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阿哥忽地站起,上前幾步跪倒在康熙跟前,四阿哥叫道:「十三弟!」十三阿哥恍若未聞對康熙磕頭道:「事已至此,皇阿瑪遲早會查出真相,兒臣就自己招了吧!此事乃兒臣暗自授意阿靈阿和揆敘,假借四哥的名義四處散布謠言。」說完側頭看著阿靈阿和揆敘說:「事已至此,無謂再多隱瞞,既然已經全部攤開,就誰都別想逃。」說著眼光從八阿哥臉上冷冷掃過。
十阿哥抬頭朗聲道:「十三弟這話倒是稀奇,誰不知道你和四哥一向形影不離。難道你的意思不就是四哥的意思嗎?」我盯向十阿哥,不知自己該怒該傷。我一直在怕這一幕,但這一幕終於在我眼前上演了。
康熙冷冷目注著十三阿哥,十三阿哥磕頭道:「兒臣自有兒臣的私心,兒臣之言是否屬實,皇阿瑪只管問阿靈阿和揆敘。」
康熙看著阿靈阿和揆敘,極其冰冷地說:「實情究竟如何?」 阿靈阿和揆敘一時舉棋不定,十四阿哥猛地站起,上前幾步磕頭道:「據兒臣看,此事應非四哥所為。四哥心性寡淡,常在府中參禪念經,平日又最是孝順體諒皇阿瑪心意。絕不會做出如此大逆皇阿瑪心思的事情。」
康熙凝視了十四阿哥一會,依舊盯向阿靈阿和揆敘,兩人磕頭道:「臣罪該萬死,確是十三阿哥示意。」,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將事情前後始末一一道出,具體見面日期,私下相談內容,何人可證明,俱清除分明。八阿哥既然花了兩三年的時間設計陷害四阿哥,當然人證物證都會齊全,此時不過是把四阿哥換成十三阿哥而已。康熙聽完擱於桌上的手緊緊握拳,目注著四阿哥喝問:「是胤祥所為嗎?」
我心中一緊,此問是個圈套,不管是與不是都不對。
四阿哥抬頭冷冷瞥了眼十三阿哥,極其重重地磕了個頭,額頭緊貼著地面沉聲道:「確非兒臣所為,兒臣也不知是否是十三弟所為。」
我心中一松,緊接著卻是無限悲哀。他這個頭是向十三磕的,一切已成定局。頭貼在地上,眼淚汩汩而落,在十三的威脅下,八阿哥被迫做了退讓,雖沒有打垮四阿哥,可已經砍掉了四阿哥的左膀右臂,更重要的是讓康熙對四阿哥起了疑心。
康熙靜默了半晌,對著三阿哥吩咐道:「帶人把皇十三子胤祥幽禁於養蜂夾道,沒有聖旨任何人不得接近探訪!阿靈阿、揆敘交由刑部詳查議罪!」
十三阿哥向康熙重重磕了三個響頭,長身立起,隨侍衛而出,自始至終未再瞧任何人一眼。緩步而出的十三阿哥,神色超逸出塵,姿態翩然隨意,不象受罰而去,更象赴美人之約而往,彷佛等著他的不是那個簡陋不堪,陰暗潮濕,夏天熱得要暈,冬天冷得要死,養蜂人所住的工棚,而是『片月銜山出遠天,笛聲悠揚晚風前。白鷗浩蕩春波闊,安穩輕舟淺水邊。』
康熙目注著十三阿哥漸遠的背影,忽露疲憊之色,對眾人淡淡道:「跪安吧!」說完起身,李德全忙服侍著出去。眾人低頭跪著直到康熙走遠後,才陸續起身靜默著退出。
人漸漸都散後,八阿哥才起身,掃了眼仍然額頭緊貼地面而跪的四阿哥,淡淡瞥了一眼直挺挺跪在地上的我,轉身慢步而出。九阿哥笑看了一眼四阿哥,又朝我笑點點頭,隨八阿哥出去。十阿哥起身看著我上前低低叫道:「若曦!」我沒有理會,他俯身欲扶我站起,我狠狠打開他的手冷冷道:「走開!」
十四阿哥立於門前,靜靜瞅著我和十阿哥,淡淡說:「十哥走吧!她正在氣頭上,不會和我們說話的。」十阿哥靜默了會,轉身隨十四阿哥離去。
我靜靜跪了一會,起身走到四阿哥身旁,他仍然額頭貼地而跪,紋絲不動。我低頭凝視著他彎成弓狀的背,我知道這個結果,甚至知道十三阿哥十年後安然得放依然心痛難耐,他在無思想准備的情況下面對這一幕,又不知道囚禁是否從此就是一生,是何等傷痛?更何況是為他而犧牲?
半晌後,強忍著悲痛,蹲在他身旁柔聲說:「他們都走了,你也回去吧!」。我等了半晌,他依舊身如泥塑,一動未動。我深吸口氣,淡淡說:「你打算一直跪下去嗎?十三阿哥就能跪回來了?」他背一緊,肩頭抖了一下,慢慢直起身子,看向我,眼神死寂卻隱隱烈焰燃燒,灼得人眼刺痛。我看著他胸前的茶沫,抽出絹子輕輕把粘在袍子上的茶葉拭去。
等我拭完後,他靜靜站起,轉身,一步一步緩緩離去。我蹲著目送他背影遠去。身邊少了慣常相陪的十三阿哥,他的背影絲絲淒涼。
想著昨日夜裡還與十三阿哥舉杯對飲,今日就是生離!想起他策馬帶我疾馳在夜色中,想起他草原篝火旁的祝酒歌,想起他長身玉立和敏敏對視的英姿,再想著那個狹小潮濕陰暗的養蜂夾道,再也忍不住,坐在地上,壓著聲音哭起來。空落落的陰沉大屋中,我縮肩抱頭哭泣,只有回蕩在屋中的幽幽哭聲相陪。
距十三阿哥被囚禁已經七天,四阿哥謝絕一切朝事,稱『未能及時發現、勸誡十三弟行為,讓皇阿瑪憂心傷神。』,告罪閉門在家念經思過。八阿哥依舊舉止翩翩,笑如暖玉。我漠然請安,他微笑客氣地說:「起吧!」。我帶著個恍惚的笑想,一切都變了,連以前看似平靜祥和的日子都一去不返。
輕扇蒲扇,水滾了好一會,才猛然反應過來,忙扔下扇子,沖泡了一壺「大紅袍」。輕抿一口,腦中浮現十三阿哥微瞇雙眼品茶而贊的表情,從今後,誰為你煮茶,誰聽你吹笛,誰能讓你微展眉頭?
「篤篤」幾聲敲門聲,我看向院門,卻沒有心思理會。過了會,門被推開,十四阿哥看著坐於桂花樹下的我,微蹙眉頭說:「人在,為何不答話?」
他走到桌旁坐下,「你真就打算從此除了請安問好,再不和我們說話了?能喝杯茶嗎?」我看著桌上的茶具不禁苦笑起來,「茶具都是你送的,能不讓你喝嗎?」
他端起杯茶輕抿了幾口道:「若曦,知道你和十三哥好,可我們也是從小玩大的,你豈能厚此薄彼?再說,很多事情只是立場問題,并無對錯。」我淡淡問:「今日你是來說教的嗎?我沒有心情聽。」
他輕歎口氣,從懷裡掏出封信給我,我眼光未動,依舊端著茶杯慢慢而飲,他道:「綠蕪為了見我,在我府邸側門跪了一天一夜才求得小廝為她通傳。」我看向他,他道:「綠蕪給你的信!」我忙放了茶盅,接過信,匆匆撕開。十四靜了一會冷聲道:「聽聞綠蕪在四哥府前也跪過,卻自始至終無人理會,她無奈之下才找的我。真是……」我抬頭瞥了他一眼,他冷笑一聲,未再說話。
看完後,默默發呆。十四道:「你若要回信,就趕緊寫了,我一順帶出去給她,趁早絕了她的癡心。」我問:「你如何知道信的內容?」他淡淡道:「綠蕪已經求過我,我說皇阿瑪已經說過『沒有聖旨,任何人不得接近探訪』,更何況她這樣的要求。讓她絕了念頭。她卻仍然不死心,又求我給你帶信,她不說我也猜得到內容。本不想替她送這封信,可又實在可憐她一番心思。想著以你和十三哥的交情,也許你的話她能聽進去,你好生勸勸她吧!否則我真怕十三哥還沒什麼,她倒先香消玉隕了。」他靜默了一會,歎道:「綠蕪如今憔悴不堪,縱是我有鐵石心腸,看到她也軟了幾分!」
我問:「你們真的沒有法子嗎?」他誠懇地說:「這事與我們并無利益沖突,如能成人之美,何樂不為?難道我在你心中就真如此冷血?辦不了,是因皇阿瑪已有聖旨,現在看管十三哥的人都是三哥選出後,皇阿瑪親自點頭准了的。再要添加人,也肯定要皇阿瑪同意。如今和十三哥扯上聯系,免不了被皇阿瑪懷疑散布謠言之事非十三哥一人之意。連四哥都忙著和十三哥撇清關系,何況我們呢?如今沒有任何人敢為十三哥說話的。」
我冷『哼』一聲,沒有說話。本就是你們做的,你們當然更是忌諱。其實一切都明白,只是總抱著一線希望。
我出了會子神,轉身進屋,寫道:「奈何人微力薄,不見得有用,但必當盡力,靜候消息。」想了想,又加道:「照顧好自己身體,否則一切休提,又何來照顧十三爺之說?」寫完後,仔細封好信封。
十四阿哥揣好信起身要走,腳步卻又頓住,躊躇了會才道:「有些話,論理我本不該多言,但……」我截道:「那就不要說了!」他盯了我一眼,一甩袖,轉身就走,快出門時,忽地停步,回身道:「不管你對四哥是真有情還是假有情,都就此打住吧!你是聰明人,無謂為難自己!」說完快步而去。
我靜靜站了很久,拿起早已涼透的茶,一口飲下。原來不管再好的茶,涼後都是苦澀難言。
拿著綠蕪的信,看一回,想一回,在院裡不停踱步。思來想去,只有一條路可以走,成與不成只能如此。
又一字字讀了一遍信,想起和十三阿哥間的相交相知,拋下恐懼,微微笑著拿定主意。
「字請若曦姑娘台鑒:
賤妾綠蕪,浙江烏程人氏。本系閨閣幼質,生於良家,長於淑室;每學聖賢,常伴馨香。祖上亦曾高樓連苑,金玉為堂;綠柳拂檻,紅渠生池。然人生無常,命由乃衍;一朝風雨,大廈忽傾!淪落煙坊,實羞門楣;飄零風塵,本非妾意。與十三爺結識,尚在幼時,品酒論詩,琴笛相來。本文墨之交,實綠蕪之幸!蒙爺不棄,多年呵護,妾一介苦命,方保周全。妾本風煙,與爺泥雲有別,雖潔身自好,然明珠投暗,白璧蒙塵,自當明志,何敢存一絲他想。然日前得信,驚悉十三爺忤怒天顏,帝發雷霆,將其禁於養蜂道,妾如雷轟頂,夜不能寐。思前忖後,淚浸衾枕。恨微身不能替之受難,十三爺金玉之軀,何能捱霜草之寒?
常思妾雖出身低賤,少讀聖賢,亦曉『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雖不能救爺脫拔苦海,唯願同爺苦難與共,若能於爺監禁處,做一粗使丫頭灑掃庭院,照拂起居,日夜侍讀。此願能償,綠蕪此生何求?
妾與姑娘,雖一面之緣,但常聞爺贊姑娘『有林下之風』,妾為十三爺事,求告無門。知姑娘為巾幗丈夫,女中孟嘗,必能念妾一片真心,施加援手。姑娘身近天眷,頗得聖寵。然此事難為,奈何妾走投無路,只抱萬一希望,泣求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