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康熙今日心情好似不錯,我、李德全、王喜伺候著在御花園內散步。康熙走了一圈,坐於石凳上休息。神色祥和地目注著前方。恰是金秋,滿樹黃透的樹葉在陽光下彷似透明,片片透著嫵媚。

康熙側頭對李德全笑說:「蘇麻喇姑最愛秋季,說是『比春天都絢爛』。」李德全躬身笑回:「正是,奴才還記得姑姑站在金黃的銀杏樹下唱歌呢!」康熙眼光投注在地上的金黃落葉上,嘴角帶著絲笑說:「是啊!她會唱的歌可多呢!就是草原上最會歌唱的夜鶯也比不過她!」說著,定定出起神來。

此時的康熙心應該是柔軟的,他回憶起了年幼時的爛漫時光和記憶中的溫柔少女、婉轉歌聲。我定了定心神,上前跪倒,磕頭道:「奴婢講個故事給皇上解悶可好?」康熙笑說:「講吧!好聽有賞,不好聽就罰!」

我磕頭起身後,緩緩道:「西晉時,有一個叫綠珠的女子,是當時富豪石崇的家妓……」康熙笑道:「這個朕知道,換一個。」

我又道:「有一個叫林四娘的女子,原本是秦淮歌妓,後又成了衡王朱常庶的寵妃……」康熙淡淡道:「這個朕也知道。」

我靜了一下,問:「皇上,這些女子雖不幸淪落風塵,卻俠肝義膽,為報知遇之恩,不惜以命相酬。她們是否也算可敬可佩?」康熙點頭道:「不錯!都是節烈女子,勝過世間很多男兒百倍!」

我跪倒在地上,磕頭道:「皇上,如今就有一個為報相護之恩,願意以身赴難的奇女子。」

將綠蕪和十三多年相交之事娓娓道來。康熙臉色澹然,難辨喜怒。我磕頭求道:「求皇上成全,讓綠蕪做個使喚丫頭,為十三爺灑掃庭院。」

康熙靜靜盯了我半晌,冷聲道:「你如今真是仗著朕的寵愛,什麼話都敢說,什麼事情都敢做!」

我心中悲傷,並非為自己,求康熙時已經做好受罰的准備,只是心痛綠蕪和十三阿哥。我『砰砰』地不停磕著頭,求道:「皇上仁義為君,求皇上成全綠蕪的癡心,奴婢甘願受任何責罰。」康熙起身怒道:「她的癡心還是你的癡心?責罰?我看就是朕往日太憐惜你了!」

說完并未讓我起身,提步而去,李德全趕忙跟上,王喜擔憂地看了我一眼,匆匆隨了上去。我眼淚潸然而落。沒有用的,十三,你獨自一人如何渡過漫漫十年?綠蕪,你對十三阿哥情根深種,他的每一點苦都刺在你心上,你何以自處?

從日頭當空跪到夕陽斜斜,從斜斜夕陽跪到沉沉黑夜。先時還能感覺到膝蓋酸麻疼痛,卻比不上心中悲痛,後來漸漸麻木,更是覺得一切都無所謂。

黑漆漆的御花園內,寧靜得只聞風輕撫過樹葉的聲音。絲絲寒意從腿上傳來,我摸了摸膝蓋,試著移動一下,一陣疼痛,酸麻難動,索性作罷。半仰頭看向天空,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黑藍絲絨上顆顆水鑽,閃滅間如女子淚眼,綠蕪怕是正在暗自垂淚。孤寂一人的十三阿哥此時是否也只能抬頭邀繁星為伴?笛聲幽咽無人相知!

腿上的寒意漸漸遍布全身,腹中饑餓,冷風一吹越發寒意侵骨,我瑟瑟縮成一團,盼望著快點天亮,黎明前最是寒冷,份外難熬。

第一線陽光打在燦黃的樹葉上時,整個園子剎那光彩煥發,『唧唧啾啾』鳥鳴之聲,此起彼落,歡騰不絕。我微瞇雙眼凝視著陽光下金燦燦的樹葉,腦中卻忍不住地想著油煎雞蛋,嘴角逸出絲苦笑,唉!真是殺風景,焚琴煮鶴不過如此,可肚子真是餓,風雅情調真的都是吃飽穿暖後干的事情。

太陽漸大,我頭開始昏沉,不知是餓的,還是跪的。緊閉雙眼,腦中一片虛空,再無余力胡思亂想。

「姐姐!究竟怎麼了?」我無力地睜眼,玉檀正蹲在我對面。我搖搖頭,示意她離去。她帶著哭音道:「姐姐昨日一夜未歸,今早我才聽說在御花園罰跪。姐姐,究竟怎麼了?」

我道:「回去!萬歲爺正在氣頭上,知道你來看我,說不定會遷怒於你。」她蹲著不動,我斥道:「還不走?這才哪到哪,我的話你就不聽了?」她咬唇站起,默立了一會,轉身一步三回頭地離去。

一直柔和的風忽然轉大,樹枝被風吹得喀嚓喀嚓作響。大風刮落樹上的黃葉,攪起地上的落葉,在漫天舞動著的秋葉中,轟轟雷聲由遠及近,漫天烏雲黑沉沉壓下來,天色迅速轉暗。我連苦歎的力氣也無,只木然僵跪著。

幾道閃電如金蛇,狂舞著撕裂黑雲密布的天空,陣陣雷聲中,豆大的雨點從天空中打落下來。不大會,又是一個霹靂,震耳欲聾。一霎間雨點連成線,嘩的一聲,大雨就象塌了天似的鋪天蓋地傾瀉而下。剎那間全身濕透,暴雨砸在身上,起先還點點都是疼痛,後來慢慢麻木,狂風吹過身子,激起一陣陣寒意。陰暗的天地間,似乎除了風雨就只剩下我,只有我一人面對著天地的狂暴肆虐,承受著它的雷霆之怒。緊閉雙眼,微躬身子,任由萬千雨點砸落,我所能憑借的不過是自己的背脊。

無邊無際的雨,陰沉的天色難辨時辰,身子不停發抖,時間彷佛靜止,似乎這雨就這樣要下到地老天荒。

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我佝僂著背,胳膊抵著雙腿,手捧著頭,只覺得自己凍無可凍,身子僵硬,連發抖都不會了。感覺有視線盯著自己,迷糊暈沉中咬了咬牙,緩緩抬頭看去,不遠處,四阿哥手打黑面竹傘,直直立於雨中。自從十三阿哥被監禁後,這是我們第一次相見。

隔著漫天風雨,我們彼此根本看不清楚對方的表情,我卻能感覺到他眼內的傷痛驚怒,兩人默默凝視著對方。昏暗天色中,墨黑的傘,深灰長袍,在一片陰暗中只有臉色觸目驚心的蒼白。

他猛一揚手扔掉傘,一步步走過來,靜靜立在我身旁。我凝注著被風卷動著身不由己打著圈的傘,在地上搖擺不定。時間一點點過去,雨勢未變,狂風卷著暴雨像無數條鞭子,狠命地抽打著天地萬物。身子雖已冷透,心裡卻漸漸泛起暖意。這漫天風雨,有一個人陪我挨著!受著!痛著!熬著!

我扯了扯他的袍擺,他蹲下看著我,陰沉晦暗的眼睛,冰冷一如此時的老天,手勢卻極其溫柔,幫我把粘在臉上的濕髮撥好理順,我凝視著他道:「回去!你的心意我都明白!」

他定定地看了我一會,猛地把我抱進懷裡,緊緊的,大力的,壓得我肋骨硬生生地疼,可疼痛處卻泛著暖意,但又是絲絲淒涼絕望。我頭抵著他肩膀,淚水混雜著雨水從臉龐滑落,涔入他的衣服。

一道閃電狂厲地在頭頂炸開,我頓然回過神來,忙抬頭欲推開他。在閃電的剎那明亮間,壓入眼簾的是並肩立於雨幕中的八阿哥和十四阿哥。我腦中一片空白,只是定定看著他們。

四阿哥回頭看了他們一眼,緩緩放開我,立起,轉身。三人隔著煙雨對視。十四阿哥身穿青色長袍,手持竹青傘,面色沉靜,姿態漠然,只眼中隱隱含著驚怒。

白緞傘下,八阿哥一身月白長袍,袍擺隨風而舞,面色溫潤如暖玉,身姿淡雅若新月。人人都在電閃雷鳴、風雨交加的陰暗中帶著幾絲狼狽,可他卻如暗夜中的一株白蓮,遺世獨立,纖塵不染。身旁雖有十四相伴,唇角甚至還含著絲淺笑,可飛揚的衣袂間彷佛披拂了天地所有的寂寞,勝雪的白衣下集斂了人間所有的寒冷。

時間好似凝固,嘩嘩雨聲中,不知道過了多久,四阿哥轉開目光,一步步地從他們身邊走過,撿起仍在地上翻滾的傘,緩步離去,身影越去越淡,最終隱入風雨中。

待他消失不見,十四阿哥沖到我身邊,抑著聲音道:「若曦,你怎麼敢……」話剛起頭,卻停了下來,只是握著的拳頭青筋隱現。八阿哥打傘走到我身邊,傘遮住我,挨著我蹲下,淡淡目視著我。

我低頭木然地跪著,風雨中跪了一天一夜,身心疲憊,一切都好似無所謂,打罰隨意。三人在雨中一站一蹲一跪,沉默無語。雨點打在傘面的聲音錯錯雜雜,一如三人的心情。

過了很久,八阿哥歎口氣,拿了方巾替我把臉上的雨水拭去,道:「你就是不愛惜自己,也好歹顧念一下若蘭。她身子本就弱,你還如此讓她焦心?」我心中一痛,看向八阿哥,他道:「我已經吩咐了不許任何人傳話。可瞞得了多久?」我咬唇未語。

潔白的袍擺拖在泥水裡,我下意識地伸手想替他挽起,他迅速一揮打開了我的手,兩人手輕碰,『啪』的一聲,他若無其事地收了回去。我在半空滯了一瞬,緩緩縮回了空落落的手。

他靜靜蹲了會,站起對十四阿哥道:「回吧!」 十四阿哥道:「八哥請先回,我有事要問她。」八阿哥說:「此事你我都無能為力,只能看她自己的造化。」 頓了頓又說:「就是老四也只能眼看著而已!意氣行事不但於事無補,可能更會激怒皇阿瑪。」

十四阿哥說:「我只是有些事情要問個明白。」八阿哥靜默了一下,道:「棋局正在收關,眼前雖占上風,但一著不慎,滿盤皆輸的例子也不少。」說完,轉身而去。

十四阿哥用傘遮著我,蹲下,默默瞅了我一會,在懷裡摸索了下,掏出一個小包遞到我眼前,示意我打開。我掀開小包,居然是幾塊芙蓉糕,不禁大喜,立即抓起一塊,塞進嘴裡,他急道:「慢點,這會子沒水,噎著了!」說著,躲開我還欲再拿的手,示意我咽下再拿。

我趕忙吞下,他這才遞過來又讓我拿了一塊,我忽地驚覺道:「皇上沒准我吃東西。」他氣笑道:「吃都吃了,一塊和兩塊有什麼區別?我們來時留神看過了,周圍無人。」我一笑,忙接著吃起來。

不大會功夫,幾塊糕點全都下肚,本來已經餓過頭,只覺得胃疼,但已無餓的感覺,這會子一吃,越發覺得餓起來,只得忍住。一日一夜沒有喝水,吃了幾塊糕點,突覺得嘴裡喉嚨干澀難受。頭探到傘外,十四想拉未拉住,我已經仰頭喝了幾口雨水,順手擦了下嘴,又縮了回來。朝著滿臉驚異的他嘻嘻一笑道:「無根之水最是干淨,文人雅士可是專門存了煮茶呢!」

他歎道:「我以後一定會時刻記住,你根本不是大家閨秀。」我微微一笑,他凝視著我問:「值得嗎?」我盯著地面流動的水,恍若未聞。他定聲說:「回答我。」我仍舊沒有理會。他抓著我肩膀搖了搖,軟聲道:「若曦,回答我,算我求你!」

我訝然地看向他,他面色焦躁中夾雜著怒氣,卻又極力克制著,心中一軟,回道:「我只做了我覺得應該做,和不得不做的事情,沒什麼值得不值得。如果非要問我原因,也許只能說,若十三阿哥面對相同場景,他一定會為我做同樣的事情,即使知道後果難料。」

他深吸口氣問:「若是我,你還會如此嗎?」我看著他,沒有回答。他歎道:「我知道,你肯定又在想,換成十三哥,肯定不會問這樣的問題。他懂你!可正因為我不懂,才要問個清楚。若曦,告訴我真話,就算看在我們從小認識的情份上。」

我柔聲道:「我沒有這麼想。不管是十阿哥還是你,我都會的。雖然和十三阿哥脾氣更為相投,可大家的情份是一樣的。」

他唇邊綻開一個淡淡的笑,「那當日在草原時,即使沒有八哥,你也會幫我的,對嗎?」我點點頭,看著他袍擺道:「全濕了,回去吧!待皇上怒氣過了,一切都會好的。」

他塞傘給我,我搖頭道:「早已濕透,難道還能更濕?再說,皇上可沒有准我打傘跪著。」他握傘立起,深看了我一眼,轉身快步而去,速度漸快,小跑著,大步跑著,身影迅疾消失,只余漫天風雨。

雨沒完沒了地下著,天漸漸黑透,天地間唯一的聲響就是嘩啦啦的雨聲,我身形晃動,身子忽冷忽熱,意識逐漸恍惚,最後只有耳邊越去越遠的雨聲,身子一軟,一切陷入黑暗沉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