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騾·歸依者

  當他們進入了大學的校園,置身於各大樓間的空曠地帶後,發現此地果然沒有一點人跡,四周有的只是莊嚴與孤寂的氣氛。

  這些來自基地的異邦人,對於「大浩劫」那段腥風血雨、天翻地覆的日子一無所知,也完全不知道皇帝被打垮之後,川陀所發生的一連串變故──大學裡的學生們,雖然毫無作戰經驗,個個嚇得臉色蒼白,卻仍然英勇地抓起借來的武器,組成一支志願軍,誓死保衛這個銀河學術聖地。這些異邦人也沒有聽說過「七日戰爭」,還有當吉爾模的鐵蹄蹂躪川陀世界的時候,雖然連皇宮都無法倖免,卻奇蹟般地放過了川陀大學。

  這四位來自基地、首度進入校園的訪客,唯一能感覺到的是,在這個從廢墟中重生的新世界裡,此地是一個甯謐、優雅的古跡,仍然保留著往昔的榮光。就這一點而言,他們四人可以算是入侵者。籠罩著四面八方的真空狀態,明顯地不歡迎他們的到來;這裡似乎仍然彌漫著當年的學術氣息,對於外人的打攪表現出了不悅與不安。圖書館的外觀是一幢小型的建築物,然而那只是冰山一角。為了提供學者一個寧靜的冥想空間,這個龐大的圖書館,絕大部分的結構都深埋在地下。

  艾布林.米斯走進了圖書館的會客室,駐足在精美的壁畫之前。他小聲地說──在這種地方說話自然而然會壓低聲音:「我想我們已經走過了頭,目錄室應該在後面,我現在就去那裡。」

  他的額頭泛紅,雙手微微打顫,又說:「絕對不能有人打擾我,杜倫,你能不能幫我送飯?」

  「你怎麼說我們就怎麼辦,我們會盡一切力量幫助你。你是否需要我們當你的助手,幫你──」

  「不,我必須單獨工作──」

  「你認為能夠找到你想要找的嗎?」艾布林.米斯以充滿自信的口氣輕聲回答:「我知道我做得到。」

  自從結婚以來,杜倫與貝妲現在這段時期的生活,才算是最接近普通的「小倆口過日子」。不過這是一種很特殊的「過日子」方式,他們住在一座雄偉壯觀的建築物之中,卻過著很不相稱的簡樸生活。他們的食物大多來自李.森特的農場,而他們用來交換食物的東西,是任何一艘太空商船都不缺的小型核能裝置。

  馬巨擘在圖書館的閱覽室中,自己學會如何使用投影機,便一頭栽進冒險小說與傳奇小說的世界,幾乎變得跟艾布林.米斯一樣廢寢忘食。

  艾布林全天候投入研究工作,他堅持要在「心理學參考圖書室」搭一個吊床,以便可以一天到晚都待在裡面。他的臉龐變得越來越瘦削,越來越蒼白,說話不像以前那樣中氣十足,過去最喜歡掛在嘴邊的那些咒罵,也在不知不覺間消失無蹤。有些時候,他甚至得花好大的力氣,才能夠分辨出誰是杜倫、誰是貝妲。

  米斯大部分的時間都跟馬巨擘在一起。馬巨擘負責為他送餐點,常常順便留下來,一坐就是幾個小時,全神貫注地看著這位老心理學家工作──抄寫數不清的數學方程式、不斷比較著各個書報膠捲的內容、耗費全身上下所有的精力,朝著只有他自己看得見的目標拼命努力。不知道為什麼,馬巨擘竟然會對這些工作那麼有興趣。

  杜倫走進昏暗的房間,挨近貝妲身邊,突然大聲叫道:「貝妲!」

  貝妲吃了一驚,用心虛的口吻說:「啊?杜,你有事找我嗎?」

  「我當然有事找你,你到底坐在這裡幹什麼?自從我們來到川陀,你就處處不對勁,你是怎麼了?」

  「喔,杜,別說了。」貝妲不耐煩地答道。

  「喔,杜,別說了!」杜倫故意學她說話,接著忽然又溫柔地說:「你不想告訴我究竟是怎麼回事?貝,我看得出你有心事。」

  「不!杜,我沒有心事。如果你繼續這樣子不停地嘮嘮叨叨、嘮嘮叨叨,我會給你煩死的。我只不過是──在想──」

  「在想什麼?」

  「什麼也沒有──好吧,是關於騾、赫汶、基地,還有一切的一切。我還在想艾布林.米斯,不知道他會不會找到有關第二基地的線索;如果他真的找到了,第二基地會不會肯幫我們──還有幾百萬件其他的事情。這樣你滿意了嗎?」

  她的聲音變得越來越激動。「如果你只是在胡思亂想的話,請你現在就停止好嗎?老是這樣你心裡會不舒服,對目前的情況也於事無補。」

  貝妲站了起來,勉強笑了笑:「好吧,我現在開心了。你看,我不是高興得笑了嗎?」

  外面突然傳來馬巨擘慌張的叫聲:「我親愛的女士──」

  「有什麼事嗎?進來──」貝妲說到一半就陡然住口,因為門一開,出現的竟是一個魁梧的身軀,一張冷峻的臉孔──

  「普利吉!」杜倫驚叫。

  貝妲猛喘了幾口氣,然後說:「上尉!你是怎麼找到我們的?」漢.普利吉走進房間來,對他們兩人說:「我現在的階級是上校──在騾的麾下。」

  他的聲音清晰而平板,完全不帶任何感情。

  「在──騾的麾下!」杜倫的聲音越來越小。

  室內的三個人面面相覷,形成了一幅靜止的畫面。馬巨擘鑽進來,一看到這種場面,嚇得躲到杜倫身後,不過其他人都沒有注意到他。貝妲緊握雙手,卻仍止不住地發抖。她說:「你要來逮捕我們?你真的投靠他們了?」

  上校立刻回答說:「我不是來逮捕你們的,我所接受的指令並沒有提到你們。要如何對待你們,我有選擇的自由,而我的選擇是跟你們重敘舊誼,如果你們不反對的話。」

  杜倫勉力壓抑著憤怒的表情,整個臉孔都扭曲了。他說:「你是如何找到我們的?這麼說的話,你真的在那艘菲利亞緝私艦上?你是一路跟蹤我們來的?」

  普利吉木然而毫無表情的臉上,似乎閃過了一絲窘態。

  他回答道:「我的確是在那艘菲利亞艦上。我當初遇到你們──嗯──只不過是巧合。」

  「這種巧合,數學上的機率等於零。」

  「不,只能說是極不可能發生,所以我的說法仍然成立。無論如何,你們曾向那些菲利亞人承認,說你們的目的地是川陀星區──當然,其實根本沒有一個叫作菲利亞的國家。由於騾早就和新川陀有了接觸,要把你們扣押在那裡是輕而易舉的事。可惜的是,在我到達那裡之前,你們卻已經跑掉了。不過我總算及時趕到,趕緊向川陀的農場下達命令──當你們到達川陀的時候,就立刻向我報告。而我一接到報告,就馬不停蹄地趕了來。我可以坐下嗎?我是以好朋友的身分來看你們的,請相信我。」

  說完他就坐了下來。

  杜倫垂下頭,滿腦子一片空白。貝妲動手準備倒茶,卻沒有表現出半點的熱誠或親切。

  杜倫突然抬起頭,厲聲說道:「好吧,『上校』,你到底在等什麼?你要表現的友誼又是什麼?如果不是逮捕我們,又是什麼呢?保護管束嗎?叫你的人進來,命令他們動手好了。」

  普利吉很有耐心地搖搖頭:「不,杜倫,我這次來見你們,純粹是我個人的行動,我是想來勸告你們,別再做任何徒勞無功的努力。如果說不動你們,我馬上自動離去,就是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好,那麼打開你的傳聲筒,開始進行你的宣傳演說吧,說完就趕緊請便──貝妲,別幫我倒茶。」

  普利吉接過了茶杯,態度認真地向貝妲道謝。然後他一面輕輕啜著茶,一面用有力的目光凝視著杜倫,對他說:「騾是個突變種,他的突變簡直無懈可擊──」

  「為什麼?究竟是什麼樣的突變?」杜倫沒好氣地問:「我想你現在能告訴我們了,是嗎?」

  「是的,我會的。即使讓你們全知道這個秘密,對他也根本毫無損失。你可知道──他有辦法調整人類的情感平衡,這聽來像是一個小把戲,事實上卻具有天下無敵的威力。」

  「情感平衡?」貝妲插嘴道,然後皺著眉說:「請你解釋一下好嗎?我不太明白。」

  「我的意思是說,他能在一個威猛的將軍心中,輕而易舉地注入任何形式的情感。比如說,對於騾的絕對忠誠,還有對於騾的勝利百分之百的信心。他麾下的將軍都受到如此的情感控制,他們絕對不會背叛他,信心也絕不會動搖──而且這種控制是永久的。當初最頑強的敵人,如今也變作了最忠心的下屬。像卡爾根的那個統領,就是心甘情願地投降,獻出了他的行星,如今成為騾派駐在基地的總督。」

  「而你──」貝妲刻毒地補充一句:「背叛了你的信仰,成了騾派到川陀來的特使。現在我明白了!」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騾的這種天賦異稟,反過來使用的效果甚至更好。絕望也是一種情感!在最緊要的關頭,基地上的重要人物、赫汶星上的重要人物──全都感到無比絕望,他們的世界沒有如何抵抗,就輕易地投降了。」

  「你的意思是說,」貝妲緊張地追問:「我在穹窿中會產生那種感覺,是由於騾在撥弄我的情感?」

  「我自己也一樣,我們大家都一樣。當赫汶快淪陷的時候,情形又是如何?」貝妲轉過頭去不願作答。普利吉上校繼續一本正經地說:「騾的能力既然可以用來對付整個世界,對付個人自然游刃有餘。他能夠隨心所欲地讓你投降,讓你成為他死心塌地的忠僕,這種力量有誰能夠抗衡?」

  杜倫緩緩地說:「我又怎麼知道你說的都是事實?」

  「除此之外,你要如何解釋基地與赫汶的陷落?你又如何解釋我的『歸依』?老兄,想想看!直到目前為止,你──我──或者整個銀河,對抗騾的成績究竟如何?是不是完全徒勞無功?」

  杜倫感到對方在向自己挑戰,他回嘴道:「銀河在上,我能夠解釋!」

  他突然感到信心十足,高聲地叫道:「你那個萬能的騾和新川陀早就有聯絡,你自己說過,扣押我們就是他的意思,啊?那些聯絡人如今非死即傷,我們把皇太子給殺了,另外一個變成哭哭啼啼的白癡。騾並沒有成功地阻止我們,至少這一次他失敗了。」

  「喔,不,根本不是這麼回事。那兩個並不是我們的人,那個皇太子是個沉迷酒色的庸才,而另外那個人──柯瑪生,他簡直是超級大笨蛋,雖然他在自己的世界中擁有大權,卻是個既刻毒又邪惡的無能之輩。我們跟這兩個人其實沒有什麼瓜葛,他們只能算是兩個傀儡──」

  「然而是他們兩人扣押──想要扣押我們的。」

  「還是不對,柯瑪生身邊有一個奴隸,名叫殷奇尼,扣押你們是他出的主意。那個傢伙年紀已經很大了,不過暫時對我們還有利用價值,所以不能讓你們把他解決,你懂了吧。」

  貝妲將根本沒有動過的茶杯放下,轉過身來說:「可是,根據你自己的說法,你自己的情感已經被動了手腳,你現在對騾產生了信心──一種不自然的、病態的信心。你現在的見解又有多少真實性?你已經完全失去了客觀思考的能力。」

  「你錯了──」上校又緩緩地搖了搖頭,再解釋道:「我只有情感被定型,我的理性仍舊和過去一模一樣。制約之後的情感也許會對理性造成某些影響,然而這並非強迫性的。反之,我擺脫了過去的情感羈絆,有些事反而能夠看得更清楚。

  「我現在終於可以看出來,騾的計畫是睿智而崇高的。在我的心意『歸依』之後,我才領悟到他在過去七年──從他發跡開始到現在的所有經歷。他利用與生俱來的精神力量,首先收服了一隊傭兵;利用這些傭兵,再加上他自己的能力,他攻佔了一個行星;利用該行星上的兵力,再加上他自己的能力,他不斷地擴張勢力範圍,終於能夠對付卡爾根的統領。每一個步驟的發展都環環相扣,合理而可行。當卡爾根成為他的囊中物之後,他便擁有了第一流的艦隊,利用這個艦隊,再加上他自己的能力,他就有辦法攻打基地。

  「在騾的計畫中,基地具有關鍵性的地位,因為它是銀河中最重要的工業重鎮。如今基地的核能科技落在他手中,他其實已經是銀河之主。利用這些科技,再加上他自己的能力,他可以迫使帝國的殘餘勢力俯首稱臣,而最後──當那個不久於人世、又老又瘋的皇帝死了之後,他就能為自己加冕,成為名副其實的銀河帝國皇帝。有了這個名位與實權,再加上他自己的特殊能力,銀河中還有哪一個世界敢反抗他?」

  「在過去的七年間,他已經建立了一個新的帝國。換句話說,謝頓的心理史學需要再花七百年才能完成的功業,他只要花七年的時間就能達成目標,銀河即將重享和平與秩序。」

  「而你們絕不可能阻止他的計畫──就如同人力無法阻止行星運轉一樣。」

  普利吉一口氣說完之後,室內維持了好一陣子的沉默。他發現沒喝完的半杯茶已經涼了,於是將茶倒掉,重新添了一杯,慢慢一口一口地喝著。這段時間中,杜倫憤怒地咬著指甲,貝妲則是一臉蒼白,表情僵凝。

  然後貝妲以細弱的聲音說:「我們還是不信,如果騾希望我們信服,叫他自己到這裡來,親自制約我們。我可以想像,在你『歸依』之前,一定奮力抵抗到最後一刻,是不是?」

  「我的確如此。」普利吉上校嚴肅地說。

  「那麼讓我們也保有這個權利。」

  普利吉上校站起身來,以斷然的態度,清晰有力地說:「那麼我走了。正如我剛才說過的,我目前的任務與你們毫無牽連,因此我想我也不必報告你們的行蹤。這算不上是什麼恩惠,如果騾希望你們住手,無疑會另行指派他人進行這個任務,而你們的計畫註定會夭折。不過,我犯不著多管這檔子閒事。」

  「謝謝你。」貝妲含糊地說。

  「至於馬巨擘,他在哪裡?出來,馬巨擘,我不會傷害你──」

  「找他做什麼?」貝妲的聲音突然變得激昂。

  「沒什麼,我接到的指令也沒有提到他。我聽說騾指名要尋找他,但是既然騾要找他,在最合適的時候一定就能找到,我什麼也不會說的。我們握握手好嗎?」

  貝妲卻搖搖頭,杜倫也只是以軟弱的輕蔑目光瞪著普利吉。

  上校鋼鐵般強健的臂膀,似乎微微下垂了一些。他大步走到門口,又轉過身來說:「還有最後一件事──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為何那麼固執,我曉得你們正在尋找第二基地。當時機來臨時,騾就會採取必要的行動,沒有人能夠幫助你們──但由於我不是今天才認識你們,也許是良心驅使我這麼做,無論如何,我已經盡力想要幫助你們,希望你們能及時回頭,避掉最後的危險──告辭。」

  他行了一個俐落的軍禮,然後掉頭便走。

  貝妲轉身面對啞口無言的杜倫,對他輕聲說道:「他們甚至連第二基地也知道了。」

  此時,在川陀大學圖書館一個幽深的角落裡,艾布林.米斯對於剛才發生的事情渾然不覺。在這個昏暗的空間中,他蜷縮在微弱的燈光下,正一個人得意洋洋地喃喃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