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愛恨顛倒一瞬間

  第二日,四阿哥穿戴好朝服,如往常一般進宮上朝,一出府門便見街上已經有了九門提督的士兵在巡邏,到了宮外,守衛更顯森嚴,雖然氣氛十分緊張,但沒有絲毫躁亂。四阿哥心中隱隱瞭然,果然,早朝之上第一件事說的便是太子昨夜謀反之事。

  昨夜裡,太子召集軍中舊部,帶兵衝進紫禁城,意圖謀逆篡位,虧得八阿哥暗中察覺,調了九門提督府的人前來護駕,將太子的叛黨一網打盡。

  李德全那有些尖細的嗓音迴蕩在乾清宮大殿之內,「太子胤礽乖張跋扈,意圖謀反,朕本當誅殺,念上天有好生之德,特廢除其太子之位,將其終身圈禁宗人府,不得出入,欽此。」

  康熙臉色平靜,絲毫不見被親生兒子背叛的震怒,只是神色卻難掩疲態,似是一夜之間便蒼老了十餘歲。他這樣沉默,卻叫底下的大臣們更加膽顫心驚,生怕康熙什麼時候就突然龍顏震怒,然後把這天子之怒發到某個人頭上。

  慶幸的是,康熙一直沒有什麼表示,下了朝直接去了永和宮。

  德妃昨夜因勸阻太子而被太子用箭射傷了肩膀,此刻還臉色蒼白地躺在床上,見康熙進來,忙要掙紮著起身給他行禮,被他輕輕地摁下了。

  康熙說道:「這個時候了,還要這些虛禮做什麼?你怎麼樣?可好些了?」

  德妃眼波溫柔,輕輕地笑了笑,說道:「臣妾覺得整個人都沒有力氣,好像浸在水裡一樣。」

  康熙聽了很是歉疚,說道:「昨夜裡要不是你替朕出去,那逆子這一箭就要射到朕的身上了。」說著,心中不由得悲憤起來,在朝前一直壓制的怒火再也抑制不住,怒道,「胤礽這個逆子!朕從小把他帶在身邊教養,不想竟然養成了如此模樣,朕真恨不得殺了他!」

  德妃聽了面色大變,掙紮著從床上跪起身來,向康熙磕頭求道:「太子造反固然是大罪,但請皇上看在赫舍裡皇后只有這麼一個兒子的分上,饒他一條命吧。」

  一提到赫舍裡皇后,康熙心中頓時湧上一陣悲傷,將剛才的憤怒沖洗乾淨。是啊,胤礽是赫舍裡唯一的孩子,他怎麼忍心殺了她的孩子,那是她用命換來的孩子啊!

  康熙轉身扶著德妃躺下了,嘆息道:「都這時候了,你還為他求情?」

  德妃目光閃爍了一下,垂下眼簾沉默片刻,不動聲色地說道:「臣妾不是為他求情,只是覺得這件事有蹊蹺。皇上請想,太子是什麼性格咱們還不知道,怎麼一下子就要造反了呢?必定是有人調唆的。這個人是誰臣妾也不敢妄加猜測,不過太子前面一造反,八阿哥就立刻派人封鎖了紫禁城,也實在太快了一點?」

  她這樣一說,正好觸到了康熙心中的疑點上,康熙沉著臉想了想,輕輕地點了點頭,說道:「這裡面的確有文章,但願不是老八搞的鬼。不然,朕就連一個信任的兒子都沒有了。」

  德妃見目的已經達到,又怕他疑心到自己身上,不敢再多說,忽然低聲求康熙道:「皇上,臣妾中了這一箭,也不知道會不會好,臣妾想請皇上給個恩典……」

  康熙正因德妃受傷而心存歉意,聽她這樣說,忙應道:「你說吧。」

  德妃用手輕輕地撫著肩膀上的傷處,輕聲說道:「十四阿哥已經在外多年,臣妾想,倘若方便的話,讓他回京一趟,好歹也讓我們母子見上一面。」說完,已然忍不住垂下淚來。

  聽她說得這般傷感,康熙不禁也有些動容,伸手輕撫著她的肩膀,勸道:「叫老十四回來還不簡單,好好的哭什麼,朕還等著你傷好了好好伺候朕呢,莫要說這些喪氣話。」

  德妃聞言便輕輕地點了點頭,趕緊用帕子擦了眼淚。

  康熙又安慰了她幾句,這才起身去了乾清宮處理政事。待他走了,翡翠端著藥從外面進來,遣退了屋裡服侍的宮女,低聲埋怨德妃道:「主子也太冒險了!怎的對著自己的身子下狠手,昨夜裡若真是被叛軍傷了怎麼辦?」

  德妃面上淚跡未乾,不過卻已恢復了平日裡雲淡風輕的模樣,她喝了湯藥,從碟子中捻了一顆蜜餞放入嘴中,這才輕聲說道:「我若不親自去給太子加把火,那傻小子又怎會帶兵跑了?再說了,若不如此,皇上怎肯信我已力勸了太子?再說了,若是叫老八他們得了先機,咱們白白替他們謀劃了,倒叫他們得了立功的機會。」說到這裡,她不由得輕輕地嗤笑了一聲,「要說還得多謝僖嬪,這回虧得她主動去通知老八,若是咱們去了,惹得皇上猜疑不算,老八事後想透了也要恨咱們的。」

  翡翠聽完,由衷地佩服德妃,讚道:「還是主子想得周到。」

  德妃淡淡地笑了笑,沉默了片刻,又吩咐翡翠道:「僖嬪是個沉不住氣的,看著太子廢了,只道自己是立了大功,必然要去找皇上領功的,你叫人去乾清宮那邊探聽一下,看看皇上怎麼發落她與老八。」

  翡翠忙出去了,沒過一會兒就回來了,笑著對德妃說道:「主子果然料事如神,那僖嬪真去乾清宮領功去了,皇上問她怎麼知道太子要造反的,她說平素看太子為人囂張,經常跟一些奇奇怪怪的人來往,便派人在毓慶宮留意他的一舉一動,沒想到果然抓到了他的把柄,便趕緊通知了八阿哥。皇上聽了卻是大怒,還扇了僖嬪一個耳光,連帶著八阿哥也遭了訓斥呢!說都是他們這些人整日裡盯著太子看著太子,硬生生把一個憨厚的孩子逼得要造反。」

  德妃聽了卻不見高興,輕聲說道:「她太不瞭解皇上了,皇上是個念舊的人,對赫舍裡皇后又痴情,否則也不會對良妃……」她說到一半卻停了下來,不知想到了些什麼,眼神中露出淡淡的憂愁,沉默了片刻,才轉而問翡翠道,「四阿哥那裡如何?怎麼也不見他的人影?」

  翡翠知道德妃是惦念四阿哥,聞言答道:「皇上派了四阿哥去問廢太子幾句話,待回來了便會過來看主子的。」

  德妃緩緩地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翡翠小心地退了出去,交代好宮人好好伺候德妃,自己則悄悄地出了宮,在乾清宮外攔住了正欲離去的四阿哥。

  四阿哥剛向康熙奏報了廢太子胤礽的事情,出來便見翡翠在甬道等著,他頓了頓,上前問道:「什麼事?」

  翡翠向他請了安,輕聲問道:「昨夜太子叛亂,德妃娘娘受了很重的傷,您知道嗎?」

  四阿哥沉默了一會兒,德妃因勸阻太子而被叛軍所傷的事情早已傳遍了宮廷,今天審問太子的時候,太子還極度自責,說自己並沒有放箭射殺德妃,想不到德妃會受了傷。四阿哥知道自己的額娘雖然看著寬厚溫柔,心機卻是極深的,所以他倒是偏向於相信太子的話。

  四阿哥淡淡地說道:「有傷應該找太醫。」說著便欲轉身離去。

  翡翠連忙在他面前跪了下來,求道:「主子病中一直念叨著四阿哥,說她對不起你。奴婢斗膽,請四阿哥去看看她。」

  四阿哥雖沒說話,卻也沒有再走。翡翠見他態度鬆動,忙又苦聲說道:「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不管主子跟四阿哥之間有什麼不愉快,她畢竟是您的親生母親,說句不好聽的,假如她有個什麼三長兩短,您就是想見也見不著了。四阿哥——」

  四阿哥聽了長嘆一聲,自從那日無意間聽到德妃的真心之言,他已然對自己這位額娘死了心,可眼下翡翠這樣,他卻不忍就這樣走了。他站了站,轉身往永和宮的方向走去。

  翡翠如釋重負地爬起來,匆匆地跟了上去。

  待到永和宮中,卻見德妃獨自站在箱籠前收拾著一些孩童衣物,翡翠看了心急,忙走上前去,勸道:「主子,太醫說了您不能起身的,您怎麼起來了?」

  「想起阿哥們小時候的情景,便起來整理一下以前的舊東西。」德妃低聲嘆息,由著翡翠扶著自己往床邊走去,這時才看到立在門口的四阿哥。她怔了片刻,這才柔聲招呼道:「老四,你來了。」

  四阿哥給德妃請了安,由翡翠手中扶過了她,淡淡地說道:「額娘既然有傷在身,就好好休養一下吧。皇阿瑪還交代了兒臣差事,兒臣就先告退了。」

  她說著便轉身欲走,德妃攔下了他,輕聲問道:「真的那麼恨額娘嗎?連個解釋的機會也不給我?」

  四阿哥微垂著眼簾,默默站著。

  德妃面色溫柔地看著他,伸手輕輕地拍了拍床邊,說道:「坐下來,聽本宮把話說完,如果你心裡還有不痛快,還想走,額娘絕不阻攔。」

  四阿哥遲疑了一下,側著身子坐在了床邊上,就聽德妃輕聲說道:「身為宮廷的妃嬪,一生最大的願望莫過於自己的兒子能夠黃袍加身、光宗耀祖。可是本宮不這麼看,本宮入宮三十年,從年輕時候陪著你皇阿瑪走到今天,經歷的實在太多太多了,做皇帝不是表面上看得那麼輕鬆,他承載和背負的是整個國家和百姓的千斤重擔。你說哪個做娘的願意看到自己的兒子承受這一切?」

  四阿哥沒說話,嘴角卻微微一挑,掛上了一絲冷笑。

  德妃看到了,低低地嘆了口氣,又繼續說道:「但是一個好帝王是一個國家的命脈所在,你和老十四是阿哥中最優秀的,只有你們兩個中的一個做了皇帝,大清國才能一直繁榮昌盛下去。身為皇上的內眷,本宮就算再不願意,也必須把個人的願望拋在腦後。那麼你和老十四之間本宮究竟該選擇誰呢?本宮想了很久。你自小不在本宮身邊長大,本宮欠你良多,若再用皇帝的寶座套住你,本宮實在不忍心。老十四從小在本宮身邊長大,又在外領兵多年,戰功顯著,無論從體力還是耐力來說,他都比你更合適挑起這個擔子……」

  轉來轉去又轉到了老十四身上,四阿哥不由得嗤笑一聲,問道:「聽額娘這麼一說,老四差點要感動了,原來額娘籌謀了這麼久,居然都是為老四好。」

  德妃神色頗有些受傷,問道:「你不相信?」

  四阿哥譏誚地笑了笑,答道:「額娘這些話對別人說或許會信,可是老四卻不信。人家常說老四生來能言會道,不像皇阿瑪那麼謹慎,想來是遺傳了額娘的。」

  德妃聽得惱羞成怒,噌地從床上坐起身來,怒道:「你!」

  四阿哥起身,向著她行了個禮,輕鬆地說道:「額娘放心,我不會跟老十四搶皇位的,我只想帶著自己心愛的人逍遙在山水間。」

  德妃情緒也漸漸平復下來,又慢慢地坐下,索性也不再掩飾,直白地問道:「你有什麼要求儘管提,一旦你十四弟當了皇上,本宮一定會讓他尊重你、包容你,讓你一世無憂。」

  四阿哥緩緩說道:「我要晴川。」

  德妃一下子愣住了,「又是晴川?」

  這些阿哥到底是怎麼了?太子為了晴川而兵變,老八對晴川也是唸唸不忘,現如今老四竟然也要來爭奪晴川?

  四阿哥不動聲色地說道:「眼下太子再度被廢,皇阿瑪又對老八生了疑心,只要老四肯鬆手,額娘的理想就在眼前……」他掃了一眼德妃的神色,又繼續說道,「額娘運籌帷幄這麼多年,什麼大事小事都難不倒你。一個女人換一個皇位,應該很划算吧。」

  德妃沉吟片刻,緩緩點頭道:「好,額娘盡力而為。」

  四阿哥輕輕地笑了笑,辭了德妃出來,卻沒出宮,轉而朝著晴川住的小院子走了去。

  晴川這幾日還未正式當值,一直在房中歇著,聽見四阿哥在外面輕輕叩門,忙打開房門把他拉了進來,急聲問道:「昨夜裡宮中出了事,你可知道?」

  四阿哥見她滿臉緊張,雙手還緊緊扯著他的衣袖,不由得笑了,伸手替她順了順鬢側的亂發,輕聲說道:「沒事,是太子試圖謀逆,已經被廢了,人也被皇上圈禁了。」

  晴川聽得心中一驚,太子還是又被廢了?歷史仍在照著它原來的軌跡繼續行進著,那她呢?她真的能與這個未來的雍正皇帝相守一生麼?但歷史上可不見絲毫關於她的記載!

  四阿哥見她臉色慘白,只當她是害怕,輕輕地將她擁入懷裡,低聲安慰道:「別怕,太子被廢也是好事,至少他沒法再來糾纏你,只剩下老八一個,不足為慮。我已經求了額娘,她會成全我們的,你且耐心等著就好。」

  正說著,房門卻被人從外面推開了,素言歡快的聲音從門口傳了過來,「晴川,我做了新的點心,你要不要……」

  那聲音戛然而止,晴川慌忙推開了四阿哥,抬頭見素言仍是一臉驚愕地站在門口,她也十分不好意思,急忙解釋道:「四阿哥過來問我些事情。」

  卻見素言的神色有些慌亂,只胡亂地點了點頭,竟然連招呼也沒和四阿哥打,就轉身跑了出去。晴川瞧得奇怪,不由得自言自語道:「素言這是怎麼了?」

  四阿哥默默地看了門口片刻,轉回身把晴川拉到身邊,用雙手握住了她的手,輕聲說道:「別想那麼多,許是見到咱們兩個在一起,一時有些驚訝罷了。我得出宮了,外面還有些事情等著我處理,你在這裡照顧好自己,別叫我擔心。」

  晴川點了點頭,鼓起勇氣親了一下他的面頰,低聲說道:「我知道了,你去忙你的吧。」

  他卻不肯動地方,只伸手輕輕地撫摸著她剛才吻他的地方,唇角含笑地看著她。晴川被他看得羞澀,氣得跺了跺腳,推著他向門外走去,叫道:「快走,快走!」說著一把將他推到了門外,轉身關上了房門。

  兩人隔著一道房門靜靜地站了片刻,就聽四阿哥在門外低聲說道:「晴川,我真的很喜歡你。」

  晴川面頰一下子羞得緋紅,輕輕地點了點頭,蚊子般地低聲說道:「我也是。」

  四阿哥笑了笑,這才轉身大步走了。剛出了乾西四所的小巷子,素言突然從拐角處閃了出來,攔在他面前說道:「請四阿哥帶我出宮。」

  四阿哥一愣,素言已在他面前跪下了,神情倔強地重複道:「我想留在四阿哥身邊伺候。」

  他默默地站了片刻,伸手將素言從地上扶了起來,溫言道:「素言,你是個好女孩,都怪我當初太自私了,硬把你捲入了這場紛爭。你放心,我會找機會把你帶出宮,讓你過屬於自己的生活。」

  過屬於她自己的生活?可自從跟了他,她哪裡還有什麼自己!素言面上閃過傷痛之色,看著他問道:「你不要我?」

  「我……」四阿哥眼中閃過一絲遲疑之色。

  素言眼中已是蘊了淚水,見狀忙說道:「為什麼?是為了晴川嗎?我跟她是好姐妹,我不介意……」

  四阿哥的神色卻是慢慢堅定下來,打斷她的話,「可是我介意,我希望我給她的愛是完整的。」

  素言愣住了,怔怔地看了他半晌,卻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愛?原來你也懂愛?我一直以為你心裡只有皇權,沒有愛,所以我才默默地守在你身邊。我想,即使走不到你心裡,也能走到離你最近的距離。沒想到我努力了這麼久的事,晴川只短短的幾個月就做到了。四阿哥,你告訴我,她究竟哪裡好?讓你們一個個……一個個全都為她神魂顛倒……」

  四阿哥沉靜下來,想了想,才答道:「她不是好,而是一種奇怪的感覺,守在她身邊,你會覺得很踏實,什麼話都可以跟她講,什麼事都可以為她做。她笑了,你的整顆心都豁然開朗了。她哭了,你的心也跟著揪在了一起。然後會時時刻刻想見到她,想抱她,想親她,想跟她變成一個人……不,其實你會覺得你們根本就是一個人。」

  素言聽得心如刀絞,淚水漣漣地質問道:「那我呢?我算什麼?一個細作?一個奴婢?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四阿哥眼中閃過一絲愧疚,卻也只能輕聲說道:「對不起。」

  「不!」素言突然尖聲叫道,她上前扯住了他的衣服,「我不要你說對不起!我要你眼裡有我!」

  四阿哥靜靜地看了她片刻,還是堅定地搖了搖頭。

  再說晴川,四阿哥走後,她獨自在房中坐了一會兒,這才記起剛才端著點心盤子跑出去的素言來,暗道這丫頭也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她可是自己在這宮裡最好的朋友,既然自己已經決定要和四阿哥在一起,那麼也應該叫她知道才好。

  這樣想著,晴川乾脆鎖上房門出去尋素言,不想還未出院子,卻見素言失魂落魄地從外面回來。晴川看著奇怪,忙迎了上去扶住了她,問道:「素言,你這是怎麼了?」

  素言慢慢地抬頭,像是不認識晴川一般,怔怔地打量了她好半天,這才低低地問她道:「晴川,你說人活著需要理由麼?」

  晴川一下子被她問愣了,又聽她喃喃說道:「如果這個理由沒有了,怎麼辦呢?」

  晴川見她說話沒頭沒腦的,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她的額頭,果然觸手滾燙,「你生病了!我帶你去找太醫。」

  素言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盯著她說道:「我想跟你談談,我必須跟你談談……」

  晴川不知素言這是怎麼了,見她舉止言行如此奇怪,只當她是燒糊塗了,忙嘴裡一面應承著,一面扶著她往太醫院而去。路過御花園時,素言卻強行把晴川拉到了一處高亭內。晴川想不到她在病中還會有這樣大的力氣,又見亭中風大,忙哄她道:「素言,你拉我來這兒幹什麼?這裡風大,對你身體不好,我們還是走吧。」

  素言卻一把拉住了她,自言自語似的說道:「我從小在馬戲班長大,每天吃不飽、穿不暖,還要忍受著欺凌和打罵。原以為這一輩子就這麼過了,卻在這時候遇見了一個好人,他將我從馬戲班裡救了出來,問我肯不肯跟他一同走。」

  晴川聽得驚愕,忍不住問道:「你不是說你的父母都被太子殺了嗎?怎麼又冒出一個馬戲班子?」

  素言卻是一笑,譏道:「你真單純,別人說什麼話你都信?」

  「你騙我?」晴川心中又是愕然又是失望,她如此相信素言,甚至為了她幾次頂撞八阿哥與僖嬪他們,想不到素言卻一直在騙她。

  素言看著晴川,繼續說道:「我跟那個人走了之後才知道,他籠絡了一批江湖人士,準備做一件大事。而我接到的第一個任務就是去夢仙居選花魁……可惜我不是一個好細作,進宮之後他多次要我殺你,可是我為了那點可笑的姐妹情,一直下不了手,結果你們倆反而走到了一起。你說,這是不是很諷刺?哈哈哈……」

  晴川心中早已翻起了驚濤駭浪,強忍著不叫自己的身體顫抖起來,只是問道:「你說的人是……」

  素言淒楚地笑了笑,答道:「當然是四阿哥。除了他,天下還有誰會這麼心狠?用你的時候,千般溫柔;棄你的時候,毫不留情。」

  怎麼會是他?怎麼可能是他!晴川不敢置信地搖著頭,雖然明明心中已信了素言的話,卻還是不敢接受這樣的現實,「不,不會的,一定是你弄錯了。」

  瞧她這般模樣,素言嗤笑一聲,自嘲道:「瞧瞧我們這些女人有多傻,即使心裡已經知道答案了,卻還忍不住為他辯護。剛剛路上我一直在想,假如我當初聽他的話,殺了你會怎麼樣?如果這世上沒有你,他會不會多看我一眼呢?」

  晴川痛苦地閉上了眼,好半晌才顫聲問道:「他……他為什麼要殺我?」

  「因為八阿哥是他最大的競爭對手,因為僖嬪娘娘利用你跟八阿哥連成了一線,因為他為了皇權可以不惜一切。你想,他喪心病狂到連自己的親弟弟都可以燒死,你又算得了什麼呢?」素言逼近晴川,把她一步步地向後逼去,眼看著晴川已經退到了涼亭邊緣,隔著欄杆,身後便是高台的邊緣,離地面足有數尺高,一眼看下去都叫人覺得眩暈。

  「晴川!小心!」遠處突然傳來一聲驚呼,晴川猛地回過神來,急忙伸手扶住了身旁的亭柱,卻又猛地覺得脖子一緊,還來不及反應,素言已然鉗住了她的脖子,將她壓制在欄杆之上,只需再一用力,就可以把她推下高台。

  不遠處,侍衛們已往此處衝了過來,八阿哥的身影最為當先,幾個飛掠間已然到了亭下,卻迫於素言的威脅不敢衝入亭中,只能緩步地走上前來,寒聲問道:「素言,你想幹什麼?快放了晴川!」

  素言用手死死地摁住晴川,厲聲叫道:「別過來,你要是過來,我就把她推下去!」

  八阿哥擔心地看了一眼晴川,只得停下腳步,安撫素言道:「好,我不過去,你放了她,有什麼事和我說即可。」

  素言冷笑一聲,看向晴川,「晴川,你真是了不起,無論什麼時候,都會有人站在你身邊,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好讓人嫉妒……不過我不相信這些男人都可以為你生為你死。八阿哥,你真的想救晴川嗎?好,你捅自己一刀,我就放了晴川。」

  八阿哥頓住了。

  素言此刻已是被妒火燒沒了理智,瘋狂地高聲笑道:「怎麼?捨不得了?晴川,你看到了嗎?所謂的男人不過如此。哈哈哈……」

  「你最好說話算數,不然我做鬼都不饒你。」八阿哥說著,倏地伸出手抽出身側侍衛的佩劍,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往自己肋下刺去。

  「不要!」晴川急忙大叫道。

  長劍毫不遲疑地刺入他的身體,血迅速地從傷口中湧出,片刻之間便將他身前的衣衫浸透。有侍衛向著八阿哥處衝了過來,試圖替他止血,八阿哥卻抬起手止住了他,只抬眼看向素言,冷聲問道:「現在可是能放了她?」

  素言有些呆愣愣的,手上抓著晴川的勁道也小了許多。晴川望著八阿哥,早已淚流滿面,她轉過頭看向素言,悲憤地說道:「我真沒想到皇宮裡的人這麼可怕,你不是想我死嗎?好吧,我成全你。」

  說著便用力地推開了素言,轉身向亭下跳去。八阿哥的身形立時從一旁拔地而起,在半空攬住了她,腰間一擰,帶著她平穩地落到了地上,此刻才冷聲吩咐一直圍在涼亭四周的侍衛道:「來人,把那個女人給我抓起來!」

  高高的亭台上,本已頹然倒在地上的素言卻慢慢地從地上爬了起來,站到了亭邊的欄杆上,痴痴呆呆地念道:「林花謝了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四阿哥,今生你不要我,來世我做了鬼也要纏著你……」

  她說完縱身一躍,身影在半空中劃過一道決絕的線,落在了晴川的面前。猩紅的血從她的身下緩緩地蘊出,映著那身粉紅色的宮裝,嬌豔得如同這御花園中最為奪目的花朵。晴川情緒已近崩潰,不受控制地失聲尖叫起來。八阿哥忙將她攬入懷裡,用手臂緊緊地抱住,低聲安撫道:「別怕,別怕,我在這裡!我在這裡。」

  晴川從他懷中抬起頭來,目光有些呆滯,只是喃喃道:「我要出宮,我要去雍王府。」

  「晴川……」

  晴川仍是不斷地哀求著,「求求你,帶我去雍王府,求求你。」

  八阿哥看得心酸,終是點了點頭,低聲說道:「好,我帶你去。」

  他轉頭吩咐侍衛將素言的屍體悄悄地送出宮去,又冷聲吩咐眾人不可把今天的事情洩露出去,這才叫人簡單地包紮了一下腰間的傷口,然後便帶著晴川出了宮騎馬往雍王府而去。

  晴川一路沉默,僵直著身體坐在八阿哥的身前,只有那緊握著馬鞍的雙手透露出些許她內心的感情。八阿哥也是一直無言,直到兩人來到雍王府的門外,他這才勒停了馬,抱著晴川躍下馬來,輕聲說道:「到了。」

  晴川抬眼去看那肅正的匾額和門上一排排整齊的銅釘,默默地站了片刻之後,轉頭與八阿哥說道:「請你幫我叫他出來,好麼?」

  八阿哥深深地看了晴川一眼,上前吩咐門人去通知四阿哥。

  雍王府內院中,金枝身負荊條跪在四阿哥的身前,說道:「我向四阿哥負荊請罪了,求四阿哥饒了我這一次,我這就進宮向皇阿瑪要人,替您求娶晴川做側福晉。」

  四阿哥清冷的眸子裡透露出一絲無奈,他上前扶起了金枝,坦誠道:「金枝,你我二人已經走到了這一步,沒有必要再繼續糾纏下去,不如彼此放手。」

  金枝卻不肯起身,緊緊地抓住了四阿哥的手,抬著淚眼看向他,哽嚥著問道:「你是死了心要休了我,是嗎?」

  四阿哥抽回手後退了一步,背身而立,輕聲說道:「前二十年,我的眼中只有權勢,整日裡與人鉤心鬥角,忽略了一切。現在我好容易看開了,只想過自己想過的生活,沒有野心,沒有報復,只要她陪著我,哪怕是做一個農家翁也好。金枝,你放手吧,之前我們彼此都錯了,之後,我們就放過彼此吧。」

  金枝聽得又悲又怒,站起身來憤而說道:「你……你就這麼不念舊情?你知不知道,一個女人被休回去,會受到怎樣的待遇?你知不知道,我嫉妒我發瘋,全都是因為愛你。四爺,你不能在我有利用價值的時候,把我娶進來;等我沒有利用價值了,又把我棄如弊履。你知不知道這是我的一生,我的一生啊!」

  四阿哥沉默了片刻,說道:「好,我不休你,我把這兒都留給你。我走。」

  他說完便向院外走去,金枝從後面撲過去抱住他的腰,放聲哭道:「不行,你走了這裡還有什麼意義?你以為我嫁給你只為貪圖福晉的名分嗎?」

  四阿哥身子僵了一下,緩緩地轉回身看著金枝,眸子裡一片冷漠,輕聲問道:「要是我死了呢?」

  金枝不由得一愣,怔怔地看著他答不出話來。

  四阿哥苦澀地笑了笑,「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旦夕禍福。要是我死了,你的日子還不是照樣過?如果你真的那麼想不開,就當我死了吧。」

  他說完便一把推開了金枝,再也不理會她的哭喊,義無反顧地向外走去。看著他決絕的背影,金枝心中又是慌亂又是害怕,忍不住哭倒在地。

  剛出了內院,趙安便從前面小步地跑了過來,稟報四阿哥道:「主子,八阿哥在門外要見你。」

  四阿哥聽得一愣,下意識地問道:「他來做什麼?」

  「奴才也不知道,」趙安答道,他小心地看了一眼四阿哥,遲疑了下又說道,「晴川姑娘也跟著他一起來了。」

  四阿哥不有些意外,頓了頓,邁步向大門口走去。待出了大門,就見晴川獨自一個人安靜地站在門外,八阿哥卻站在馬旁等候著。他不動聲色地上前,問晴川道:「你怎麼來了?」

  晴川臉色灰白,唯獨一雙眸子裡似燃著火,驚人的耀眼,她答道:「我來只想問你幾句話。」

  四阿哥不知她這是怎麼了,心中暗驚,聲音卻一如既往地冷靜,沉聲答道:「你說。」

  晴川盯著他,輕聲問道:「素言是你派進宮裡的,是嗎?」

  四阿哥心中一凜,素言在他這裡遭到拒絕後定是去尋了晴川,他頓了頓,點了點頭,答道:「是。」

  晴川的眼神越發死寂下來,有絕望從中漫延開來,看得四阿哥一陣陣心驚,又聽到她平靜地問道:「你曾為了皇位要殺我,是嗎?」

  四阿哥看著她,愣住了。

  「請你回答我。」

  四阿哥不知道她為何會知道這些,可卻不想再繼續欺瞞她,當下只能答道:「是。可是當時……」

  晴川卻抬手打斷了他的話,果真都是真的,果然是他!想她是多麼可笑啊,那個冷漠無情的四阿哥怎麼會為了她而改變呢?怎麼會看重她這點卑微的情感,原來一切不過都是他的計畫。她的心一寸寸地沉下去,嘴角卻輕輕地泛出一絲不屑的冷笑來。

  她看著他,緩緩問道:「皇位對你真的那麼重要嗎?重要到可以用別人的性命,甚至自己親人的性命來換取?」

  四阿哥見她如此神情,知道她必然是知道了自己以前的所作所為,忙說道:「晴川,你聽我解釋。」

  晴川卻只是自嘲地笑了笑,她自從初次見到他便已是暗自傾心,到後來他在宮外仗義出手,在宮內手把手地教她撫琴,她的一顆心更是在不知不覺中陷落……可他對她卻一直都是百般算計,步步謀劃,處處陷阱!

  她甚至記起那次在慶祝復立太子的晚宴上,便是他暗示她要跟著僖嬪去晚宴,然後她便被廢太子認了出來,被康熙當成妖孽,若不是八阿哥挺身而出,只怕她早已被燒死在內務府的火堆上了!

  她怎麼能這樣傻、這樣蠢,她的言行在他的眼中,是不是都一直在當成笑話來看?

  晴川心中極痛,泛到口裡卻滿是苦澀,她輕輕地搖了搖頭,「不用解釋了,我已經知道你的為人,是我一直瞎了眼,把你想得太好了,其實你根本不配做皇帝。八阿哥,我們走吧。」

  她說著便轉身向八阿哥走去,四阿哥看得心急,急忙伸手去拽她,卻被八阿哥上前攔下了。八阿哥淡淡地笑了笑,說道:「四哥,晴川的話已經說得很清楚了,請你不要再糾纏她了。」

  四阿哥大怒,伸手去推八阿哥,怒道:「你讓開,這是我跟她之間的事。」

  八阿哥反手來擋,一時間兩人竟然交上了手。走在前面的晴川轉回身來,厲聲喝道:「住手!」

  兩人齊齊地停下了手,晴川走回到四阿哥面前,冷聲問道:「你還要說什麼?」

  四阿哥心中一片恐慌,心中明明有無數話語想要與她說,可到了嘴邊卻不知能說出些什麼,只能靜靜地看向她,輕聲說道:「這一次我是真心的。」

  他的聲音裡似乎含了隱隱的顫抖,晴川聽得心中一痛,素言倒在血泊中的畫面重放在她的眼前,她冷笑,反問他道:「真心?這話你跟多少人說過?那些人的下場又怎麼樣?素言已經死了。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我不想我的感情摻雜任何色彩,更不想成為別人扶搖直上的階梯。」

  四阿哥用力抿了抿唇,「別人是死是活我不在乎,我只想你聽我說……」

  「原來人命在你眼裡這麼不值錢。」晴川失望地搖搖頭,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決然地轉身離開。

  八阿哥也看了看四阿哥,急忙跟在晴川身後追了上去。一時間,門外只剩下四阿哥一人,就那樣默默地站著,絕望地看著晴川與八阿哥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的另一頭。他以為他已然看到了一絲光明,他以為那希望就在眼前,可他當真的伸手去抓的時候,卻發現,手中抓到的不過是一把空氣……

  他錯了嗎?他到底錯在了哪裡?

  晴川自己也不知道該去哪裡,只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不覺中竟然走到了一條小河邊。河水十分清澈,微風吹拂下緩緩地蕩起了水紋,一波波地往前滾去,永無止境。她索性在河邊坐下了,靜靜地望著那不停湧動著的波紋發呆。

  八阿哥怕她出事,一直在後面跟著,見她久久地坐在那裡沒有反應,也不去打擾,只倚著樹靜靜地看著她。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聽晴川輕聲問道:「皇位真的有那麼重要嗎?當皇帝真的那麼好嗎?」

  他想了想,輕輕地搖了搖頭,答道:「皇位並不重要,重要的不過是權勢而已。」

  晴川轉頭看向他,問道:「對你也是這樣?」

  他靜靜地看著晴川,眼中全沒了往日裡的戲謔,卻增添了一抹柔色,輕聲答道:「我自然也想要權勢,因為只有有了權勢,才能不會被他人踩到腳底任意踐踏,因為只有有了權勢,我才能護得住我想保護的人,比如——你。」

  她聽了心中一跳,下意識地轉過頭,避過了他的目光。

  他卻仿若未覺,繼續說道:「若當日我能有現在的權勢,你就不會被逼得去守皇陵,也不會流落在外被四哥所救,更不會有後來和他的這些糾纏。」

  她心中忽地一痛,冷聲說道:「請不要再提他。」

  八阿哥彎著唇角笑了笑,起身走到晴川身邊蹲了下來,用手將她的身子扳轉過來,定定地看著她,低聲說道:「晴川,我其實本無意於皇位,之前爭,只為了我額娘在宮中不受人欺辱,後來卻是為了能護住你不被二哥奪去。眼下,二哥被廢已經不足為慮,四哥為人雖然陰險,性子卻極孤傲,你既然說了不想再見他,他也不會再來糾纏你。此時,我若是去向皇阿瑪求娶你,向他表明無意於儲君之位,只想娶了你做個閒散王爺,皇阿瑪未必不肯答應。晴川……」

  「不要!」晴川突然打斷了他的話,不敢去看他眼中流露出來的傷情之色,只是說道,「八阿哥,你得去爭儲君之位,一個殘暴不仁、視親情如無物的人,根本就不配統治天下,我也不相信天下在他的治理下能夠得到太平。而你為人寬厚,又重情義,所以,你遠比他合適。」

  八阿哥不說話,只靜靜地看了她片刻,唇邊露出一絲苦笑,點頭道:「好,既然你要我去爭,我便去爭。」

  晴川從地上站起身來,伸手將他也拉了起來,強自歡笑道:「好,那就讓我們兩個共同努力吧!」她見八阿哥腰間衣衫上還沾著血跡,不禁有些愧疚,輕聲問道:「你的傷口怎麼樣了?怎麼那麼傻,就真的給了自己一劍,要是傷到了要害怎麼辦?」

  八阿哥掃了一眼自己的傷處,不以為意地說道:「沒事,我手下有分寸的,養一段日子就好了,不會有事。」

  聽他這樣說,晴川這才放下心來。八阿哥從樹林中牽出馬來,對晴川笑道:「走吧,我們回宮。」

  晴川卻不願他帶著傷騎馬,便說道:「不如我們走到街上雇輛馬車吧,你的身上這個樣子,別再傷到了。」

  八阿哥笑道:「也好。」

  晴川從他手中拿過馬的韁繩來,牽著馬陪在他身側緩行。因此處是在郊外,兩人走了好一陣子才走到城邊,晴川見街道兩旁已有了店舖,便與八阿哥商量道:「我去店舖裡問問有沒有馬車,若有就雇一輛來用吧。」

  八阿哥看了看那店舖,卻說道:「你在這裡等著,我去吧。」

  兩人正說著,就聽得前面街上有人驚叫道:「快來人啊!這人要生孩子了!」

  晴川忍不住上前去看,就見一個大肚子的年輕女子已然躺倒在地上,正痛苦地呻吟著,旁邊圍觀了幾個男人,卻沒人肯上前幫忙。晴川看得著急,忙上前從地上扶起了那女子,急聲問道:「大姐,你家在哪裡?我送你回家!」

  那女子已疼得滿頭是汗,根本顧不上回答晴川的問題,只是哭叫道:「哎喲,哎喲……痛死我了!」

  晴川大急,忙回頭問八阿哥道:「怎麼辦?現在怎麼辦?」

  八阿哥雖然也有些緊張,倒還鎮定,聞言看了看四周,沉聲說道:「趕緊給她找個地方生孩子吧!」他衝進店舖裡去叫人,誰知店舖掌櫃卻不肯騰出房間來給那女子生孩子,只是說道:「生孩子是晦氣的事情,我生意還要不要做了?快走快走!」

  八阿哥怒從心頭起,有心教訓這掌櫃一番,卻又聽晴川在路邊驚叫道:「快點,快點,她就要生了,來不及了!」

  他咬了咬牙,轉身從店舖裡退了出來,正好看到有個小販推著一車棉布從旁邊過,他心中一動,從懷中摸出一錠銀子扔給那小販,說道:「這些布我全買下了!」

  說著便伸手抱了幾匹布向晴川處跑了過去,把布匹在地上鋪成一張床大小,對晴川說道:「你把她扶到這上面來!」一邊說著,又從店舖門外取了幾扇門板下來,用了內力將著幾扇門板分別拍入地鋪的四角,然後單手扯了另外一匹布,身影迅速地繞著那四角連繞幾圈,將晴川與那孕婦擋在了裡面。

  他腰側受傷,這一番折騰幾次觸動了傷處,引得那傷處絲絲作痛,八阿哥不禁皺了皺眉,背過身去在布棚外站定,鎮定地交代晴川道:「晴川你別緊張,你來替她接生。」

  晴川一直替那孕婦擦著汗,聞言一下子傻了,叫她接生?她哪裡會給人接生!她顫著嗓音對外面的八阿哥喊道:「我……我不會!怎麼給她接生?」

  八阿哥更是不會,無奈只能安撫晴川道:「這裡只有你一個女的,會不會也只能由你來了,你別害怕,女人都是要生孩子的,你幫著她就好了!」

  那女子身下已經流出羊水來,一邊哭一邊求晴川道:「你救救我,救救我的孩子。」

  晴川看得心慌,閉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暗自鼓勵自己道:別慌,別慌,沒吃過豬肉總是見過豬跑的!她睜開了眼,強自鎮定著情緒,高聲叫道:「我要熱水,還有用火燒過的剪刀!」

  八阿哥在外聞言答道:「好!我去幫你拿!」

  他說著便起身衝入了那店舖中,逼著那掌櫃去準備熱水和剪刀。掌櫃再不敢違背,忙指揮著店中小二燒了熱水,把剪刀口也用火燙過了,給布帳之內的晴川遞了進去。

  晴川在裡面大聲地鼓勵著那女子,一夥子大男人就在外面焦急地等著,也不知過了多久,就聽見帳內忽傳來一聲嬰兒清亮的啼哭聲,大夥不由得都鬆了口氣,就聽晴川在裡面高聲叫道:「生了,生了!」

  八阿哥坐倒在地上,長出了一口氣,沉著地吩咐晴川道:「你用乾淨的棉布把那孩子包好。」

  又過了一會兒,晴川才滿頭是汗地抱著一個小小的嬰孩出來,興奮地衝著八阿哥叫道:「你看看,你看看,好小的小寶寶,還是個男孩子!」

  他只坐在地上,抬眼看著晴川,溫和地笑了,輕聲問她道:「大人可好?」

  晴川用力點了點頭,「母子平安!」

  他從地上站起身來,對旁邊的店舖老闆說道:「你去找輛馬車來,問清這對母子的住處,送她們回去!」說著又丟了一錠銀子給他,問道,「這些可夠了?」

  店舖老闆忙應下了,叫了夥計去後面套車。晴川將孩子遞給八阿哥,又轉身回到產婦身旁,柔聲問道:「夫人,你家住在哪裡?我們送你回去。」

  那女子十分感激,雖然剛生產完畢渾身虛脫,還是強撐著起身謝晴川道:「這位姑娘,多謝你和那位公子的救命之恩,小婦人夫家姓朱,不是本地人氏,暫住在城內的來福客棧,您送我去那兒就好。」

  晴川忙摁下了她,說道:「你身子虛,先不要起來,等他們找來了車,我送你回去。」

  不一會兒,店中的小二趕了一輛車來,晴川扶著那女子上了車,又把孩子交到她手中,與八阿哥一同送她去了來福客棧。那女子的丈夫卻不在客棧中,晴川憐惜那女子無人照顧,又花錢給她雇了個婆子伺候,忙完了這一切下樓的時候,才看到一個蓄著鬍鬚的中年男子帶著幾個帶刀佩劍的江湖人士急匆匆地從外面進來,進門便問小二道:「我夫人可回來了?」

  「尊夫人已經回來了,恭喜朱先生喜得貴子!」小二笑道。

  那朱先生中年得子,頓時大喜,身後的幾個江湖人士也紛紛上前祝賀,更有人歡喜地說道:「朱先生有後,是我大明之幸事,是我華夏之幸事……」

  「咳咳!」朱先生突然咳了兩聲,低聲說道,「慎言!」

  那人忙止住了話,小心地看了看四周,這才注意到一旁默立的晴川與八阿哥兩人,只見八阿哥衣著華麗,顯然非富即貴,晴川更是一身旗裝打扮,那人便衝著旁邊「呸」了一聲,低聲道:「果然有朝廷的鷹犬在此!」

  跑堂小二指了晴川與八阿哥,與朱先生說道:「是這兩位送了尊夫人與小公子回來的,朱先生好好謝謝人家吧!」

  朱先生轉過身來,上下打量了一番八阿哥與晴川,臉上露出些倨傲之色,上前衝著八阿哥微微地拱了拱手,勉強謝道:「多謝兩位出手相救,請兩位說明姓名住址,改日定將酬金送至府上!」

  晴川不禁皺了皺眉頭,她與八阿哥救了這人的妻與子,這人非但沒有半點感激之情,還如此行事,真是太過無理。她正欲說話,身旁的八阿哥卻伸手攥住了她的手腕,對著那朱先生輕笑道:「閣下客氣了,舉手之勞不足掛齒,我們還有事在身,就此別過吧。」

  他說完也不理會那幾人,只拉了晴川就往外走。晴川瞧出八阿哥行事有些奇怪,也不敢多言,只好隨著他一同出去。待出了客棧,她才拉了拉他的手,低聲問道:「怎麼回事?」

  八阿哥扶著她上了馬車,自己隨後也鑽了進來,待馬車走起來,這才低聲問她道:「你可瞧出那些人有些古怪?」

  他這樣一問,晴川心中也閃出幾個疑問出來,便答道:「是有些古怪,也不知道這個朱先生是什麼人,不過是生了個兒子,那伙子人竟然恭維成那個樣子,還什麼大明之幸……」說到這裡,晴川猛地停了下來,忍不住用手掩住了嘴,驚愕道,「大明?現在明明是大清了,哪裡來的大明?」

  八阿哥卻輕輕地笑了,眼睛亮晶晶的,有些得意地說道:「果然不愧是我看中的女人,就是比她們聰明些!」

  晴川見他這個時候還不忘開玩笑,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氣道:「說正經的呢!」

  八阿哥停了笑,正色道:「說正經的,那就是這夥人顯然就是別有用心的叛逆之賊。」

  晴川聽得一愣,忽地想起以前在武俠書上看過的故事,愕然道:「反清復明?」

  他忽地伸手擋在了她的唇前,晴川一怔,下意識地往後仰了仰身子避開了他的手,頓時覺得十分尷尬。

  八阿哥卻猶若不察,只小心地掀開車簾看了看前面趕車的車伕,這才湊近晴川低聲說道:「前段時間,不知從哪裡冒出個朱三太子來,以傳道為名糾集了一幫烏合之眾,整天嚷嚷著反清復明,把整個京城鬧得烏煙瘴氣。皇阿瑪那裡已然接到了奏報,正在為此事犯難,有心將他們一網打盡,卻不知他們確切的藏身地點,貿然動手反而會打草驚蛇。」

  晴川聽了心中一動,不禁問道:「這姓朱的會不會就是朱三太子?」

  八阿哥輕輕地搖了搖頭,低聲說道:「不能確定。不過此事皇阿瑪已交給別人處理,你我就不用操心了。」

  晴川想了想,卻說道:「雖然交給了他人辦理,可你若是能幫了忙,皇上那裡定然會高興的,我們既決定爭那個位子,就不能放過一切機會。」

  八阿哥揚眉笑了,點頭道:「好,我叫人注意那些人就是。」

  兩人回到宮中時天色已黑,八阿哥想送晴川回住處,晴川卻拒絕道:「你是阿哥,我是御前伺候的宮女,人前還是避諱些好,不然皇上知道了定然會多想的。」

  八阿哥沉默了片刻,突然輕聲問道:「晴川,你真的那麼愛四哥?」

  晴川愣了愣,強壓下心中的情感,轉開了頭,低聲說道:「我現在不愛他,我只恨他。」

  八阿哥卻苦笑,「愛也好,恨也好,你心中總是有他的。」

  一提到四阿哥,晴川只覺得心中絞痛,她萬分信任的他,想不到竟是那樣不堪的一個人。她輕輕地搖了搖頭,說道:「八阿哥,我不想再提四阿哥,你也別再向我提他。我明日就要去御前當值,我會儘量幫你,請你自己也要努力吧,事在人為,我不信我們兩個不能變了這天!」

  八阿哥微微垂下頭,片刻之後才又抬頭笑著看向晴川,點頭道:「好的,你去吧。」

  晴川向著他福了福,轉身回了乾西四所的小院子,剛一到廊下,斜次裡突然衝出一個人來,從後面緊緊地抱住了晴川。晴川嚇了一跳,扭頭見竟然是四阿哥,頓時又怒又急,壓低了聲音怒道:「你放開我!放開我!」

  只聽四阿哥略顯瘖啞的聲音從身後傳了來,「不放,我怕一鬆手你就再也不是我的了。」

  晴川怒道:「我本來也不是你的!」說著便用力地推著他的身子,試圖從他懷裡掙出身來。他卻把她抱得更緊,一手托在她的腦後,低頭強行向她唇上吻了下去。濃郁的酒氣撲面而來,唇齒相接間,他輕咬廝磨,靈巧的舌不顧一切地探入,只想攻城略地。

  晴川心中大怒,發狠地推開他,揚手一個耳光扇了過去,罵道:「你渾蛋!」

  他被她打得臉偏向了一側,好半晌才回過臉來,用手輕輕地擦拭了一下嘴角,抬眼看向晴川,痛苦地問道:「我剛剛去看素言的屍體,他們告訴我早就扔在亂葬崗了,我又去了亂葬崗,那裡全是屍體,我找不到她。為什麼?為什麼你們所有的人都要遺棄我、背叛我?為什麼你們就不肯給我一個機會,讓我來證明我的心?」

  晴川冷冷地看著他,說道:「因為機會在你手裡的時候,你從來不懂得好好把握,等到錯過了就不會再有了。」

  他上前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懇切道:「晴川,你聽我說……」

  晴川卻用力地掙紮起來,低聲威脅道:「你放開,你再不放開我喊人了。這裡是皇宮,要是驚動了皇上,你知道後果是什麼。」

  他鬆開了晴川,啞然失笑,澀聲道:「你拿皇上來壓我?我以為全世界你最懂我,原來你也跟他們一樣,喜歡一下子就給人判死刑。好吧,額娘是好人,皇阿瑪是好人,太子是好人,老八是好人,舅舅是好人,就我一個人是壞人。從今天起我不會再相信任何人,一個都不信!」

  「那是你的事。」晴川淡淡地說道。

  四阿哥定定地看著她,忽地譏笑道:「晴川,你不要以為你在御前伺候,就能幫得上老八多少忙,皇家的鬥爭不是你想像中那麼容易的。」

  晴川冷笑一聲,針鋒相對道:「說起鬥爭我哪比得上你呢?但是我就算能力再小、再不濟事,也要跟你鬥上一鬥,我不想大清朝在康熙盛世出來一個暴君。」

  她說完再不看他一眼,轉身進入房中關上了房門。

  他在門外默默地立了許久,對著門內低聲說道:「晴川,你不要後悔。」

  屋內卻始終沒有半點回應。四阿哥終是自嘲地笑了笑,轉身大步地向外走去,他不能消沉,也容不得他消沉,他要高高興興的,他要告訴所有看不起他的人,他一定會高高興興的。

  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門內的晴川卻似脫了力,慢慢地倚著房門坐倒在地上,掩著嘴泣不成聲。當她終於勇於掙破一切束縛去追隨心中所愛時,卻發現那份愛不過是她的臆想,才發現自己愛的他是如此的不堪……笑話,一切都像是一個笑話。

  晴川又歇了兩日,就正式回乾清宮當了值。因她伺候得貼心周到,康熙對她一如既往地看重,李德全是個機靈人,見康熙如此,自然對晴川也更是敬重起來。

  京城中的朱三太子廣收黨徒,越發勢大,朝中幾次派了人前去剿滅,可卻都被朱三太子逃脫了,康熙十分火大,一連幾日都陰沉著臉,搞得乾清宮裡伺候的宮女太監也都跟著戰戰兢兢的,生怕惹了康熙發怒。

  虧得晴川機靈,幾次用了心思哄得康熙開懷,這才叫乾清宮裡的眾人免了不少責罰,大夥都鬆了口氣,可康熙身邊越發離不開晴川伺候,連帶著後宮之中也都知道現在乾清宮裡的晴川最得康熙寵信。

  四阿哥去給德妃請安的時候,德妃便有些為難地說道:「你放心,額娘答應你的事,怎麼都會做到的。只是最近你皇阿瑪因為朱三太子的事情心情不好,時時刻刻都離不了晴川,額娘不敢馬上提這事兒。」

  四阿哥聽了卻低頭沉默片刻,淡淡地說道:「這件事額娘不用再提了。」

  德妃十分驚訝,不禁問道:「怎麼了?」

  四阿哥神色淡漠地答道:「額娘知道溫柔鄉即英雄冢,女人從來不是老四的牽絆。」

  德妃聽了卻想到他之前答應不會與十四阿哥爭奪皇位的承諾,忍不住問道:「那你……」

  四阿哥自然明白她想要問什麼,淡淡一笑,說道:「額娘也儘管放心,兒子此刻賦閒在家,沒有什麼職務,根本不是十四弟的對手。」

  德妃被他說中心事,不免有些尷尬,口中卻輕聲埋怨道:「你這孩子,怎麼老是曲解額娘的意思呢?額娘是……」

  「額娘——」四阿哥打斷了她的話,把藥碗從一旁端了過來,「您別說了。還是讓老四伺候您喝藥吧。」

  德妃接過藥碗,皺著眉喝了那湯藥,又聽四阿哥低聲說道:「皇阿瑪今兒吩咐差事給兒臣,叫兒臣去剿滅朱三太子黨。兒臣已然想明白了,與其去爭那位子,還不如老老實實辦自己的差,做個賢王,日後也好輔助十四弟。」

  德妃聽了心中大定,同時又覺虧欠這個兒子太多,便伸手拍了拍四阿哥的手背,柔聲說道:「老四,額娘知道你的這片心,日後你十四弟若是真有福緣登上那個位子,額娘定不許他薄待了你。」

  四阿哥點了點頭。

  德妃又問道:「我聽人說那些亂黨中多有武功高強的江湖中人,你既然去剿滅那些亂黨,自己可要小心才好!」

  四阿哥笑了笑,寬慰德妃道:「額娘放心吧,我已派人查探過了,那個所謂的朱三太子不算是什麼厲害人物,只不過是借用著反清復明的名號騙人錢財罷了。」

  德妃想了想,說道:「既是如此,你不如就用榮華富貴利誘他,叫這些叛黨從內部瓦解最好。」

  四阿哥點頭道:「額娘說得對,老四回去就著人去安排。」

  母子倆又說了幾句,四阿哥辭了德妃出來,路過御花園時,卻忍不住又去以前彈琴的那個涼亭裡站了片刻。不過短短時光,那個俏生生地立在這裡聽他彈琴的伊人已然不在,原來情愛於他,不過是空。

  他低低嘆了口氣,轉身出了宮。

  趙安一直在宮門外等著,見他出來忙牽著馬迎了上來。四阿哥翻身上馬,從他手中接過韁繩,低聲問道:「事情安排得怎麼樣了?」

  趙安答道:「奴才已照主子的吩咐,安插了個侍衛進那三郎香會,不出兩日便可有確切的消息了。」

  四阿哥想了想,突然說道:「我們不如也去那三郎香會裡探一探,看看那朱三太子到底為何方神聖。」

  趙安聽得一愣,勸阻道:「主子,那伙子都是江湖中的亡命之徒,您貴為阿哥,不該以身涉險。」

  四阿哥卻淡淡地笑了笑,說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叫那侍衛想法引薦我們入會,給咱們捏造個身份,就說是江南富商好了,因受朝廷迫害而心存不滿,打算用銀錢支持朱三太子匡扶明室。」

  趙安無奈,只得應道:「奴才這就去安排。」

  沒過幾日,那提前潛伏在三郎香會的侍衛便引薦四阿哥與趙安兩人進了會,四阿哥為人豪爽出手大方,很快便引起了香會一處分舵的頭領注意,有意結交起來。四阿哥送了他不少錢財,藉口仰慕朱三太子,請他引薦。那頭領是個粗人,早就被銀子閃瞎了眼,立刻答應了四阿哥的請求,將他引薦給了朱三太子。

  四阿哥稟奏康熙的時候就說了此事,說他已取得了朱三太子的信任,遊說他歸附朝廷,那朱三太子態度也已有些鬆動,答應他在信徒大會上宣佈解散三郎香會。

  康熙聽了只是交代道:「京城重地不可生變,千萬小心朱三太子藉機發難!」

  四阿哥應諾,躬身退了出去,出了暖閣卻見晴川端著杯茶候在門外,他不由得頓了頓腳步,看了她一眼,這才走了。

  晴川把茶送進了暖閣,出來後悄悄地找到李德全,請假道:「我忽然覺得有些頭暈,想回去歇一會兒,皇上那裡諳達多照應一些吧。」

  李德全聽她說頭暈,忙說道:「快回去躺一會兒吧,不行就去太醫院找個太醫看看,可別大意了。」

  晴川謝過他的好意,真的去太醫院要了幾副安神的藥,回來的時候看看四下無人,轉了個彎直接去了阿哥所。八阿哥正在習字,見晴川來找他十分高興,將手中毛筆隨意地往書案上一丟,笑道:「今兒太陽從哪邊出來了,你竟會來看我。」

  晴川沒空與他玩笑,忙將她在乾清宮暖閣外聽到的康熙與四阿哥的對話告訴了他,說道:「此事很得皇上重視,若是八阿哥能辦得漂亮,必然可以得皇上誇讚。」

  他微垂了眸光,掩下了其中的一絲失望之色,沉吟片刻,卻說道:「朱三太子的事情大夥都聽說了幾句,我也曾派人暗查過,只是那朱三太子老奸巨猾,不時地更換巢穴,所以很難將他抓到。再說,即便是抓住他一人處死了,那些愚昧的信徒沒法安撫,反而更易生亂。更何況這事皇阿瑪交給四哥辦理,我若貿然插手,怕是會惹皇阿瑪猜忌。」

  晴川搖頭道:「我今日在皇上那裡見了朱三太子的畫像,面容竟是見過的,你猜他是誰?」

  八阿哥心中一動,頓時想起來福客棧中的那個朱先生來,「你是說他是那個產婦的丈夫,朱先生?」

  晴川笑了笑,點頭道:「不錯,看面容就是他,只是畫像是不曾剃髮的,可那日我們在客棧中見到的朱先生卻是剃過發的,你有沒有想過這說明什麼?」

  八阿哥心思靈敏,略一思量便答道:「說明此人不過是個假冒的朱三太子。」

  「對!」晴川說道,「他正是假的,四阿哥說那人答應了他解散三郎香會,我聽著卻覺得其中有蹊蹺,你我都見過那些人,不像是用些官職銀錢就能打動的人,為何會這樣輕易地答應四阿哥?」

  八阿哥劍眉微挑,接道:「其中可能有詐。」

  「所以,四阿哥極可能辦不好這個差事,八阿哥你應該暗中準備一下,若是他辦好了便也罷了,若是他辦砸了,你就是那個力挽狂瀾之人,你說皇上那裡還會猜忌你麼?」

  八阿哥笑了,說道:「我明白了,我會去處理此事的。」

  晴川想了想,又說道:「要揭穿朱三太子的身份,能用一招釜底抽薪最好,只有他們自己人說出來他是假的,那些信徒才會更信。」

  「你是說從朱夫人那裡下手?」八阿哥問道。

  晴川點了點頭,神色有片刻的恍惚,輕聲說道:「一個女子若是真愛她的丈夫,大多不會再貪圖榮華富貴,你對她講明白了其中的凶險,怕是她寧可與丈夫清貧一生,也不願他刀口舔血,出生入死。」

  八阿哥若有所思地看了晴川片刻,輕聲應道:「我明白了。」

  「我不能在這裡久留,先走了,我等著八阿哥的好消息。」晴川說完便向外面走去,臨出門時她又停了下來,轉回身正要說話,卻見八阿哥正目光專注地看著她,她頗有些不自在,避開了他的視線,說道,「不管朱三太子做過什麼,他夫人與那個孩子卻是無辜的,你別傷害她們。」

  八阿哥輕輕地點了點頭,應道:「我答應你。」

  晴川這才轉身回了自己的住處,將從太醫院拿的藥用藥鍋熬了,喝下了沉沉地睡了一覺,第二天又回到乾清宮當差。

  過了兩日,朱三太子的事情便有了消息,卻是一波三折,凶險萬分。

  先是四阿哥扮作信徒深入虎穴,卻被朱三太子在信徒大會上識破了他的阿哥身份,要抓了他砍頭祭旗,就勢造反,信徒大會上的百姓皆被那朱三太子鼓動起來,立時便要去攻打紫禁城。

  多虧八阿哥帶著朱三太子的妻子趕到,揭穿了朱三太子的真實身份,原來他並不是什麼明室後裔,不過是個落魄的秀才,無意間得到了兩件明朝宮廷的遺物,便起了假裝明室後裔的心思。

  八阿哥又將那人頭上的假髮揭了下來,底下的信徒們見口口聲聲寧可斷頭不剃髮的朱三太子竟然也早已剃了發,頓時大失所望,又見他自己的妻子也抱著孩子出來哀求他不要再執迷不悟下去,眾人對八阿哥的話再無懷疑,參加大會的信徒們頓時一哄而散。

  八阿哥帶去的兵馬這時才出現,也未去抓那些四下里逃散的百姓,只將那假朱三太子與三郎香會的主要頭目一網打盡。

  康熙聽了大臣的奏報,先驚後怒,最後聽得八阿哥把整個事態都已經控制住了,這才轉而大喜,叫人把八阿哥傳進了暖閣,讚道:「老八你這回做得好,老四若是被他們挾持了,後果不堪設想!」

  八阿哥卻磕了個頭,朗聲說道:「皇阿瑪,兒臣有一個請求。」

  康熙心裡正高興,聞言便說道:「你說。」

  八阿哥說道:「這次能順利地一舉剿滅三郎香會,多虧了那假朱三太子的妻子深明大義,所以,兒臣想求皇阿瑪一個恩典,不管那個假朱三太子該判什麼罪,希望皇阿瑪饒了他的妻子和他剛出生的孩子。」

  康熙聽了一怔,卻沒惱怒,反而覺得八阿哥有情有義,是個性情中人,便遲疑道:「這……叛國之罪理當株連九族……」

  晴川一直侍立在旁邊,聞言再也忍不住了,插言道:「如果是休掉的妻子應該不在其列吧?」

  康熙愣了一愣,答道:「女子一旦被休,自然不再有任何瓜葛。」

  晴川便說道:「那不如就叫假朱三太子休了妻子,他為了保護老婆孩子,一定會答應的。」

  康熙想了想,便吩咐李德全道:「你去大理寺,就叫他們這麼處理吧。」

  正說著,外面有大理寺的官員前來回奏,說是假朱三太子在獄中畏罪自殺了,他的妻子帶著剛出生的孩子服了毒,雙雙死在他身邊。

  暖閣裡的眾人一時都怔了,過了片刻,康熙才輕聲嘆道:「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趁還來得及的時候要多多珍惜,否則錯過了就再也沒有了。」說著又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八阿哥與晴川兩人。

  八阿哥心中一驚,不敢有半點大意。晴川的眼神卻有些呆滯,木訥地站在那裡,不知在想些什麼。

  康熙吩咐道:「晴川,你替朕送老八出去吧。」

  晴川呆呆地應了一聲,轉身送了八阿哥出去。八阿哥見她神態不對勁,心中不免有些擔憂,待走到廊外步子便頓了頓,低聲問她:「晴川,你怎麼了?」

  晴川神色有些恍惚,喃喃道:「是我害了朱夫人,是我……」

  八阿哥想了想,拉著她躲到廊柱後,雙手握住了她的肩膀,柔聲勸道:「這和你沒關係!」

  晴川抬眼看他,自責道:「怎麼沒有關係?要不是我出了這個餿主意,要不是我把朱夫人扯進來,又怎麼會這樣?她的小孩還這麼小,是我一手把他帶到這個世上,又是我一手葬送了他,我怎麼能原諒我自己?我怎麼能……」

  她說到一半再也說不下去了,用手捂了嘴失聲痛哭起來。

  八阿哥嘆息一聲,伸手將她攬入懷中,用下巴輕輕地蹭著她的額發,安慰道:「你別這樣,真的不關你的事。你回頭想想,因為你出的這個主意,阻止了一場殺戮。有多少人會因此而保存性命,又有多少人會因此而免於苦難。」

  晴川卻只是不住地搖頭,「可那些我都感受不到,我只能感受到朱夫人和他孩子的死亡。八阿哥,人活著為什麼那麼殘酷?為什麼所有的事都不能兩全?」

  八阿哥沉默了片刻,將她攬得更緊,低聲說道:「因為人活著就是來受苦的,你只有拚命地努力、拚命地掙扎,才能讓自己的苦少受一點。所以我們不能孤軍奮戰,必須要兩個人手牽手地攙著往前走。我痛苦的時候你扶著我,你痛苦的時候我扶著你,這樣才能走完這一輩子。」

  晴川用力地點了點頭,將臉埋入他的懷中,低低地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