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輕拍了拍我手背,暖暖一笑,慢飲了口酒道:「以前我也曾希望過你和四哥在一起,畢竟一個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人,一個是我真正贊賞的知己。可後來你不願意,我雖不能理解你前後矛盾的言行,但更不願勉強你。四哥雖對你越發留心,可也不是非要你不可,你把簪子和鏈子退回來時,四哥自嘲地笑笑,對我打趣道『連終身不嫁,長伴古佛青燈都寫出來了,下次該不會寧死不嫁吧?罷了!不勉強她!』,說完,就把東西丟開,對你也不再上心。可從塞外回來後,四哥心思又變了,把鏈子又尋了出來。」
我問道:「為了玉佩?」十三瞪了我一眼道:「你以為個個都是太子爺?」我咬唇未語,他笑道:「你真是個傻子!當日眾人固然是為敏敏驚艷,可有心之人真正贊歎感佩的卻是你,曲是你編的,舞是你排的,那如夢如幻的場景都是你的手筆。就連我如今都想著你若舞動一曲該是何等令人震驚?而最難得的是你對敏敏的心,紫禁城裡象你這般大的女子哪個不是變著花樣爭奇斗艷,鉤心斗角地爭寵,很多貌似素靜守拙的,也不過是『以退為進』。可你卻真正只是讓敏敏美麗,帶著呵護欣賞去誠心贊歎維護另一個女子的美麗,老實說,我是沒見過,估計四哥也沒見過!」他抿了口酒笑說:「還有你為維護十四弟所做的一切,『義氣』二字你也當得起。」
我苦笑著搖搖頭。十三阿哥接著道:「四哥做事,一貫心中自有定數,沉穩不亂,可當四哥身上揣著簪子鏈子好幾天,卻一直猶豫不決是否給你時,我才驚覺他對你不是簡單地動動心思而已。所以那日看到你戴簪而來,我心裡竟然是松了口氣的感覺。十哥踹你一腳時,我看到四哥一瞬間眼裡全是心疼。」
「四哥府中一向規矩森嚴,從沒有人敢任意胡鬧。」他模仿四阿哥肅著臉,眼神冷淡地看著我說:「不提家法,就四哥那張臉和眼神,就足以把所有人震懾住。」我拍了他一下,氣笑道:「夠了,你沒有四王爺的氣勢,學虎反象貓。」他哈哈笑著說:「你捉弄他那次,我還真為你擔了心,可回頭問四哥如何處置你的,他居然淡淡說『不是什麼大事,隨她去吧!難得見她這麼高興。』」
我目注著地上的碎瓷片,幾絲暖意隱隱流動,猛地端起十三的酒碗,『咕咚,咕咚』盡數灌下。十三拿過空碗倒滿酒,自己也喝了幾大口。
十三雙手撐在桌上,俯身對著我的臉,神色肅然地道:「若曦,不管你是因為怕皇阿瑪指婚還是心裡有四哥,反正你如今已經給了四哥承諾,你就要好好對他,若因為八哥而傷四哥的心,我不會原諒你的。搖擺不定,傷人傷己,我瞧不起這樣的女人!」說完緊盯著我。
我立即回道:「我既然做了選擇,以後就絕不會再和八阿哥有男女私情,因為我也討厭夾纏不清的男女關系。」
十三緩緩坐了回去,喝了口酒,說:「若曦,四哥是個心事藏得很深的人,又極難和他人親近,人人都只看到他的冷,卻不知道他心底的熱。他言詞鋒利冰冷,他的妻兒都對他頗為畏懼,卻不知他鋒利下的暖。這樣的性格很容易自苦,有什麼事情,我雖可以陪他說說,可我只能分擔他的心事,不能分擔他的愁悶,他仍舊是寂寞的。我總盼著有人,在他煩心時引他開顏,在他孤寂時握住他的手,讓他知道他身邊有人相陪。。你雖老說自己沒讀過什麼書,可我知道你讀的書絕不會比我們少,胸中自有丘壑,見解也是別出機杼。與你暢談時,甚至感覺你根本不是養在深閨的女子,那些名山大川、江河湖海好似都親身游覽過。」他凝視著我,一字一頓地說:「只要你願意,你和四哥肯定能彼此交心的,因為你能理解他的志向,他的苦,他的痛!」
我愣愣發呆,十三阿哥垂頭靜默了好一陣子,忽地叫道:「若曦,有幾句話,你一定要好好記住,以後不見得有機會仔細說,索性今日全說了。」
他憐憫地凝視著我說:「皇阿瑪這麼多年一直如此疼你,固然是因為你心思聰慧靈巧,盡心服侍,可更重要的是因為你是這紫禁城中罕見的一直沒有利欲心的人,從無爭權奪利的心,沒有偏幫過任何人,沒有打壓過任何人,只是一心一意地服侍皇阿瑪。以後你也要如此。」
「你這些年表面上看起來確是風光無限,一個李德全,一個你,不要說一般大臣,就是我們這些阿哥和娘娘見了都是臉帶三分笑,可這紫禁城暗地裡不知多少人嫉恨於你。你能一直平安無事,不是因為八哥是你姐夫,也不是因為你和我,和十哥,十四弟要好,而是全憑皇阿瑪的寵愛。你若參與我們的爭斗,就會失去皇阿瑪對你的信任和疼寵,你若失去了皇阿瑪的寵愛,那歷年積攢下的怨恨會盡數發洩出來。若曦啊!到那時你怎麼受得了那份苦呢?」
「再說,這本就是我們男人之間的爭斗。我們如此做,是為了自己的欲望私心,想要更多的尊榮,更多的權利,想要坐到那個最高的位置上。不管結果,都是我們應該付出的代價。可你憑什麼為我們的欲望而犧牲呢?這不是你應付出的。」
我捧著頭,痛苦地問:「為什麼?為什麼非要提醒我這些?我不想知道!」他柔聲道:「八哥是你姐夫,更何況你還……,就是十哥,十四弟也是你很難割捨的人,可你又已答應了四哥,我怕你一時感情用事卷進我們的爭斗。我知道眼看著一切的發生讓你痛苦,可如果參合進來你會更痛苦。」
十三默默喝了會酒,歎道:「這就是帝王家!無可避免的爭斗和痛苦!沒有人能阻止!睿智如皇阿瑪也只能無奈地目睹著一切的發生,何況你呢?若曦!我只要你將來跟著四哥,好好對他。別的事情你都不要理會,誰勝誰負,是我們之間的事情。」
十三拍了拍我背道:「我們可是說好今日要大醉一場的,不再談這些俗事,喝酒!」
我碗到立干,只想快快醉死過去,再不要面對這些事情,十三也好似有意要灌醉我,一碗接一碗地給我倒酒。
不大會功夫,我已經眼光迷離,只知道喃喃說喝。然後就是我醉酒的一貫風格,頭一歪黑沉沉睡了過去。
第二日起床時,發現自己合衣躺在床上,忙掀開被子想要坐起,頭一陣疼痛,又坐了回去。緩了緩,才起床洗漱。笑問玉檀:「昨兒晚上你回來時,我在屋子裡嗎?」玉檀笑道:「我回來時,看姐姐已經睡下了。」我點點頭,沒再說話。
去當值時,已經晚了,所幸萬歲爺上朝未歸,晚到一點倒不至於有大礙。喝了濃濃一杯茶後,才頭腦清楚了些。正在煮水,王喜快跑而進,臉色凝重,低聲道:「姐姐今日一切留心,萬歲爺下朝了。」我看他臉色不對,想再問幾句,他卻已經轉身匆匆而去。
我選了康熙平日最喜歡的茶具,沖泡好後,又特地涼了一下,待到比康熙日常喜歡的溫度稍高後,才托著茶盤小碎步入大殿。
入目處,從三阿哥到十七阿哥,并康熙的表弟、領侍衛內大臣公鄂倫岱,領侍衛內大臣公阿靈阿,內大臣明珠之子、翰林院掌院學士揆敘等滿族重臣黑壓壓跪了一地。康熙臉色鐵青,雖滿屋子人,卻落針可聞。
心中一動,莫非今日就要宣布廢太子?輕輕將茶盅放於桌上,人還未來得及行禮退下,康熙猛然端起茶盅朝四阿哥身上砸去,我立即跪倒在地,心中驚痛懼怕,大氣也不敢喘。
四阿哥不敢閃避,任由茶盅帶茶湯盡數打在身上,上身立即濕了一片,茶盅順著袍子滾落到地,滴溜溜的打著圈,死一般的沉寂中青瓷撞擊地面的脆響擊打在人心上,聲聲都是天子之怒,讓人驚顫。
我俯頭跪在地上,一面傷痛,一面慶幸茶湯不算燙。細細琢磨過去,卻無半點頭緒,只知道今年太子會被廢,可四阿哥會有什麼事情呢?轉而一驚,十三阿哥!如果現在的歷史是我所知道的歷史,最終是十三有事,而非四阿哥。一面是放下了心,可一面又難受起來。
康熙冷冷地道:「朕早已有旨『諸阿哥中如有鑽營謀為皇太子者,即國之賊,法斷不容』,你卻命人通過各種渠道散布流言蜚語,大肆宣揚太子胤礽的惡劣行跡,在滿漢官員以及京師與江南士民中制造倒太子的輿論。還揚言胤礽的儲君之位並不穩固,隨時可能再次被廢黜。好個陽奉陰違的雍親王。」
康熙一面說,四阿哥一面磕頭,回道:「此事絕非兒臣所為!」康熙盯向領侍衛內大臣公阿靈阿和翰林院掌院學士揆敘,兩人都『砰砰』磕頭道:「臣有罪!臣知罪!可此事實在與四王爺不相干,是臣等私自行動。」一面說著,一面閃閃避避地打量四阿哥神色。
康熙猛然一拍桌子怒道:「你們可真是忠心耿耿!眼裡還有朕嗎?」怒指著四阿哥道:「他們這兩三年來和你暗中往來,何地見面,何人在場,都有證據。若非為你,難道如此做是為了他們自己?是他們謀太子之位?」
四阿哥眼色沉沉掃過阿靈阿和揆敘,磕頭頓首道:「兒臣雖與他們有過接觸,但從未指使過他們此事。」
我心中微動,看向八阿哥,他面色肅然,目光如水,淡淡凝視著身前的地面。腦中忽地閃過他說過的話『不要是老四!否則只會受罪,反倒枉費我如今的一番心血!』剎那一切都已明白。這是他為四阿哥布的局,好個一箭雙雕,打擊了太子,又可以鏟除四阿哥。借助四阿哥了解太子動向,扳倒太子,太子大勢已去,立即向四阿哥下手。而阿靈阿、揆敘定是既負責四處散布謠言,為八阿哥倒太子的行動制造聲勢;又負責八阿哥和四阿哥之間的消息互通。此時四阿哥有口難辯,因為的確與阿靈阿、揆敘有過私下來往,而往來內容又都不可告人,甚至只怕比散布謠言更嚴重。先有人向康熙密告此事乃四阿哥所為,再阿靈阿、揆敘此番惺惺作態一力維護四阿哥的樣子更是讓康熙連懷疑之心都無,他們越是不承認乃四阿哥指使,康熙就越發相信,越發憤怒。受太子結黨營私案的影響,再加上對阿哥謀求皇位的忌憚和深惡痛絕,康熙怎能不怒?此番雖沒有謀逆舉動,但康熙也絕對不會輕饒四阿哥的。想通此節,才真正明白十三阿哥十年幽禁就是為此。
我盯著八阿哥,這個局絕非短時間內布置的,散播謠言動搖人心非短時間內能奏效,而他和四阿哥的互通消息早在十四阿哥抗旨去草原時就已有,他只怕兩三年前已經想好一切。就連阿靈阿、揆敘肯定都是一步步誘導入觳,此時他們若招認是八阿哥,那他們一樣獲罪且再無翻身機會,可若他們栽贓給四阿哥,八阿哥卻是他們的翻身資本。這些只是我這一瞬時推斷出的,至於阿靈阿、揆敘是否還有其它把柄握在八阿哥手中,或還有其它交易就非我所能知道的。
腦中思慮越清楚,就越發驚歎,我知道雍正手段酷厲,明白能被雍正視作對手的人也絕非泛泛之輩。可我一直看到的都是他柔情似水的一面,漸漸忽略了他是歷史上的『八賢王』,今日才真正直面了他的另一面,他忽地眼光投向我,兩人目光輕觸,他波瀾不興,冷淡地掃過我,又垂目凝視著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