是你和明玉格格打架,潑辣厲害之極,心中震驚,怎麼可能喜歡?額娘很早就去了,可我永遠都忘不了她溫柔的懷抱,她會在我耳邊低聲唱好聽的歌,她說話很輕很軟,她笑時,眉眼彎彎如水一般。而你……」他笑瞇瞇地看著我說:「太粗魯了!」
我點點頭說:「典型的『俄狄普斯情結』。」他迷惑地問:「什麼情結?」我笑看著他說:「就是說一個人很渴望母愛,他會不自覺地希望自己的妻子能象母親一樣溫柔憐惜地對他。」這也就是他不喜歡敏敏的原因。敏敏雖好,可不是他想要的。
十三愣了一下,笑說:「也許對吧!那你呢?」
我也低頭默想了一會,抬頭看著他說:「我告訴你,可你不能再告訴別人。」說完想了想,又補道:「任何人,包括四阿哥。」
他笑點點頭,說:「看來我在你心中竟是個口風不嚴實的人。」我這才一面想著,一面說:「我在男女之情上本就被動。後來發生了點事情,就越發被動。然後入宮後,就更是把自己的心看得牢牢的。唯恐不小心,就是『一回首百年身』了。這紫禁城中的男人都有太多老婆,而我一直在心裡抗拒著和那麼多女人分享一個丈夫……」十三表情詫異,我瞟了他一眼,無奈地道:「你不見得懂,可這就是我心裡深處的想法,不過這不是最重要的,個人即使有再多的無奈不甘總會慢慢向周圍環境妥協。就如你本不願參與權利之爭,可你卻參與了。我即使不願意,可我已經慢慢接受這個不可更改的事實。也許還有不甘,還有掙扎,但我怎麼和整個環境對抗呢?」我苦笑著朝十三搖搖頭。
我輕歎口氣道:「最重要的是我一面渴望著有人能誠心誠意地對我,可我又不相信這個宮廷裡會有這樣的人,如果我不能相信,那我的心總是無法真正敞開,去接納他。也許我太懦弱,太害怕傷害,我不能象敏敏那樣自己先付出,去爭取,我總是被動地等著對方付出,等著對方一點點讓我相信,然後我才有可能打開我的心,慢慢喜歡上他。」
我看十三表情嚴肅,扯了個笑,語氣輕快地道:「現在你可明白我為什麼不喜歡你了?就是因為你沒有先來喜歡我。」
他皺眉道:「看來我得讓四哥繼續努力,你的心不容易打動,他又先天失利,已經有了福晉,不過幸好大家都一樣。」我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們的事情不要你管!」十三笑和我碰了下碗,兩人飲了幾口酒,他斂了笑意,緩緩道:「若曦,我不管你和八哥之間究竟怎麼回事,但如今你既已和四哥有了約定,就要一心一意待四哥。」
我手一抖,碗落地而碎。心亂如麻,靜了半晌,才敢抬頭看他:「你怎麼知道的?四阿哥知道嗎?」
他搖搖頭說:「四哥應該還不知道。一則你藏得真是好,二則,八哥本就是你姐夫,你們比別人親厚也正常。三則,我們一直以為十四弟和你之間有瓜葛,把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了。可當我聽敏敏說你教她唱戲,請了八哥來看,後來再問她此事,她卻支支吾吾不願再說,心中就存了納悶。十哥鬧著休妻的那天,你居然因為八哥的一個眼神就連茶都端不穩,我更是存了疑心。可一直不能確定,今日其實只是拿話來試你,卻果然如此。」
我神色哀淒地看著他,求道:「千萬莫讓四阿哥知道。」十三道:「我不會告訴他的,雖然此事的確有些不妥,不過你也把四哥想得太小氣了,佐鷹能包容敏敏,四哥就不能包容你了?」
我搖頭道:「我從不覺得一個女人在嫁人前喜歡過別人有什麼不對,難道只准男人三妻四妾的娶,女人連曾經喜歡一個人的權利都沒有?我既不覺得自己有做錯什麼,當然根本不介意讓他知道。如果是十四阿哥或者其他人,我早就和他說了,可唯獨八阿哥不可以。」
十三疑惑地問:「這話怎麼說?」我淒涼地道:「我沒有辦法告訴你,但是真的唯獨八阿哥不能讓他知道,也許他可以不管現在或以後都不計較,但我不可以冒險,這個險,我冒不起。」
說完撐頭默默呆坐,滿心憂痛。十三輕歎口氣道:「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不過我相信你,你肯定有迫不得已的理由。」我忍不住伸手拉著他胳膊輕搖了幾下,我何其有幸,有如十三阿哥這般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