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江山錦繡欲拋卻

  毓慶宮位於內廷東路奉先殿與齋宮之間,康熙十八年時專為太子胤礽所建,前後共四進,由前星門而入,穿院北祥旭門,繞過了惇本殿,這才到了毓慶宮的正殿。

  因前兩日康熙剛剛貶斥了毓慶宮裡的幾個宮女,所以眼下宮內伺候的人越發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守在門口的小太監遠遠地瞧見李德全帶著人過來,急忙轉身進殿去報信。

  李德全一進院就瞧見了那個通風報信的小太監,卻沒說什麼,臉上帶著慣常的微笑,直走到殿外才停了下來,轉回身看向自己帶過來的那幾個宮女,高聲吩咐道:「在這裡當差可不是一件輕鬆的事,你們一定要謹言慎行,把主子伺候好,千萬不要辜負了皇恩浩蕩。」

  那幾個宮女齊齊地應道:「是——」

  毓慶宮的總管太監劉忠聽到消息,快步從殿內迎出來,先給李德全請了個安,這才有些為難地說道:「太子爺身子有些不舒服,剛歇下了,怕是不能見李總管了。」

  李德全笑了笑,擺手道:「沒事,老奴只是奉皇上的旨意送幾個宮女過來,交給你就成。」

  劉忠忙應下了,叫人領著那幾個宮女下去安頓。李德全卻叫住其中一個面容秀美的宮女,指著她對劉忠低聲說道:「這位是素言姑娘,和曾在御前當過差的晴川情同姐妹,晴川臨出宮時曾拜託我照顧這姑娘,我想著毓慶宮是個好地方,太子爺性情寬厚,又和晴川有舊,素言若是能入了太子爺的眼也算是她的造化,劉公公多照應些吧。」

  劉忠聽著便瞧了素言一眼,見她身材苗條,五官秀美,一雙杏眼水潤靈透,一看便是個風流靈巧的人,忙點頭應承道:「李諳達放心。」

  李德全笑著點了點頭,這才走了。

  劉忠叫人帶著素言下去安頓,自己則轉身進了內殿。太子正站在書案前臨摹字帖,瞥見劉忠進來,有些緊張地問道:「怎麼樣?人走了嗎?」

  劉忠垂手答道:「回太子爺的話,李總管走了。」

  太子頓時鬆了口氣。康熙前兩日突然來了毓慶宮,不巧正看到他與宮裡幾個宮女調笑,康熙頓時大怒,不僅把他狠狠地斥責了一番,還把那幾個宮女都發落去了辛者庫。這幾天來,他一直提心吊膽的,生怕康熙再有所責難,今日聽聞李德全來了,連見都沒敢見,只推了身邊的總管太監劉忠出去應付。

  太子想了想,又問劉忠道:「說沒說皇阿瑪那裡怎樣?氣消沒消?」

  「沒提皇上如何,只說皇上吩咐他送幾個知書達理的宮女過來伺候。」劉忠略一遲疑,又說道,「太子爺,這回送來的宮女裡面有個叫素言的,說是晴川姑娘的好姐妹,李總管還囑咐奴才要多關照她一些。」

  太子聽了不免有些意外,「晴川的好姐妹?」

  劉忠忙答道:「是這麼說的。」

  太子頓時眼中一亮,笑著吩咐道:「叫她進來見我。」

  劉忠出去叫了素言進來,太子瞧了素言兩眼,見她有些面熟,果然是曾在晴川處見過的,心中便先喜了兩分,問素言道:「你和晴川交好?」

  素言低頭斂目,輕聲答道:「奴婢以前在乾西四所的時候曾和晴川同屋住過,兩人脾氣相投,比別人要親厚些。」

  太子聽了十分高興,又問了素言一些晴川平日裡的喜好,這才叫素言下去歇著,並吩咐道:「以後你就在我身邊伺候吧。」

  素言心裡大鬆了口氣,忙謝了恩,退了下去。自此以後,太子待素言果然與他人不同,這是後話,暫且不提。

  卻說李德全,出了毓慶宮回乾清宮交差,正好和剛從乾清宮裡出來的四阿哥遇了個正著。李德全滿臉堆笑,上前給四阿哥請了安,關切地問道:「四阿哥的腿傷都好利索了?」

  四阿哥答道:「已經都好了,勞諳達掛念了。」說著,他看了一眼李德全來的方向,看似隨意地問道,「諳達這是去了毓慶宮?」

  「老奴奉皇上的旨意帶了幾個知書達理的宮女過去伺候太子爺。」他說著,四下里看了看,見沒什麼人,便又低聲笑道,「四阿哥放心吧,您交代的事情老奴已經辦妥當了。」

  四阿哥聞言便輕輕地點了點頭,謝李德全道:「多謝諳達。」

  李德全忙側著身避了避,笑道:「四阿哥客氣了。」

  兩人又說了幾句,四阿哥辭了李德全出宮,到了雍王府門口,卻見幾個家僕抱了漆紅的木箱在外募捐,四阿哥以為又是金枝在胡鬧,不由得微皺起眉頭,下了馬上前問道:「怎麼回事?」

  其中一個家僕忙恭聲答道:「回四爺的話,福晉說四爺整日為安置災民的事勞心勞神,咱們府中的人理應也出把力,所以就叫大夥兒在門外募捐些銀兩,好給四爺分憂。」

  四阿哥聽他這樣說,臉色緩和了些,看了一眼那募捐箱,又問道:「情況如何?」

  那家僕笑道:「剛有個姑娘捐了一百兩銀子呢!連名字也沒留,不過好像是夢仙居的。您看,她們還沒走遠呢!」說著便指向街一頭。

  四阿哥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就見一輛裝飾華麗的馬車正沿街遠去,車中一個年輕的姑娘也正好撩車簾回望,兩人視線遠遠相觸,都是一怔。片刻之後,車中人似回過神來,慌忙轉開了頭,急急地放下了車簾。

  四阿哥也猛地驚醒,想也沒想便大聲叫道:「晴川!」一邊叫著,一邊朝著那馬車追了過去。

  車中的女子還正是晴川,她本是陪著紫煙出來買東西,路過雍王府時看到有人在為難民的事募捐,便一時心軟求紫煙替她捐些銀子。紫煙因著晴川的幫忙,這才成了京城的第一花魁,所以對她幾乎是有求必應,二話不說當即便掏了一百兩銀子捐了出去,不想此舉卻引起了四阿哥的注意。

  見四阿哥從後面追了過來,晴川心中又慌又亂,忙回頭吩咐趕車的車伕道:「快些走!」

  紫煙不知出了何事,不禁有些意外,還探出頭往外瞧了一眼,問晴川道:「怎麼了?」

  晴川卻是抿唇不語,經過上次金枝一事,她再也不想與四阿哥見面。他早已有妻有子,而她也因他幾次涉險,幾乎喪命。與其這樣糾纏下去,不如就此永不相見。

  那車伕得了晴川的吩咐,鞭子甩得啪啪作響,馬兒拉著車在街上疾馳,一下子就把後面的四阿哥甩開了,不一會兒就到了夢仙居樓前。晴川從車裡跳下來,回頭望了一眼,見四阿哥從後面遠遠地追了上來,忙拉著紫煙就往夢仙居里面跑去。

  九姨娘正從裡面往外走,被晴川撞了個正著,正想張嘴罵人,卻被晴川一把扯住了胳膊。晴川握住她的手,急聲求道:「九姨娘,幫我一個忙好不好?」

  九姨娘一愣,問道:「什麼忙?」

  那邊四阿哥已追到大門外,晴川一時顧不上細說,連忙拉了九姨娘和紫煙向後院跑過去,待到了紫煙屋外,急聲對紫煙說了一句:「你先攔他一會兒!」然後就拉著九姨娘進了屋裡,緊緊地關上了房門。

  紫煙回過身,見那一直追著她們的青年男子已跟進後院,忙上前伸手攔下他,輕笑著說道:「這位客官,想喝酒叫姑娘去前面,這裡不招待人的。」

  四阿哥眼中有著少有的急切之色,他明明看到晴川與這個女子一同進了夢仙居,眼下卻見院子裡只剩下她一人,就猜著晴川是躲進了屋內,便說道:「我想見剛才進去的那位姑娘,我跟她認識的。」說著便想繞過紫煙進屋。

  紫煙卻偏偏不肯放他過去,伸出胳膊左右攔著,笑道:「不行,她身體不好,不想見客。」

  四阿哥不願意和她發生衝撞,只得停下身來,衝著屋內高聲叫道:「晴川,晴川,你出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怎麼會在這兒?」

  屋內卻是沒人回應,過了一會兒,屋門突然被人從裡面拉開了,九姨娘穿了晴川的衣服,與晴川一般打扮地走了出來,先橫了四阿哥一眼,這才沒好氣地問道:「誰在門口鬼叫啊?」

  四阿哥抬眼望去,見從屋裡竟然出來這樣一個人,一時不覺有些怔了,「你是……」

  九姨娘故作嬌媚地橫了他一眼,上前兩步走到四阿哥身前,圍著他繞了一圈,嬌聲道:「你剛才追了我一路,不知道我是誰嗎?現在我出來了,你想跟我說什麼就說吧。」

  四阿哥皺了皺眉頭,壓下了心中的厭惡之情,只冷聲問道:「剛才是你?」

  九姨娘笑了,「那還能有誰啊?」

  「不可能!」四阿哥突然一把推開九姨娘,衝進了屋內,只見屋內空空如也,哪裡有晴川的身影!他一時也疑惑了,難道真的是自己看錯了?可他分明看到了晴川就在那馬車內。

  那邊九姨娘倚著門框冷笑一聲,說道:「你別以為我們風塵女子就不會捐錢了,英雄每多屠狗輩,自古俠女出風塵。我呀,天生就樂善好施。」

  四阿哥卻沒有說話,在屋中站了片刻,這才沉默地轉身而去。

  九姨娘見他走得遠了,故意高聲叫道:「喂,這就走了?喂喂喂,記得過來捧場啊——」

  四阿哥的身影毫不猶豫地消失在門外。

  紫煙看得奇怪,也走進屋子四下里找了找,奇道:「晴川呢?」

  九姨娘得意地笑了笑,上前打開了一個大衣箱,對著縮身藏在其內的晴川說道:「出來吧,他已經走了。」

  晴川站起身來,神色複雜地看了看門外,重重地吐了口氣出來。

  紫煙瞧了瞧她,上前問道:「晴川,這人是誰?看穿著不像是普通人,你和他認識?」

  晴川沉默片刻,苦笑著搖了搖頭,轉身回了房。

  四阿哥從夢仙居出來,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那夢仙居的牌匾,他剛才明明看到那車中的人是晴川,為何進了屋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是他真的看錯了,還是晴川不願見他,故意躲避?如果是她不願見他,那又是因為什麼?她又怎麼會藏身在青樓之中?

  四阿哥一時只覺得心亂如麻,回到府中便直接去了書房,可捧著書看了半晌卻仍是定不下心來,索性放下書卷,帶了罈酒,提著把寶劍去了後花園。

  夜色已深,園子裡靜悄悄的,他邊舞劍邊喝酒,直喝到那一罈酒都見了底,這才覺得心中憋悶之感淡了些。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他是個什麼身份,現在又是個什麼境況,怎麼也會為個女子亂了心神!他暗自責怪了自己一番,提了寶劍復又往書房走去,路過一處假山時,卻見山後冒出星星點點的火光來。

  四阿哥一時瞧得詫異,便輕步繞了過去,就見金枝的貼身嬤嬤劉媽蹲在那裡,一邊往銅盆裡燒著紙錢,一邊低聲念叨道:「晴川姑娘,我不是故意殺你的,我只是個奴才,福晉有命不敢不從,你不要來找我,不要來找我……」

  四阿哥聽得一愣,抬手就把劍伸到了劉媽脖子下。

  劉媽本就因害死了晴川而心存愧疚,這才偷偷在這裡燒些紙錢給她,不曾想身後突然有了聲響,她只當是晴川的鬼魂前來報復,當下便嚇得尖叫一聲,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四阿哥厭惡地看著她,劍尖不離她頸下,只寒聲問道:「你把晴川怎麼了?」

  劉媽這才發現來的不是晴川的鬼魂,而是四阿哥,心中卻更是驚恐,忙跪在四阿哥的腳下,連連磕頭道:「四阿哥,我不是故意的,是福晉……是福晉叫我把她扔下河的。」

  四阿哥心中一窒,似被人用刀狠狠地捅了一下,只覺得痛徹心扉,一時間身體從內到外一片冰涼。他閉目片刻,勉強壓下心中那陣痛楚,可再睜眼時,眼中翻騰的怒火似是能燃盡一切。

  「來人!」四阿哥冷聲叫道。

  一直守在不遠處的親隨忙應聲過來,問道:「主子有什麼吩咐?」

  四阿哥寒聲說道:「請福晉一個人到這兒來見我!」

  親隨領命而去,過了一會兒,金枝便獨自打著燈籠從前面走了過來,遠遠地見四阿哥站在假山石之旁,笑著問道:「大晚上的,有事不回房說,叫我來這裡做什麼?」

  四阿哥本就帶了酒意,又被怒火一擊,心中頓時起了殺意,他手臂一抬,手中長劍直指金枝身前。金枝被嚇了一跳,手中燈籠一下子掉到了地上,就聽四阿哥冷聲問道:「這個老奴婢說你叫她把晴川扔下了河,是嗎?」

  金枝這才看到跪在一旁的劉媽,驚慌之後已是明白了怎麼回事,不由得冷笑一聲,看著四阿哥問道:「沒錯,你想殺了我為她報仇嗎?」

  聽她這樣爽快地承認了,四阿哥只覺得心頭一寒,澀聲問道:「為什麼要這麼做?」

  金枝一把將他的劍甩開,走到他面前,目光銳利地盯著他道:「為什麼?我還想問你為什麼呢?四阿哥,四爺,你不喜歡我就別來招惹我,為什麼娶了我之後又跟別人勾勾搭搭、不三不四?難道我在你眼裡就這麼輕賤?這麼不值錢嗎?」

  四阿哥沉默地看了她片刻,緩緩移開視線,答道:「我和她沒什麼。」

  金枝冷笑,質問道:「沒什麼你拿劍來指著我,你當我是瞎子、聾子嗎?」見四阿哥啞聲無言,她臉上露出一絲淒苦,「我小時候看著我額娘等了我阿瑪一輩子,心裡很窩火。我告訴自己,一定要找一個願意一輩子呵護我的男人共度一生,沒想到我找的男人連我阿瑪都比不上。我阿瑪至少曾是真心愛過我額娘的,可是你——連愛都沒有,沒有……」

  金枝已是淚眼模糊,上前一步拿起四阿哥握劍的手抵住自己的脖子,定定地看著他,哭道:「有時候我想騙騙自己,告訴自己這一切都不是你的錯。有女人跟你在一起,我覺得是這個女人在勾引你。可是到了這一刻我終於明白了,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瞎了眼,錯把魚目當珍珠,你要殺就殺吧,來世我會把眼睛睜得大一點。」

  這樣一番話,由她哭著說出來,幾乎字字都沾了血淚。四阿哥聽得愣怔,原本心頭的怒火也都化作了一片惘然。不論她再如何狠毒、如何善妒、如何不顧大局,這不都是他自己苦心求來的嗎?當初不就是為了貪圖隆科多的權勢嗎?既然是自己的選擇,又能怨得了誰?

  四阿哥愣愣地站了片刻,忽然覺得自己十分可笑,人人都說他善於謀算,算計人、算計事,又有誰知道他早已是把自己都算計了進去?這樣想著,他便不由得低低地笑出聲來。金枝回過神來,看得傻了,有些害怕地問道:「四爺?你怎麼了?」

  四阿哥卻未回答,只扔了手中的長劍,失魂落魄地轉身向外走去。

  夜已深沉,街上十分靜寂,他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怎的,竟然又轉到了夢仙居的門前。他抬頭望瞭望那匾額,鬼使神差地走了進去,在大廳中角落的一張空桌旁坐下了,要了酒菜自斟自飲起來。也不知喝了多久,便感到有人推他的肩膀,問道:「客官,天快亮了,你是留宿呢還是回去呢?」

  他已然喝得昏沉,口齒含混地答道:「我要……我要喝酒……」

  九姨娘嘆了口氣,說道:「你都喝了好幾瓶了,再喝下去你就回不了家了。我收留你倒是沒問題,只是你身上有沒有錢呢?」

  四阿哥嘲弄地笑了笑,伸手從身上掏了一錠銀子出來,啪的一聲拍到了桌子上,問道:「這些夠不夠?」

  九姨娘向來就是只認銀子不認人的,見他還能掏出銀子來,忙笑了笑,說道:「夠夠夠,你愛喝多少就喝多少、愛留多久就留多久。」

  她說著就往裡面走去,晴川守在過道的屏風後,小心地看了看廳內的四阿哥,將九姨娘拉到屏風之後,低聲問道:「他還不肯走麼?」

  九姨娘看了看手中的銀子,不在意地說道:「只要有銀子給,我管他走不走呢?哎,晴川,這人好像挺有錢的,他又那麼喜歡你,你幹嗎不跟他啊?」

  晴川沉默,頓了頓,輕聲說道:「他有老婆的。」

  九姨娘聽了卻是不解,問道:「這叫什麼理由?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

  這樣的話題,和九姨娘這樣一個三百年前的女人如何講得清楚,晴川也不打算和她解釋,只淡淡地笑了笑,打岔道:「你看你,黑眼圈那麼大,趕緊去睡吧,這裡我來招呼。」

  九姨娘最在意自己的容貌,聞言忙摁了摁眼角,低聲驚叫道:「糟糕,我差點忘了我不能熬夜的,這裡交給你了。」說著就急忙回房去了。

  四阿哥已喝得酩酊大醉,心中卻越發苦悶起來,有些事、有些話,不能做,也不能說,還有事有些話,不論他多麼不喜不願,他也必須逼著自己去做!苦又如何?除了以酒解愁,還能怎樣?

  他難以抑制地哈哈大笑,舉了酒杯高聲笑道:「一醉解千愁,喝……」

  晴川站在屏風之後,輕輕地嘆了口氣,忍不住出聲勸他道:「抽刀斷水水更流,借酒澆愁愁更愁。公子還是別喝了。」

  四阿哥止了笑,醉眼惺忪地斜睨過來,卻只能看到屏風之後一個模糊的身影,不禁冷聲問道:「你是誰?」

  晴川想了想,淡淡答道:「我是夢仙居的人。」

  四阿哥卻是嗤笑一聲,反問道:「夢仙居的人不發愁嗎?」

  「也愁!」晴川輕聲答道,「人活在這個世上怎能不愁?即便沒有大事,也會有些瑣碎小事叫人煩惱。」

  四阿哥又問道:「愁了怎麼辦?」

  「找個人傾訴一下,把一切當成垃圾一樣倒掉。」

  四阿哥聽了卻低低地笑了,「傾訴?不不不,不能傾訴。要是把心裡的話全都講出來,什麼時候被人逮到把柄,死都死不踏實。」

  晴川聞言心中不覺有些惻然,忍不住低聲問道:「難道你心裡就沒有一個可以相信的人嗎?」

  四阿哥的表情有些愣怔,似在思索自己到底是否還有一個可以完全信任的人,他沉默了片刻,卻搖了搖頭,苦笑道:「沒有。」

  聽他這樣回答,晴川只覺得心中一痛,當下頭腦一熱便說道:「那你可以相信我。」

  四阿哥不免有些意外,挑眉朝晴川那裡看了過去,問道:「為什麼?」

  屏風那側沉默了片刻,就聽那人輕聲說道:「因為我們是陌生人。今夜我們有緣在此一聚,過了今夜我們誰也不認識誰。」

  四阿哥聞言怔了片刻,默默地看向那纖細的身影,明明是陌生人,卻覺得自己早已與她熟識一般,可以肆無忌憚地向她吐露心聲、坦露他的靈魂,不管那心思曾是多麼的晦暗,那靈魂是如何的不堪。

  這種感覺蠱惑著他,叫他不自覺地就說出了深埋在心底的話:「好,我就說給你聽。我生下來就有人告訴我,我是庶出,就算我能力再強、再用功,也比不上草包一樣的長兄,每日裡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只想著怎麼討父親歡喜、讓母親高興,沒有天倫之樂,只有不斷地競爭,競爭,再競爭。我累了,我真的好累……」

  晴川就靜靜地站在屏風之後,聽著四阿哥的聲音越來越低,到後來變成了低低的呢喃,直至全然沒了聲息。她這才從屏風後轉了出來,見他已醉倒在桌子上,手中猶半握著酒杯,眼角之處竟然已有些濕潤。

  也許,他的心中也是極苦的吧。只這樣一想,晴川的心中不由得也酸澀難忍,以前她只知他是將來的雍正皇帝,原來,在通往皇帝的道路上,他也曾走得磕磕絆絆、傷痕纍纍。

  他睡得極沉,棱角分明的臉上,一雙濃眉卻是緊緊鎖著,即便在睡夢之中,也沒有舒展開來。晴川似中了邪,伸手輕輕地撫向他的眉間,試圖將那緊鎖的眉頭撫平。

  他許是覺得有些癢,又不知夢到了什麼,竟抬起手過來抓住晴川的手,低聲喃喃道:「晴川……」

  晴川聽得心頭一顫,眼中一澀,已有淚水順著臉頰滑下。

  他的夢中,也會有她麼?

  四阿哥直睡到第二日晌午才醒了過來,發現自己竟然躺在一間陌生的房中,看房中裝飾,顯然是一女子居所。昨日種種如同夢中,他回憶了半晌,才恍然記起自己昨夜裡是醉在了夢仙居里。

  門外傳來拍門聲,就聽見九姨娘在門外喚道:「客官,客官可曾起了?」

  四阿哥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見衣衫完整,似是和衣睡了一夜,心中稍定,淡淡應聲道:「進來吧。」

  九姨娘推門進來,笑道:「這位爺,您醒了?您昨夜裡可是醉死過去了,咱們夢仙居有待客之道,不忍心叫您在桌子上趴一夜,便把您扶到屋裡來歇下了。」

  四阿哥略點了點頭,從床邊站起身來。

  九姨娘含笑瞥了他一眼,又說道:「雖然您沒叫姑娘,可您也是佔了咱們屋子的,所以……」

  不等她說完,四阿哥便抬手打斷了她的話,又從懷中摸出一錠銀子丟了過去,問道:「可夠了?」

  九姨娘臉上都堆滿了笑,忙應道:「夠了!自是夠了!」

  四阿哥嘲弄地笑了笑,起身往外而去,人走到門口時卻又頓了頓,停下身來問道:「昨天晚上是不是曾有位姑娘陪我說話?」

  「是有位姑娘一直照顧著您。」九姨娘答道,她早已得了晴川的囑咐,所以不等四阿哥開口問便又忙著說道,「不過這位姑娘卻是不接客的,所以沒法見您了。」

  四阿哥聞言點了點頭,卻沒再追問,只抬腳走了。

  剛回到府中,親隨趙安一臉焦急地迎上前來,急道:「我的四爺,您這是去哪兒了?大夥找了您半宿,福晉都要急壞了。」

  四阿哥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嚇得趙安趕緊噤了聲。他沒說什麼,轉身去了外院的書房。

  金枝在內院一直等得焦急,好容易聽人稟報說四阿哥回來了,可等了半天卻不見他進來,過了一會兒,倒是趙安領著幾個奴婢過來,說是四阿哥吩咐的,要把他常用的東西都挪到書房去。

  金枝一聽,愣了片刻,起身就要去找四阿哥理論,卻被劉媽一把拽住了,苦口婆心地勸道:「福晉,四爺正在氣頭上,您現在過去和他理論,只能把他推得越來越遠,不如先忍耐幾天,等四爺氣消了您再去。」

  金枝轉念一想這事自己做得確實有些過分,便強自按捺住了脾氣,只等著四阿哥氣消。誰知一連等了幾日,也不見四阿哥回內院,她去外書房找他,他竟然叫人攔了不見。金枝有些坐不住了,這日一大早便打扮好了在外書房等著四阿哥,見他出來,忙上前去,賠著笑說道:「四爺,您去上朝?」

  四阿哥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繞過她便走。

  金枝在後面氣得直跺腳,還是幾步追了上去,說道:「四爺,我好幾天沒去給額娘請安了,怪惦念的,我和您一同進宮去看看吧。」

  四阿哥也不理會她,只吩咐趙安備馬。金枝見他雖沒說同意,可卻也沒直接反對,忙叫著劉媽去備車。四阿哥這才淡淡說道:「我要去上朝,你晚些過去,別跟著我。」

  金枝聽了心中一喜,只道他這是原諒了自己,忙笑著應了,把四阿哥送到了府外。

  早朝之上,康熙面色十分不好,太子胤礽更是連面都沒露。待下了朝,四阿哥一出乾清宮便看到有個小太監在外面等著,見到四阿哥忙上前打了個千,請安道:「四阿哥吉祥。」

  四阿哥認出他是李德全身邊的人,面上不動聲色,只略略地點了點頭,繼續向外走著,口中卻低聲問道:「什麼事?」

  小太監湊上前來,小聲答道:「李諳達叫奴才給四阿哥傳個話,說是昨夜裡太子爺私自出宮被皇上知道了,皇上大怒,已派了侍衛將毓慶宮看起來了,說不準太子爺踏出毓慶宮一步!」

  四阿哥聽了也是微驚,太子前一陣子還因處理政務出色而得了康熙的稱讚,怎的突然又惹得康熙震怒呢。他腳下稍一遲疑,轉而去了毓慶宮。

  毓慶宮外的守衛明顯比平日裡多了不少,宮內卻是愁雲籠罩,素言端著藥碗從小廚房內出來,正巧碰到四阿哥從走廊那邊轉過來。

  四阿哥四下看了看,見無人注意,一把將素言拉到了角落裡,壓低聲音問道:「怎麼回事?」

  素言見到他,面上有著難掩的驚喜之色,聽他問忙低聲答道:「太子一直不放心晴川,前兩日派了人去東陵探望,回來卻說妃園寢發生了坍塌,晴川剛好在地宮內給老太妃祈福,也壓在了地宮內。太子一急之下便偷偷出了宮,今天早上才回來的,人也跟痴傻了一般,嘴裡只一個勁兒地唸著仙姑死了,已傳了太醫過來瞧過了,開了方子,我剛熬好藥。」

  四阿哥微微頓了頓,晴川雖然沒被壓在妃園寢的地宮內,卻被金枝扔進了河裡,終是死了。他強自壓下心中的苦澀,冷靜地問素言:「那封信呢?可找到了?」

  素言搖了搖頭,低聲說道:「只顧著照顧太子了,還沒尋得機會。」

  四阿哥看向素言手中的藥碗,想了想,拔出身上的匕首,挽起衣袖在自己胳膊上割了一刀,猩紅的血珠頓時冒了出來,他將手臂翻轉過來,將血滴到了藥裡,直把湯藥都染得帶了血腥之氣,這才停了下來。

  素言看得一驚,低呼道:「四阿哥,你這是做什麼?」

  四阿哥撕了內袍的一角下來,簡單地包紮了一下傷口,將素言手中的藥碗接了過來,低聲說道:「你先去休息吧,這碗藥我替你送。」說完便端著藥碗往內殿而去。

  臥房之中,太子一直呆愣愣地在床上躺著。昨日看到了妃園寢的奏報,他卻不肯相信晴川就這樣死去了,不顧康熙的禁令偷偷跑出宮親自去看,一夜疾馳到妃園寢,直到從管事姑姑雪珍的嘴裡聽到了這個消息,他才不得不接受這個現實:晴川死了,那個仙姑一般的女子死了。

  自他一出生起,所有的阿哥們都羨慕他,說他命好,投胎在皇后的肚子裡做太子,可是有誰知道做太子好苦?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要受人監督,稍有不慎就被人說成沒有太子的儀態,這都不算,還要時時刻刻地提防別人害他,把他拉下馬,這種滋味太可怕、太可怕了……

  他只能囂張、放蕩、好吃懶做,把自己變成一個荒淫無道的人,可是人們只看到他表面的風光,卻沒有人知道他每天夜裡都掰著手指頭數自己所剩不多的日子。直到遇到了晴川,是她帶給了他希望,她告訴他,他可以做得很好。可是她死了,她不在了,永遠都不在了。

  太子不禁苦笑,坍塌的豈止是那老太妃的地宮,還有他的世界。

  門外傳來沉著的腳步聲,過了一會兒,四阿哥的身影出現在太子床邊,他一手端著藥碗,另一隻手將太子從床上扶了起來,勸道:「二哥,先喝了藥吧。」

  太子仍有些呆滯,就著四阿哥的手喝完了藥,這才回過些神來,苦笑道:「這會兒所有人都躲得我遠遠的,難為你還不避嫌,特地跑過來看我。」

  四阿哥沉默了下,輕聲答道:「不管皇阿瑪怎麼罰你,你都是老四的兄長,兄弟之間不用那麼客氣。」

  太子聽得心中感動,伸手拍著四阿哥的肩膀,嘆道:「好好好,算我平素沒有看錯你。」

  四阿哥面上卻閃過一絲痛苦之色,太子看得奇怪,不由得問道:「怎麼了?」

  「沒事!」四阿哥說著,卻是不露痕跡地把手臂向身後藏了過去。

  太子看到了,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四阿哥胳膊一僵,眉頭已是緊緊地皺了起來,顯然是忍受著極大的痛楚,口中卻說道:「沒事,真的沒事。」

  太子飛快地掀開了他的衣袖,就見小臂上一處胡亂地纏了幾圈綾帶,上面已是滲出鮮紅的血跡來,他看得一驚,失聲問道:「怎麼回事?太醫!快叫太醫!」

  四阿哥抽回了手臂,淡淡地笑了笑,不以為意地答道:「別叫了,沒事,我自己割的,一會兒上點藥就好了。剛才聽聞二哥病了,一時著急,不知該怎麼辦,正巧昨兒書中看到割肉療親的方法,心想不管有沒有用,試一試總是好的,快別叫太醫了,免得讓人笑話……」

  太子愣愣地看了四阿哥片刻,一把握住他的手,眼中已隱隱有了濕意,說道:「老四,你怎麼這麼傻?看到你這樣,做哥哥的實在太慚愧了。」

  四阿哥勸他道:「二哥,你正病著,不要激動。」說著便要扶他躺下休息。

  太子卻不肯,掙脫了他的手,坦誠道:「不,你聽我把話說完。咱們兄弟倆雖然從小一起長大,可平素來往並不多,上次額娘把你犯錯的證據給我,我心中雖然不信,卻還是存了半分懷疑。如今一看,我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說著,從枕下摸出德妃交與他的那個信封來,塞在四阿哥手裡,「這個德妃娘娘給了我後,我還從未看過,現在還給你,從此你我兄弟便是一條心,我永遠都相信你。」

  四阿哥遲疑了一下,接過了那信封,用力地點了點頭,又扶著太子躺下了,好言安慰了他幾句,直看著他安歇下了,這才從毓慶宮出來。

  僻靜的甬道中,四阿哥輕輕地開了那信封,卻是從中抽出一張白紙來。他看得一愣,頓時明白過來德妃此舉不過是警示於他,並不是真的要把他的把柄交與太子之手。這樣一想,他臉上不禁露出一絲笑意來,暗道額娘畢竟是額娘,就算希望他保太子,卻也不會故意害他的。

  永和宮裡,有小宮女正在後殿的廊下澆花,見了四阿哥沿著遊廊進來,正要高聲稟報,四阿哥卻笑著抬手止住了她,笑道:「我自己過去吧。」

  他的臉上很少有這樣輕快的笑容,那小宮女看得一愣,有些傻呆呆的,待他走過去了,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竟然都沒向他請安。

  他步子極輕快,邁上台階來到廊下,就聽見翡翠在屋內喜氣洋洋地說道:「主子,十四阿哥可真孝順,每回得了戰利品都往宮裡送。」

  四阿哥腳下便不由得頓了頓,停在了門外。

  屋內,德妃看著桌上堆放的各種流光溢彩的珠寶,嘴邊也浮上了一抹欣慰的笑意,口中卻淡淡地吩咐道:「把這些連同本宮私藏的寶貝一起點算一下,送去給各大臣們,就說是十四阿哥孝敬他們的。」

  翡翠聽了有些不解,問道:「主子,這幾年你已經以十四阿哥的名義送了他們不少的東西了,還要再送嗎?」

  聽素來聰慧的翡翠問出這樣的話來,德妃不禁笑了,瞥了她一眼,輕聲解釋道:「眼下皇上寵愛老八,我以保太子的名義要老四對付他,是輸是贏還不知道。倘若贏了,對付太子倒是輕而易舉;倘若輸了,少不得還需要大臣們的支持。錢財是身外物,去了還會回來的。地位要是保不住,就什麼都沒有了。」

  翡翠頓時明白過來,低聲應道:「是。」

  四阿哥默默地站在門外,德妃的聲音緩慢而又溫柔,往常與他說話也是這般,可此刻聽來卻叫他冷徹心扉,原來,在她的心目中,他也不過是一枚棋子,所有的謀劃都只是為了她的另一個兒子,他的十四弟。

  金枝從外面進來,見四阿哥獨自一人怔怔地站在門外,不覺有些納悶,奇道:「四爺,您來了怎麼不進去給額娘請安啊?」

  她這樣一問,屋中頓時沒了聲音,片刻後,翡翠掀起了竹簾,笑著迎了出來,「四阿哥,四福晉,你們來了。」

  金枝衝著翡翠點了點頭,轉頭卻見四阿哥臉上仍是一片漠然之色,像是沒看到翡翠一般,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

  「四爺!」金枝叫道,回頭又詫異地看了看翡翠。

  翡翠臉上勉強露出些笑容,問金枝道:「福晉來看娘娘?」

  金枝有心追了四阿哥去,可來了永和宮不見德妃就走卻是十分失禮的,於是只得跟著翡翠進了屋內,問德妃道:「額娘,他怎麼了?」

  德妃想不到自己瞞了這麼久的事情竟然就這樣叫大兒子知道了,不禁皺眉嘆息一聲,輕聲道:「都怪額娘不好,進宮這麼多年還沒學會管住自己的嘴。」

  金枝不知緣由,還以為是德妃訓斥了四阿哥,所以才引得他不高興,聽德妃這樣說,忙上前扶了德妃的手,勸道:「額娘是長輩,教訓他幾句也是應該的,額娘快別自責了。」

  德妃搖了搖頭,卻不願再說這些,便只問金枝道:「聽說你們小兩口又鬧彆扭了?」

  金枝想起四阿哥的所作所為,心中十分委屈,低頭沉默片刻,說道:「額娘,不瞞你說,我挺後悔嫁給四爺的,我都猜不透他心裡究竟在想什麼。」

  「胡說!」德妃斥道,「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這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緣分,怎麼能夠一句話就抹殺了呢?」

  「可是……」

  德妃打斷金枝的話,安撫她道:「好啦,本宮知道你想說什麼,無非就是四阿哥不解風情、不知道疼人。可是孩子,夫妻相處是門學問,要瞭解一個人不是一時半刻就能做到的,要用一生的時間慢慢去感受,女人能管住男人不算本事,能改變男人才是本事。」

  金枝一時羞愧,紅著臉垂了頭,說道:「我聽額娘的,可是現在這種情況,我該怎麼做呢?」

  德妃想了想,輕輕地笑了笑,說道:「男追女隔層山,女追男隔層紗,只要你肯放下身段,以柔克剛,還怕他不對你好嗎?老四這孩子太孤單了,孤單得誰都不肯信任。如果有個孩子,說不定就能瞭解為人父母的苦心了。翡翠,把本宮房裡的送子觀音請來,讓福晉帶走。」

  金枝聽了忙要推辭,德妃卻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手,柔聲說道:「做額娘的總是盼著你們能夠多福多壽、兒孫滿堂,所以額娘從來不想老四做太子。人一旦登上了高位,就什麼都不能自主了。三宮六院纏著你,國家大事揪著你,到時候別說天倫之樂了,連見一面都難。還不如逍遙在山水間,你說呢?」

  金枝點頭道:「媳婦明白。」

  德妃臉上露出慈祥溫柔的微笑,意有所指地說道:「你明白不夠,得把這些話帶給老四。他要明白了,你們倆才能一生無憂。」

  婆媳倆又說了會兒話,德妃便催金枝回府,金枝心中也惦記著四阿哥,辭別婆婆出了宮,可回到雍王府才知道四阿哥並未回來。她心中不免有些納悶,四阿哥明明比她早出的宮,又是騎馬,怎會到現在還沒回來?

  她又想起德妃教導她的,叫她以柔克剛,便沒去追問四阿哥的去處,只回了房靜靜地等著,直到夜深,也不見四阿哥回府。金枝坐不住了,打發了劉媽去前院問,過了一小會兒,劉媽急忙忙地跑了回來,氣喘吁吁地說道:「四爺沒回來,可是跟著四爺的小太監回來了,他說……說……」

  金枝聽得著急,氣道:「說什麼你倒快說呀,急死人了。」

  劉媽小心地看了一眼金枝,膽怯地說道:「他說四爺去了夢仙居。」

  「夢仙居?」金枝一愣,卻是不知夢仙居是個什麼地方。

  劉媽壯著膽子解釋道:「就是青樓!」

  金枝愣怔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頓時覺得又羞又惱,她本就是個爆炭的脾氣,此時哪裡還忍得住,從床邊跳起來叫道:「什麼?他居然還敢去青樓!」

  劉媽膽怯地點了點頭,又問道:「福晉,現在怎麼辦?」

  金枝雙手死死地扯著手中的帕子,因晴川之事她做得的確過了些,這幾日一直給他賠著笑臉,誰曾想他非但不肯領情,還做出如此打她臉的事情來。她雖是私生女,可何曾受過這樣的氣!金枝骨子裡的潑辣勁一下子上來了,腦袋一熱,什麼也顧不上了,只冷聲吩咐劉媽道:「把府裡的丫鬟都給我叫出來,把能帶的傢伙也都帶上,我倒要看看,是哪個不要命的,敢在我的眼裡揉沙子?」

  金枝這裡帶著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奔了夢仙居而去,卻不知夢仙居中此時卻十分冷清,偌大的廳內並無其他的客人,只坐了四阿哥一人自斟自飲。

  晴川被九姨娘從後院拖了出來,直往廳內推著,「快去,快去,那位爺包了整個夢仙居,就是為了見你。」

  晴川哪裡敢去見四阿哥,忙一邊用力掙紮著,一邊壓低聲音道:「我不想見他,反正他也給了你銀子,你就叫他自己坐著喝酒好了。」

  九姨娘一聽這話更是氣急,怒道:「有這麼包場子的嗎?一個客人都不帶請的,也不許別人進,搞得咱們夢仙居門前冷冷清清的,知道的是有人包了場子,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們要關門了呢,這生意以後怎麼做?他既然要見你,你就快去見,見完了,老娘也好打開門做熱鬧生意!」

  她說完就用力推了一把,把晴川推進了大廳。晴川踉蹌了幾步,已然驚動了廳內的四阿哥,無奈之下,她只得走到屏風之後站定,隔著屏風向四阿哥行了一禮,輕聲道:「奴家這廂有禮。」

  四阿哥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抬眼看了過來,「你來了?」

  晴川苦笑了笑,「這位爺出手真是大方,把整個夢仙居都包下來了。」

  四阿哥淡淡說道:「我有很多話想說,又不想讓別人聽見,只有這一個辦法。」

  「原來如此。」晴川緩緩地點了點頭,這樣倒也算是個法子,只是太燒錢了些。

  四阿哥看了看屏風後那模糊的身影,問道:「姑娘為何要隔著屏風說話?難道不能過來陪我小酌一杯嗎?」

  晴川心中一驚,生怕他是認出了她才故意這樣說,忙向他那裡看了看,見他只靜靜地坐在那裡並無別的動作,心中才安定了些,想了想,答道:「隔著屏風說話誰也看不見誰,才能敞開心扉,若是認識了、面對了,反而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四阿哥聽了輕輕一笑,點頭道:「有道理。」

  晴川見他今天言行十分反常,不禁問道:「這位爺,又遇見了什麼煩心的事?」

  四阿哥斂目沉默了片刻,突然沒頭沒腦地問她道:「如果你認為的真理一下子變成了謊言,你會怎麼想?如果你堅定了一條路要走下去,卻發現你信任的人全部在牽絆你,你又會怎麼想?如果你發現連你自己也動搖了這份堅持,你還會怎麼想?」

  「我不想。」

  這樣的答案叫他十分意外,不由得問道:「不想?」

  晴川搖頭道:「不想。人一生很短暫,有起點就必定有終點,既然我們只活在當下,為什麼要給自己設那麼多條條框框呢?讓自己開心快樂、自在地享受人生,等著命運給你的每一個考驗,不是更好嗎?」

  四阿哥聽後久久沉默,好半晌才突然笑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活了這麼多年,一直都是主動出擊,按著自己的目標走,殊不知有時候順其自然也是一種走法,至少不會有那麼大的壓力!」

  晴川不知他又遇到了怎樣的煩心事,聽他肯聽自己的勸,心中不免有些高興,便微笑著說道:「你能想通就好了。」

  話音剛落,夢仙居大門方向卻傳來了砰的一聲巨響,緊接著外面響起一陣喧嘩聲,就聽九姨娘高聲叫道:「你們不能進去,不能進去……」

  金枝惡狠狠的聲音傳了過來,「擋我者死!」

  九姨娘尖叫一聲,似是被人推倒在了地上,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匆匆而來,片刻之後,金枝帶著劉媽與一大群丫鬟風風火火地從外面闖了進來。

  九姨娘衣衫上沾了許多灰土,形容狼狽地從後面緊追過來,故意對著四阿哥高聲叫道:「這位爺,對不起!您夫人一定要闖進來,我攔也攔不住!」

  四阿哥臉色陰沉,坐在凳子上冷冷地瞥向金枝,不怒自威,冷聲問道:「你想幹什麼?」

  金枝早已是被妒火燒昏了頭腦,聞言叫道:「我想殺人!」

  說著沖上前來,一腳將擋在晴川面前的屏風踢倒在地。

  晴川沒想到她會上來就奔著自己而來,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待回過神來面前的屏風已是轟然倒地,她一時被嚇住了,愣愣地站在那裡沒了反應。

  待瞧清了屏風後的人,金枝也不由得一怔,「是你……你還活著?」

  四阿哥也十分意外,猛地站起身來看向晴川,驚愕過後卻是一陣狂喜,「晴川……」

  九姨娘一看情形不對,忙上前擋在了晴川身前,賠笑道:「哎喲喲,這位爺,這位夫人,你們要吵回家去吵,我這裡打開門做生意的,可千萬別砸了我的招牌。」

  金枝已回過神來,眼見晴川竟然還活著,更是憤怒,叫道:「呸,我告訴你,我就是來砸你招牌的,睜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以後這個男人要是來你這兒,我不管是人是鬼,都別想站著出去,劉媽,給我上!」

  劉媽與那些丫鬟得了自家福晉的命令,立時就朝著九姨娘與晴川二人大打出手。

  四阿哥怒聲喝道:「住手!」

  眾人嚇了一跳,忙都停下了手。金枝看四阿哥如此護著晴川,心中怒火更盛,大聲叫道:「我看誰敢住手?打!」

  話音未落,就聽啪的一聲脆響,金枝只覺得臉上一痛,四阿哥已揚手給了她一個耳光。她一下子被打得怔住,捂著臉頰愣愣地看了他片刻,不敢相信地問道:「你敢打我?」

  四阿哥厭惡地看了她一眼,冷聲說道:「我不僅要打你,還要休了你!走,馬上給我走!」

  金枝眼中含滿了淚水,眼睛睜得大大的,嘶聲問道:「你不怕我去跟皇上告狀,讓你吃不了兜著走嗎?」

  四阿哥只淡漠地看著她,卻未說話,只是輕輕地嗤笑了一聲。

  金枝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淚水,心中湧起無盡的委屈與怨恨,這個男人為了那麼一個卑賤的女人竟然動手打她,竟然要休她,她狠狠地看了晴川一眼,轉身向外跑去。

  「福晉,福晉……」劉媽等人見金枝獨自跑了,忙跟在後面追了上去。

  眨眼工夫,大廳中重又恢復了靜寂。九姨娘看著大廳內的滿目狼藉只覺得肉痛,她抬手理了理剛才被人扯亂的頭髮,走到四阿哥身邊說道:「這位爺,那這些砸碎的東西……」

  四阿哥簡短地答道:「我賠。」

  九姨娘一聽這話就放了心,見四阿哥與晴川兩人都默默站著,瞭然地笑了笑,一甩帕子說道:「那就好,那就好。我不打擾你了,你們繼續聊。」說著就出去了。

  四阿哥轉身看向晴川,定定地看了她片刻,才忽地笑了,「你還活著,真好。」

  晴川聞言卻苦笑道:「嗯,眼下是還活著,不過怕是也活不長久了。怎麼辦?我是守陵的女官,萬一真鬧到皇上那兒,恐怕連死都死不踏實了。」

  四阿哥卻彎了彎唇角,她現在還能活著就是上天賜給他的機會,他怎會放手,不管以後怎樣,他總能護住她!他走到晴川面前,伸手握住她的手,看著她問道:「你相信我嗎?」

  就是不相信他,也得相信未來的雍正皇帝啊!晴川點了點頭。

  四阿哥笑了笑,一字一句地許諾道:「那好,我發誓,就算要我粉身碎骨,也會護你周全。」

  永和宮中,康熙聽了金枝的哭訴勃然大怒,拍案道:「這老四也太不像話了,逛青樓也就算了,居然還跟晴川糾纏不清……哎?晴川不是去給老太妃守陵了嗎?怎麼忽然又去了青樓?難道有人陽奉陰違,不把朕的聖旨放在眼裡嗎?」

  金枝聞言更覺委屈,哭倒在德妃懷中。

  德妃暗中著急,幾次給金枝使眼色,口中忙說道:「皇上少安毋躁,事情還沒有查清楚,說不定只是誤會。」

  偏生金枝十分沒有眼色,對德妃的暗示視而不見,直起身來爭辯道:「什麼誤會?我親眼看著他們倆卿卿我我、勾勾搭搭。皇上,一定是四爺喜歡她,故意使個招兒讓她去給老太妃守陵,然後又偷偷地把她弄出來,放在妓院裡。」

  康熙臉色鐵青,怒聲問道:「此話當真?」

  金枝見康熙這樣震怒,心中雖得意,卻也有些不安,聽他追問不免噎了下,底氣到底有些虛了,「這……八九不離十。」

  康熙氣極,怒道:「簡直無法無天!這次若不嚴懲,大清國法何在?李德全,去,把老四給朕叫來,朕要親自審問。」

  德妃有意勸阻,剛張了口,康熙便臉色鐵青地截斷了她的話,「不用再為你兒子說任何話,慈母多敗兒,這事兒你也有錯。平素要不是這麼寵他,他怎麼敢做這麼大逆不道的事?」說完拂袖出去了。

  德妃心中又急又氣,煩躁地閉上了眼,低聲道:「這下,老四的麻煩大了。」

  金枝那裡還沒明白過來,只是淚眼婆娑地抬眼望著德妃,不解地問道:「他能有什麼麻煩?」

  德妃惱金枝不顧大局,狠狠地剜了金枝一眼,氣道:「欺君之罪大如天,你呀,真是口沒遮攔。你當自己是普通人家的媳婦嗎?你皇阿瑪他首先是皇上,其次才是你們的阿瑪!」

  金枝此刻才知道怕,忙問道:「啊?這麼嚴重?早知道我就不這麼說了,怎麼辦?要不,我現在就去跟皇上說,我記錯了,不是這樣的。」

  見自己的媳婦這樣不懂事,德妃更是氣急,惱怒地問道:「你以為還來得及嗎?」

  金枝一下子慌了神,「那怎麼辦?我可不要做寡婦,額娘,求你救救他,救救他。」

  德妃有心救四阿哥,卻知此刻她說什麼都是錯,反而會給康熙火上澆油,只得無奈地搖了搖頭,「本宮是老四的生母,說得越多,皇上越覺得是包庇,到最後只會弄巧成拙,現如今只能靠菩薩靠祖宗保佑了。」說著便走到偏殿的佛龕前跪了下來,低聲祈求起來。

  金枝見德妃不肯出手救四阿哥,心中既悔又怕且著急,看了看德妃跪在佛前虔誠的背影,氣急敗壞地跺了跺腳,扭頭向外面跑去。

  德妃輕輕地合著眼,緩緩地捻動著佛珠,心中卻是混亂無比,如今皇上寵愛老八,太子又不爭氣,若沒有老四牽制著老八,這儲君的寶座就是他的了,那她的十四阿哥怎麼辦?不行,她絕不能讓這樣的事發生!絕不!

  就聽啪的一聲,那穿著佛珠的繩子竟忽地斷裂了,圓潤的佛珠掉在地上四下飛散出去,滾落得殿內到處都是,一時間叮噹之聲各處頻響,亂得如同她的心。

  宮門外,四阿哥伸手將晴川從馬上抱了下來,沉靜地看了看她,輕聲問道:「你怕不怕?」

  晴川緩緩地搖了搖頭,不知為何,真到了此刻,她卻不覺得怕了。

  他便笑了,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牽著她一步步地向宮門內走去。

  李德全奉了康熙的旨意,帶著人正要出宮去找四阿哥,見他竟與晴川攜手而來,忙趕上前去,焦急地說道:「我的四爺,皇上正派老奴去傳您呢,您倒好,怎麼鬧了這麼大的動靜,還把晴川也帶來了?」

  四阿哥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對李德全說道:「請稟告皇上,四阿哥胤禛前來請罪。」

  李德全見他如此,不由得怔了一怔,有心想勸,可苦於身邊眼線太多,也只能低低地嘆了口氣,押了他與晴川二人往乾清宮走。路過阿哥所時,正好遇到八阿哥和九阿哥、十阿哥等人出來。十阿哥遠遠地瞧見了四阿哥與晴川,不禁奇道:「那不是四哥和晴川嗎?他們怎麼在一塊了?晴川不是去守陵了嗎?」

  此言一出,八阿哥與九阿哥都抬眼看了過去,果然見四阿哥與晴川正從前面不遠處經過。九阿哥劍眉一皺就要過去詢問,卻被身旁的八阿哥一把拉住了。他不解地回頭,見八阿哥面沉如水,沉默地盯著四阿哥與晴川的身影,緩緩地搖了搖頭。

  那邊的四阿哥忽地清了清嗓子,朗聲喊道:「宮女晴川,奉命守陵,遭人擄劫,流落青樓,非戰之罪,還請皇恩浩蕩,明察秋毫。宮女晴川,奉命守陵,遭人擄劫,流落青樓……」

  晴川被他嚇了一跳,轉頭驚愕地看他,卻見他的目光落在了遠處,不由得順著他的視線看了過去,就瞧見站在遠處的八阿哥等人。不知為何,她就覺得心裡一虛,下意識地低頭避過了八阿哥的視線。

  八阿哥身子微微僵著,在原地站了一站,似是沒有看到四阿哥與晴川他們,轉身離開了。見他如此,九阿哥與十阿哥兩人不免均有些愣怔,遠處的四阿哥唇角上卻露出了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

  李德全帶人把晴川與四阿哥押到了乾清宮處,康熙聽了四阿哥的解釋,沉默半晌,看看晴川,又看看四阿哥,慢慢地眯起了眼睛,問道:「你說晴川是遭人擄劫才離開東陵的,而你又那麼巧在青樓遇見了她?」

  他聲音平淡,全不像動怒的樣子,可晴川心裡卻越發地驚懼起來,她在康熙身邊伺候過一陣子,多少知道些康熙的脾氣,知道這人越是惱怒的時候,面上反而越是平淡,現在見康熙問得平常,明顯是心中已對此事惱怒至極。

  身旁的四阿哥身子跪得筆直,面色十分鎮定,聞言答道:「皇阿瑪請想,倘若不是遭人擄劫,東陵何等神聖的地方,少了一個人,怎麼會不向內務府回報呢?」

  康熙盯著他,眼睛深處有怒火隱約跳動,冷聲說道:「很簡單,他們都被收買了。」

  晴川聽得心中一驚,收買朝臣,這可是謀逆的大罪!這個罪名若是落實了,非但她要被處死,四阿哥怕是也要被嚴懲,哪怕不死,最起碼也要落得個被圈禁的下場。不行!她不能叫他為她受牽連!

  這樣想著,晴川咬了咬牙,準備抬頭向康熙攬下罪名,可她剛要抬頭,身側的四阿哥卻突然向前膝行了一步,手看似無意地從她的袖口擦過。她的袖口被他極快地扯了一下,然後就聽他朗聲說道:「皇阿瑪太高估兒臣了。東陵上上下下那麼多人,若要收買,肯定是筆不小的數目。既然是筆不小的數目,又怎麼可能隨便交給別人去辦,一定是親自出馬。可是兒臣前陣子一直在江南追討國庫的虧空,皇阿瑪應該很清楚。」

  康熙面色喜怒不明,只略點了點頭,說道:「你說得雖然不無道理,不過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朕已派了欽差去東陵妃園寢,一切還是等欽差從東陵回來再說吧。」

  四阿哥俯身磕了一個頭,沉聲答道:「是,兒臣聽皇阿瑪的。」

  康熙淡淡地看了看他,吩咐李德全道:「把他們二人先帶去宗人府看管起來。」

  四阿哥率先從地上站起身來,轉頭看向晴川。

  晴川偷偷瞄了一眼面色陰沉的康熙,又看向身側的四阿哥,稍稍遲疑了一下,也隨著他從地上站起身來,她雖不明白他有什麼對策,可見他從容的模樣,她心中倒也鎮定下來,想自己既然已走到了這一步,也只能繼續堅定地走下去了。

  李德全將晴川與四阿哥兩人帶到了宗人府大牢,又暗中囑咐看守好好照應,這才辭別他們兩人,回乾清宮覆命。

  晴川這還是第一次進宗人府的大牢,忍不住好奇地四下打量了一下,見這大牢倒不像是電視中演得那般陰森,反而由於經常臨時關押一下皇室宗族的人員,所以打理得十分乾淨。

  隔壁監房的四阿哥見她進了四處打量,不由得問她道:「怎麼了?你看什麼?」

  晴川笑了笑,答道:「這牢房標準挺高,不愧是經常關阿哥們的,要是我一個人犯事,怕是還進不了這裡呢!」

  四阿哥聽了微微一怔,繼而不禁失笑,說道:「你膽子倒是大,都快掉腦袋了,還能談笑自若。」

  晴川走過去和他隔欄而坐,靜默了一會兒,突然嘆道:「是啊,我也覺得自己還從來沒有這麼大膽過。」

  四阿哥沉默片刻,突然垂著眼簾問晴川道:「晴川,我問你一句話。你就這樣放心地跟我進宮,假如我的計畫失敗了,皇阿瑪要砍我們的頭,你會怪我嗎?」

  晴川淡淡地微笑著,搖了搖頭,「我不會怪你,我這人運氣總是特別不好,本來在家中過得好好的,可偏偏流落到了這兒,然後不是被拐就是被劫,入了宮還要被人欺負。只是……」她停了停,笑容變得有些勉強,聲音也低了下去,「很後悔連累到你,我剛才應該把罪責都攬過來的,可是,我卻怯懦了。」

  四阿哥聽得有些愣怔,心中的某處忽然異常地柔軟起來,他抬眼靜靜地看晴川片刻,才又輕聲問道:「我真的有那麼好麼?到了這個時候,你還在為我著想。」

  晴川沉默了,她也早已看不懂自己的心了,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是他提著靴子教她走石子路的時候,還是他從那兩個無賴手中救出她的時候?她自己也記不清了,她只是一直都在壓制著自己的情感,告訴自己他是未來的皇帝,他有妻有子……他於她,只應是一個歷史人物!可以崇拜、可以欣賞,卻不可以用來愛!

  她與他之間不可以也不能夠有絲毫的牽扯。

  但當那個刺客向著他刺出尖刀的時候,她卻猛然間意識到,他早已烙在了她的心上。她不希望他死,一點也不希望他死,哪怕是用她的命來換!

  晴川不禁自嘲地笑了笑,明明早就知道他是一劑毒藥,卻還是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了。

  許久等不到她的回答,四阿哥心中忽地有些忐忑起來,輕聲喚道:「晴川?」

  「嗯——」晴川應聲,頓了頓,坦然地答道,「我也不想這樣,可是心不由主,身不由己,沒辦法……」

  四阿哥的心中湧起了一陣從未有過的感動來,原來,這世上還有這樣一個女子全心全意地愛著他,無關權勢,無關陰謀……可他,卻幾次欲置她於死地。他不禁愧疚地低了頭,低聲說道:「其實,我沒你想得那麼好……」

  聽他這樣說,晴川轉過身,隔著欄杆望向他,「你是一個缺乏安全感的人。」

  四阿哥卻是一愣,「安全感?」

  是的,因為缺乏安全感,所以才會以冷漠對人,在阻止別人靠近的同時,也將自己的心一層層地包裹起來。不是喜歡獨守寂寞,也不是不羨慕那遠處的溫暖與熱鬧,只不過是不敢靠近,不敢去相信自己身邊的人,於是便更加孤單和冷漠。

  她笑著點頭,說道:「你把手伸過來。」

  他疑惑地把手從木欄之間伸了過去,她笑著握住他的手,柔聲問道:「現在呢?是不是要好一點?小時候我也缺乏安全感,我母親就這麼握著我的手,她說因為信任所以踏實,因為踏實就不再害怕,你——明白嗎?」

  信任,偏偏是他從小就已拋棄了的,他看著她,一向清冷的眸子裡有著淡淡的迷茫,輕聲喃喃道:「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但是你的手很溫暖,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感覺。」

  晴川聽了不免心痛,卻是強自笑了笑,說道:「那就不要去想了,靜靜地等著結果到來就好。」

  四阿哥點了點頭,說道:「好,就聽你的。」

  他將另一隻手也放了過來,將她的手輕輕包住,緩緩地收緊,最後將她的手包在自己掌心。她的手軟綿而溫暖,卻給了他從未有過的踏實,彷彿只要這樣握住了她的手,他就能握住自己,握住自己的人生。

  他抬眼看她,眼中的迷茫漸漸散去,有淺淡的喜悅從眼底慢慢升起,那笑意越積越多,緩緩地渲染上他冷峻的眼角眉梢,散去了那鎖在雙眉間的清冷。

  他輕輕地笑了起來,低低地叫道:「晴川?」

  「嗯?」

  「晴川……」

  晴川抬眸疑惑地回看他,他卻眉眼帶笑,不停地低喚她的名字。

  見他如此,晴川不禁也淡淡地笑了,兩人正雙手相握,忽然聽見身後傳來金枝尖銳的聲音,「你們!你們快放手!」

  晴川心中一驚,下意識地鬆了手,待四阿哥反應過來再去回握她的手,她早已把手縮回了背後。

  打扮成小太監模樣的金枝氣急敗壞地走上前來,衝著晴川罵道:「死到臨頭了,還這麼不要臉……」

  四阿哥面上的笑意頓時消散乾淨,只轉頭冷冷地掃了她一眼,問道:「你怎麼來了?」

  金枝自覺委屈地看向他,說道:「我不來誰來救你這個負心漢!我跟我阿瑪商量過了,若再這麼下去,皇上肯定不會放過你們兩個,現在要救你只有一個辦法。」

  晴川一聽有法可救四阿哥,心中一喜,忙問道:「什麼法子?」

  金枝回答著晴川的問題,眼睛卻一直看著四阿哥,答道:「就是讓晴川把一切罪名都攬下來,告訴皇上是她自己逃出了皇陵,去青樓賣身,不關四阿哥的事……」

  沒等她把話說完,四阿哥眉宇間已是一片寒色,斷然拒絕道:「不行,不能這麼做……」

  「四阿哥!」晴川叫道,她轉頭靜靜地看向他,在她與他的性命之間,她的選擇從來就只有一個,她淺淡地笑了笑,平靜地說道,「你預計的時間已經過了,如果再糾纏下去,我們兩個都活不了。倒不如聽福晉的安排,至少能保你一命。」

  四阿哥態度卻十分堅決,只冷聲道:「不行!」

  「不行也得行,這已經是最好的方法了。」金枝忍下心中的嫉恨,走近晴川,看著她說道,「晴川你放心,你若肯頂下一切罪名,我不會讓你受殺頭之苦的,這裡有顆藥,等你畫押之後,把它吞了,很快就去了,一點痛苦都沒有。」她說著便從懷裡掏出一粒丹藥給晴川遞了過去。

  晴川伸手欲接,可四阿哥卻上前一步把那顆丹藥劈手奪了過去。

  金枝驚叫道:「四爺,你幹什麼?」

  四阿哥沒理會她,只定定地看向晴川,一字一句地說道:「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晴川你若聽從她做了傻事,我就把這顆藥吞下。」

  晴川從驚愕中回過神來,忙撲向牢欄,衝著他叫道:「四阿哥,你把藥給我。」

  他卻對她的叫喊置若罔聞,轉身走到牢房另一角,賭氣般地在那木板鋪上躺了下來。

  金枝又氣又怒,她不辭辛苦地求了阿瑪來救這個男人,他非但不肯領情,還要替晴川去死,既然留不住他的心,索性就舍了他的人!這樣想著,她便發狠地對著四阿哥冷笑道:「既然你對她如此痴情,那你們兩個就一起等死好了!就是你死了,我也是堂堂正正的四福晉!」說完她賭氣轉身離去。

  晴川看得著急,用力地晃著兩間牢房間的木欄,央求四阿哥道:「四阿哥,你把藥給我,四阿哥……」

  他躺在那裡,緩緩地閉上了眼,她一直在那邊的木欄旁苦聲求著他,求他把那丹藥給她,到後面,那聲音裡已帶上了哭聲。他放在身側的那隻手卻攥得越發緊了起來,連指節都有些青白。那樣的用力,那樣的堅定,他從未像此刻這樣清楚過,他手中握的不只是一顆丹藥,而是她的命,他的所愛……

  晴川求了半晌,見他毫不理會自己,終於忍不住捂著嘴失聲痛哭起來。

  永和宮中,德妃一直跪在佛前虔誠地誦著經文,翡翠輕手輕腳地從外面進來,小心地喚道:「主子。」

  德妃輕輕地應了一聲,淡淡問道:「怎麼樣?去了毓慶宮?」

  翡翠上前幾步跪在德妃身側,低聲說道:「太子爺一聽晴川沒死,又驚又喜,直叫奴婢趕快把晴川帶去毓慶宮,奴婢按照娘娘囑咐的,告訴他說皇上要明天處死晴川,他果然立刻亂了陣腳,答應通知軍中舊部入宮來救晴川。我說主子都安排好了,只要人一救出來,就立刻安排他和晴川離開京城,他全都信了,還把信物交給了奴婢,叫奴婢轉交給主子,好來通知他的舊部。」翡翠說著,將一枚蟠龍玉珮交給了德妃。

  德妃接過那玉珮來,仔細地打量了一番,低聲嘆息道:「太子倒是個情種。」她從蒲團上站起身來,淡淡地說道,「走吧,咱們去皇上那兒,晚上一旦起事,只有在皇上身邊,皇上才不會懷疑到咱們身上來。」

  翡翠忙扶著她向殿外走了去。

  到了乾清宮,康熙派去東陵的欽差也剛從宮外回來,稟報康熙道:「四阿哥所言無虛,晴川確是被人擄劫走的,因她是皇上欽定的三品女官,妃園寢的管事姑姑雪珍怕皇上震怒,只私下派了人各處追捕,沒敢上報此事。」

  康熙聞言沉默片刻,看向德妃,問道:「你怎麼看?」

  德妃雖不知道妃園寢的人為何會如此稟奏,不過卻明白這樣的說法對四阿哥極為有利,現聽康熙問她,便答道:「臣妾一直覺得老四是個遵紀守法的好孩子,不會做出那樣的事來。倒是金枝一直善妒,平日裡老四和宮女說句話,她都要鬧到我那裡去,想必這回也是她胡亂猜疑的。」

  康熙聞言點了點頭,沒說什麼,只叫人去宗人府帶了四阿哥和晴川過來。

  過了一會兒,四阿哥與晴川跟在李德全身後進了暖閣,都在康熙面前跪下了。康熙打量了他們兩個片刻,冷聲說道:「雖然老四說的是實話,但是堂堂皇家阿哥竟然去了妓院,還叫老四媳婦鬧到朕面前來,你置皇家的規矩於何地?」

  四阿哥聽康熙這樣問,便知道自己的計策已然成功,不由得心中一鬆,面上卻不敢顯露,只是俯身磕頭道:「稟皇阿瑪,兒臣知錯了。」

  康熙冷哼一聲,說道:「大罪可免,小罪難饒,就罰你三個月的俸祿,回家好好反省!」他又看向晴川,面色稍有緩和,「晴川,既然皇陵已封,你的任務也就完成了,從即日起你就回乾清宮當差吧!」

  晴川微微一愣,她剛才被人從宗人府帶出時,只道是要被殺頭了,想不到卻落了這樣一個結果,眼下能保住性命已是大幸,哪裡還由得她挑揀去處,她忙磕頭道:「奴婢遵旨。」

  德妃在一旁見了,忍不住用帕子拭了拭眼角,上前扶起四阿哥與晴川,又對四阿哥說道:「快些回去吧,金枝這兩天也是擔心壞了,她縱有再多不是,好歹是你的媳婦,不可厭棄了她,以後好好教她便是。」

  康熙聽了緩緩點頭道:「不錯,回去好好教教你那個媳婦!身為阿哥福晉,一點不懂賢良淑德,整日裡把你那府上搞得烏煙瘴氣,像什麼樣子!」

  四阿哥沒有說什麼,只低聲應了「是」,退了出去。

  康熙又看向晴川,吩咐道:「你這幾日也受了不少苦,先下去歇著去吧,待養好了身子再來朕跟前伺候!」

  晴川謝了恩,也小心地退了下去。她剛一出殿門,等在門外的四阿哥忽地從廊柱後閃出身來,上前拉住了她的手,低聲問道:「嚇壞了吧?」

  見他如此,晴川趕緊抽回了手,小心地看了一下四周,見遠處侍立的太監宮女都低著頭,似是並未注意他們,這才長出了口氣,誠實地答道:「一開始嚇得都快不會走路了,只想著這下完了,這麼年輕就要死了,我還沒活夠呢!」

  她這樣的回答,反而叫四阿哥忍不住低笑起來。他瞥了她一眼,輕聲說道:「你送我到宮門口吧。」

  晴川點了點頭,陪著他一同向外走去。剛出了乾清宮,就看見八阿哥獨自一個人默默地站在甬道里,似在等著誰。四阿哥步子頓了頓,伸手拉起晴川走上前去,笑著向八阿哥謝道:「這次多虧了八弟出手相助,謝謝八弟了。」

  晴川聽得一愣。

  八阿哥嘴角上勾起一抹嘲弄,他看了晴川一眼,又看向四阿哥,淡淡地說道:「我只是想救晴川,至於四哥是不是清白的,我並不確定。」

  四阿哥沒有理會他話中的譏諷,只是笑了笑,說道:「八弟的脾氣還是那麼沖。晴川,我們走……」說完便拉著晴川往外走去。

  晴川心中一陣糊塗,不知道他們兩個這是打的什麼啞謎,怎麼會是八阿哥出手救了他們兩個呢?她被四阿哥拉扯著向前走去,可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八阿哥,見他不發一言,身形蕭索地立在那裡,只靜靜地看著她。不知為何,晴川的心中忽地有些愧疚,她不敢再看,忙回過頭來。

  四阿哥也是一路沉默,直走到宮門處才突然說道:「這回是他救了咱們兩個。」

  晴川一愣,「嗯?」

  四阿哥轉回身看著晴川,沉聲說道:「我本不想告訴你,可是又想這事不能瞞著你。咱們兩個被李德全押進宮的時候,我喊的那些話是故意喊給老八聽的,暗示他去東陵佈置這一切,以他現在的勢力,控制一個小小的管事姑姑易如反掌。所以,今兒欽差來,才會說出那樣的話來。」

  晴川聽得怔住了,心中很是複雜,原來竟然又是他出手救她。如果之前的屢次相助她可以理解為他的一時善心,可這一次呢?她還能用這個理由來糊弄自己嗎?

  不是不為之感動,可是又能怎樣?她已經先喜歡了別人,對於他,除了「感謝」二字再無其他。

  見她沉默,四阿哥小心地看著她,問道:「你怎樣想?」

  晴川回過神來,笑了笑,答道:「我很感謝他。」

  「別的呢?」四阿哥又問。

  「沒有別的了啊!」晴川笑著答道,「感謝就是感謝,還要有什麼?」

  四阿哥臉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卻沒有答話。

  眼看宮門在前,晴川想到他家中還有金枝在等待,心中忽然酸澀起來,低下了頭,輕聲說道:「你快點回去吧,她……還在家裡等著你。」

  四阿哥如何會看不出晴川的心思,他定定地看了她片刻,忽地低聲問道:「晴川,如果胤禛不是這個四阿哥了,你還會覺得他好麼?還會這樣對他不離不棄麼?」

  晴川猛地抬頭看他,直視著他眼中的忐忑與期待,緩慢卻又堅定地答道:「我喜歡那個男人,從來不因為他是四阿哥,甚至,我希望他根本就不是一個阿哥,而只是一個普通人家的子弟,可以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四阿哥眉宇間的最後一絲陰霾終也散去,他輕快地笑看著晴川,握緊晴川的手,低低地說道:「你在宮裡等著我,等我處理完府中的事情,我就帶你走。」

  晴川緩緩地點點頭,四阿哥笑了笑,鬆了她的手,大步地往宮外走去。

  雍王府中,金枝早已得到了四阿哥被康熙放出來的消息,她雖然怨恨四阿哥薄情,可畢竟是喜歡他,見他能平安回來也很高興,只帶了劉媽一個人在院中等著四阿哥。

  等了少半日,不見四阿哥回來,卻等來了隆科多。

  隆科多屏退劉媽,劈頭就訓金枝道:「你堂堂一個皇上指婚的嫡福晉,竟然和一個小小的宮女爭風吃醋,白白降低了自己的身份。再說四阿哥又是有大志的人,以後極可能繼承大統,就你這樣的肚量,如何統攝六宮!」

  金枝挨了訓,心中反而踏實了些,不管怎樣,晴川與她的身份有天壤之別,再怎樣入四阿哥的眼也不能翻了天去的。

  父女兩人正說著,四阿哥從外面進來,隆科多忙迎了上去,說道:「阿彌陀佛,謝天謝地,總算是出來了。」

  金枝提前得了隆科多的囑咐,叫她要對四阿哥溫柔體貼,忙也湊上前去,一面替四阿哥拍打著身上的灰土,一面柔聲說道:「我準備了柚子葉,趕緊去洗澡吧。」

  四阿哥卻抬頭擋住了她的手,向旁邊讓了一步。金枝與隆科多看得一愣,隆科多怕他因自己前陣子與八阿哥等人交往過密而心生嫌隙,小心地看了他一眼,忙解釋道:「四阿哥,前幾日我與八阿哥幾人走在一起,那都是八阿哥他們故意而為的,就是想要離間你我二人的關係。」

  金枝也忙在一旁幫腔道:「就是啊,我可是阿瑪的親生女兒,他怎麼能不幫自己的女婿!」

  四阿哥聽了卻是風輕雲淡地笑了笑,說道:「沒關係,你們想幫誰都可以。我想通了,以後我什麼都不要了。」

  隆科多與金枝兩人面面相覷,愣怔了片刻,隆科多才又問道:「那你想要什麼?」

  四阿哥輕鬆而又坦然地答道:「我要有書真富貴,無事小神仙。去他的皇位,去他的權勢,去他的一切一切……舅舅,金枝,你們知道嗎?我現在很輕鬆,從來沒有過的輕鬆……」他說完,又含笑看了看金枝與隆科多,轉身大步向書房走去。

  隆科多早已聽傻了,不敢置信地問金枝:「這四阿哥是不是瘋了?」

  金枝眼中卻閃過一絲不安與慌張,怔怔地答道:「我不怕他瘋,只怕他跟別的女人跑了。阿瑪,我現在該怎麼辦?」

  隆科多氣道:「這天作孽尤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他自己都不思進取了,我能有什麼辦法?我已經幫得夠多了,以後你們小兩口自求多福吧!」說完便拂袖走了。

  金枝只覺得腦中一片空白,她如何也想不到四阿哥竟然為了晴川連一向最看重的權勢都不要了。她愣愣地在院中站了半晌,這才走到四阿哥的書房外,抬手正欲敲門,門卻從裡面開了。

  四阿哥站在門內,神色平靜地說道:「金枝,你進來。」

  金枝心中一喜,只道他是回心轉意了,忙跟著他進了書房,卻見他將自己領到了桌案旁,指著桌上的一個匣子說道:「府裡的房產還有郊外的幾個莊子,地契都在這兒了。」

  金枝看得愣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轉頭看向他,聲音有些飄忽地問道:「四爺這是什麼意思?」

  四阿哥坦誠答道:「人生在世,合則來不合則去,既然彼此痛苦,何不早些解脫呢?」

  金枝怎麼也想不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不敢置信地問道:「我是皇上指的婚,四爺這麼做不怕皇上降罪?」

  四阿哥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大不了不要這爵位,就是做個庶民,也能求個逍遙自在!」

  金枝一下子懵了,呆呆地站了片刻,急忙去抓手中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咬牙道:「若是我同意四爺納妾呢?」

  四阿哥卻不為所動,只淡淡地說道:「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我只要晴川一個。」

  金枝心如刀絞,生生地忍下了這痛,澀聲說道:「以前是我做得不對,叫四爺難堪了,以後我會改。四爺看在我對你一片痴心的分上,給我個機會,您也先別這樣絕情,待考慮兩日再說休金枝的事情,可好?」

  四阿哥沉默著,靜靜地看著她。

  金枝慘淡地笑了笑,「四爺在宗人府裡受苦了,我叫奴婢進來伺候您先歇下,我就不打擾四爺了。」說完又沖著四阿哥福了一福,不等他吩咐便轉身疾步向外走去,高聲叫奴婢進來伺候四阿哥洗漱。

  她如此反應,四阿哥感到稍稍意外,同時,心中也不免有些愧疚,不管怎樣,在感情上終究是他負了她。有奴婢進來伺候著四阿哥洗澡更衣,待下人們都退了出去,四阿哥躺在床上卻是無眠,只覺得心中複雜至極,有對晴川的惦念,也有對未來全新生活的嚮往,同時,還有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惘然。

  待躺到半夜,窗外忽然傳來輕輕的響動,緊接著窗子被人從外掀開了一個縫,有個嬌小的身影隨即靈活地躍了進來。四阿哥從床上一躍而起,襲向了那個身影,來人急忙舉拳相迎,口中低聲叫道:「四阿哥,是我,素言!」

  四阿哥一愣,停下了手,奇道:「你怎麼出宮來了?」

  素言將面上的黑巾拽了下來,焦急地說道:「太子爺要造反!」

  四阿哥聽得心中一驚,忙問道:「怎麼回事?」

  素言答道:「今日裡德妃娘娘身邊的翡翠去了毓慶宮探望太子爺,還叫太子爺把身邊伺候的人全都屏退了,兩人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翡翠走後,太子爺就有點不對勁,情緒一直很緊張,總是自言自語,一會兒說不能叫晴川出事,一會兒又說著太子反正做得也不高興,不如乾脆就不做了。直到後來聽說晴川沒被皇上處死,重新去御前做了宮女,他的情緒這才穩定下來。不想到了傍晚,我卻看到有幾個面生的侍衛偷偷地進入了毓慶宮。」

  「面生的侍衛?」四阿哥有些驚訝,康熙是派了人將毓慶宮看守了起來,可人員卻是固定的,無事不會隨意地更換看管的侍衛。

  素言點了點頭,繼續說道:「我瞧著奇怪,就悄悄地湊到窗外去聽,聽到太子爺也有些意外,和他們說既然晴川沒事了,就叫他們都回去吧。其中有個人便說他們好容易混進了宮,人也都準備好了,不如就趁機反了,保著太子爺登基!」

  四阿哥面色凝重下來,沉聲問道:「後來呢?」

  素言臉上閃過一絲歉意,答道:「裡面有人武功很好,發現了我,把我抓了起來,還要太子爺殺了我滅口,我一時著急,假裝要為了太子盡忠而自殺,這才糊弄過他們,逃出了毓慶宮。」

  四阿哥心思轉得極快,聞言又問道:「你如何出的宮?」

  素言從身上掏了塊令牌出來,說道:「我出不得宮,又聯繫不到你,只能去找了僖嬪,騙她說是太子舊部聞說太子生病,來毓慶宮探望,結果一群人喝醉了酒,我怕皇上知道了責怪,所以請她聯繫四阿哥入宮幫忙收拾。她雖答應了,卻不肯帶著我一同去。我怕她變卦,便向她要了這塊令牌作為我已向她報信的憑證。她叫我回去等,可我一直等不到四阿哥的消息,索性就用這塊令牌偷偷地混出了宮。」

  「她根本就沒有通知我。」四阿哥冷聲說道,只聽素言這樣一說,他已然想明白了其中的關鍵,僖嬪想必是察覺出素言在說謊,若真的是太子喝醉了酒,宮裡還有好幾個阿哥,為何要偏偏捨近求遠來找他?不過,既然沒有來通知他,那麼僖嬪又會去通知誰?她一個宮妃,這樣的事情自是不能親自上陣的。

  他沉吟片刻,說道:「你趕緊回宮,什麼也不用管,只裝毫不知情的。」

  素言聽了卻是奇怪,問道:「不用我幫你調動兵馬?」

  四阿哥想了想,搖了搖頭。

  素言奇道:「莫非,你有另外的謀劃?」

  「不是……」四阿哥搖了搖頭,晴川那乾淨明媚的臉龐在眼前晃過,他的嘴角上不禁帶了抹溫柔的淺笑,說道,「名利現在於我如浮雲,上半輩子我都在為皇位而活,下半輩子我要為自己而活,我不想再參與到這些事情中去。」

  這樣的四阿哥是素言從未見過的,她不由得愣住了,困惑地問道:「那我呢?我要怎麼辦?」

  四阿哥伸手握住素言的肩膀,柔聲說道:「你也該為你自己好好活一次。」

  素言誤以為他能拋開權勢與自己在一起了,心中頓時大喜,忍不住熱淚盈眶,顫聲問道:「你的意思是我們倆……」

  話未說完,就聽院門處突然有人低喝道:「是誰?」

  趙安的聲音低低地從遠處傳了過來,「是我,趙安,有要事稟報四爺。」

  緊接著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由遠而近。

  四阿哥忙與素言低聲說道:「你快走,叫人看到了不好解釋!」

  素言重重地點了點頭,疾步向後窗處跑了過去,臨出去時又忍不住回頭望了他一眼,這才勾著廊簷蜷身翻上了屋頂,施展輕功離去。

  外面的人已然到了門外,四阿哥沉聲問道:「出什麼事了?」

  趙安的聲音從門外響起,答道:「稟四爺,九門提督府那裡傳來消息,說是八阿哥的人帶了兵包圍了皇宮,不准任何人出入。」

  原來,僖嬪通知的是老八!四阿哥聞言沉默了片刻,答道:「知道了,你們下去歇著吧,只當不知道這件事情。」

  門外的人顯然也有些意外,頓了頓,才又轉身走了。四阿哥回到床邊復又躺下了,靜靜地盯著那帳子頂,久久不能入睡。

  這一夜,注定是許多人的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