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2 章
卷二《謀於國》蜀王砍秦使(二)

  出了天境,宋初一在朱恆的別苑中洗漱一番,便隨他入宮去見蜀王。

  蜀國的冬天和春天差別不大,一樣的微濕微冷,與隴西恰恰相反。

  兩人等在殿外,侍者進去稟報,片刻返回讓他們進去。

  一入殿內,宋初一便驚了一下,原本好端端的大殿中被挖了一個大坑,建成了橢圓形的池子,裡面漂著芙蕖葉,葉下魚影游動。池旁擺了一方軟榻,蜀王執著釣竿斜斜靠在上面垂釣池中魚,兩名侍女跪在榻前給他輕輕捏腿。

  看上去,蜀王那章粗獷的臉,分明比之前富態了不少。

  朱恆不敢說話打擾,宋初一自然也不會貿然去給老虎順毛。

  殿內溫暖,宋初一有些昏昏欲睡。不知站了多久,宋初一睏意最濃時,只聞「啪」的一聲,驚得她顯得沒站穩,一池魚兒攪出嘩啦啦的水聲,遮掩了她稍許失態。

  「這些笨魚居然不知道上鉤討寡人歡心!都給寡人撈出去暴曬!」蜀王從榻上坐起來,咆哮道。

  「喏。」兩名侍女連忙捲起衣裙,下到冰冷的池水中去抓魚。內侍則立刻取了漁網來,默默下水幫忙。

  宋初一不由感嘆,做蜀王的貼身侍者可真是不容易,除了對他無微不至的體貼照顧照顧之外,還必須揉的了腿,下得去水。

  蜀王看見朱恆,火氣更大,「你不用勸我!我已經想好了,明日就去霞萌關遊玩,順便親自去接子朝美人。」

  話音方落,眼睛頓時瞪大。盯著朱恆身旁的人,不可置信的道,「宋懷瑾?」

  宋初一笑道,「王上好眼力。正是在下。」

  「你被天雷劈過了?」蜀王走下階梯,湊近看了看宋初一,哈哈笑道,「焦黑焦黑的,寡人方才一眼掃過,竟是沒認出來,先生不要見怪啊!」

  宋初一摸了摸臉,道,「果真?在下還未來得及照鏡子。」

  蜀王拉著她走到池邊,指著水裡道,「你瞧瞧。」

  宋初一低頭看了看,倒沒有蜀王說的那麼誇張,只不過對比三個月前,變化可謂天翻地覆了。她這段時間長高了一點,加之黑瘦許多。看上去像是高了一大截,仔細看,瘦削的面上眉目已然快要長開,更顯出她氣度清發。

  許是沒有遭受過上一世那麼多苦楚,明明同樣的容貌,卻比前世好看了些。

  「難為恆大人將在下認出來了。」宋初一感嘆道。

  「恆的眼神倒是不錯。」蜀王看向朱恆。

  蜀王剛剛說自己沒認出來,朱恆怎麼敢比他先認出來,連忙道,「其實直到王上道破,臣下才敢確定真是懷瑾先生,臣下之前只是認出先生身邊那名劍客……」

  宋初一抖了抖嘴角,這對君臣可真夠無聊的!但顯然蜀王非常高興,大笑不止。

  等他笑完了,宋初一才道,「王上方才說要出遊霞萌關?」

  「正是。」蜀王點頭,「既然秦人沒本事把子朝美人兒送進來,寡人便親自去接她。」

  「那美人能得王上如此恩寵,必然感激涕零。」宋初一道。

  朝中那些大臣個個都逆他意願,非跟他對著幹。蜀王鬱悶了很久,好不容易逮到一個贊同他想法的人,自然很高興。

  兩人聊起來也沒個邊際,朱恆暗暗著急,蜀王愛去哪兒玩去哪兒玩,反正以前他也是愛到各地遊玩,一年有大半不會在王城過,但是秦使不能砍啊,且不說兩國邦交不斬來使,單說那樗裡疾是秦公的親兄弟,若是在蜀國有個三長兩短,秦公就不可能善罷甘休。

  其實,曆數百年來秦、蜀多次戰爭,秦國戰勝的次數屈指可數,都還是在幾十年前了,蜀人從不把秦國放在眼裡。但巴、楚那邊打的正熱鬧,這邊再開戰……情況怎麼看都不太妙。何況根本就不是什麼大事,沒有鬧僵的必要。

  「王上可知樗裡疾為何不能把子朝帶進來?」宋初一問道。

  朱恆鬆了口氣,終於扯到正題上了。

  「為何?」提到樗裡疾,蜀王面上笑意漸散,眉頭擰了起來。

  宋初一有些吃驚,倘若只因那一句話,蜀王是不可能如此痛恨樗裡疾的啊!想著她飛快的瞥了一眼朱恆。

  朱恆察覺到她的目光,垂下頭盯著自己的衣角。

  一見如此,宋初一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暗罵一聲「王八蛋」,立刻接著方才的話題繼續道,「美人肌膚吹彈可破,騎馬難免會有所損傷,再加上風吹日曬,縱然王上不介意美人像懷瑾這般,秦國使臣恐怕也覺得不好交代!」

  「說的也是。」蜀王覺得有趣,但想到樗裡疾,不禁冷笑一聲,「樗裡疾那個王八犢子,寡人早就看他不順眼了,非得砍了他不可!」

  果然是早有積怨,宋初一斟酌了一下語言,道,「此人做了什麼不可饒恕的事?」

  蜀王憤憤然,他這輩子沒遭過那種恥辱,「休要再提他,寡人頭疼。」

  「蜀道難行。」宋初一識趣的轉移了話題,「想要美人安然進來,王上只需在霞萌關建一段棧道,待美人車馬進入,再走水道即可。」

  「不可!」朱恆立刻出聲阻止,「架起棧道豈非為秦人入蜀鋪路?王上,這萬萬不可。」

  面對兩人的猜疑,宋初一神情一片坦蕩,笑著道,「恆大人多慮了,架棧道而已,又非開闢山路,架起一段可供馬車通過的木棧道,花不了多少時間,那麼一條細細的棧道,豈能容許多人通過?就算秦人想利用棧道,咱們只要及時毀掉一段,便成了死路。」

  「這……」朱恆無言以對,宋初一所言的確有道理。但是多勞民傷財啊!僅僅為了一個女人幹這種事情不是缺心眼嗎……但這種想法,朱恆是絕對不敢言之於口的。

  「聽起來是個好辦法。恆,此事交予太子來辦,你從旁協助。」蜀王道。

  蜀國的太子今年已經十六歲,並非王后所生。其生母是王后同父異母的妹妹。但那位夫人生完兒子得了產褥熱死了,王后便將孩子收到膝下撫養成人,這麼多年,王后一直無所出,蜀王便將其立為太子。

  「是。」朱恆只能應下。

  接下來,蜀王便興致勃勃的與宋初一談論出遊之事。

  宋初一各種暗示要見到美人也得等棧道建好之後了,又委婉說起子朝美人的喜好。蜀王聽的起興,覺得去了霞萌關一時也看不見美人,便決定擇一處風景絕佳的地方,為美人建一座寢殿。

  「就叫望妃殿。」蜀王說罷,簡直被自己的才華震撼到了,神情飄飄然。

  朱恆在旁邊聽著,心裡默默計算花費,一個棧道,一座奢華宮殿。國庫怕是得被消耗兩成了……

  「寡人打算再造一艘大船,行水路穩當。」蜀王道。

  朱恆不敢吱聲……心想,這事兒得趕快稟報王后啊……不然一會兒不知道還要弄點什麼!

  而宋初一言辭上不鼓勵也不阻止。但朱恆沒看見,她面上那種一會兒嚮往、一會兒讚歎、一會兒震驚的表情,比任何言語都能煽動人。

  從早晨一直聊到中午,蜀王設宴為宋初一接風。

  吃晚飯,蜀王竟還要拉著她繼續聊聊建造宮殿的細節,嚇得宋初一連忙向朱恆投去求救的眼神。

  朱恆也覺得不能繼續聊了,否則指不定王上再起興致,又要弄個什麼「盼美人殿」、「等美人殿」的。於是好勸歹勸,終於讓蜀王鬆口放人。

  出了大殿,宋初一抬袖子拭了拭汗。「王上真是精神哈。」

  朱恆乾乾笑道,「一直都這麼精神。」

  朱恆心嘆,他要是不一直這麼精神,我能一直這麼沒精神嗎!

  兩人四目相對,竟是頗有中同病相憐的意味,關係也莫名的拉近了許多。

  出了王宮。宋初一道,「恆大人,懷瑾有個不情之請。」

  朱恆道,「先生但說無妨。」

  「我一位故人之女入巴蜀找人,可是三個月都沒能打聽到消息,想勞煩恆大人幫忙打聽一下。」宋初一道。說到故人,衛侯曾經還想殺宋初一滅口,不過倘若想報復,她定然是報復衛國,而不會僅僅對他女兒怎麼樣。衛江對姬眠如此痴情,她便勉強伸手管一管。

  朱恆放下心,「先生放心吧,我必然全力尋找。」

  宋初一將姬眠的背景、形貌都仔細寫下來,交給朱恆。

  姬眠是法家人士,入巴蜀為了尋求機會,必然不會隱瞞身份,也要想辦法去接觸當權者,如果熟悉巴蜀,找他也不會太難。

  「我還有些事情,馬車會載先生到別苑,先生安心住在那裡,等我查到姬悟寐的消息。」朱恆忽然想到得去見見王后。

  一般的臣子見王后需要先求見,然後隨時等王后接見,但朱恆是蜀王的親弟弟,王后的小叔子,自是不需要如此繁複的禮節。

  「多謝恆大人。」宋初一道。

  朱恆下車,上馬返回王宮。

  宋初一目送他離開,剛剛放下簾子,便聽外面有個熟悉的道,「車內可是宋子?」

  說的魏語,宋初一愣了一下,猛的撩開簾子。正午的陽光下,那人正帶著揶揄的笑意望著她。他一襲青布袍,約莫二十七歲上下,下顎兩寸短鬚打理的十分整齊,膚色白淨,目若秋泓,眉毛平順,面部線條柔和,通身都是書卷氣。

  「張兄!」宋初一大喜,推門衝下車。

  兩人互相打量了一會兒,都不禁大笑起來,引得滿街人側目。

  「張兄別來無恙否?」宋初一眉眼間都是笑意。

  「無恙無恙!唯兩鬢染霜耳!」張儀亦笑著看她,調笑道,「倒是懷瑾變化頗大呀!」

  兩人異地偶遇,滿心歡喜,便執手尋了個酒館坐下說話。

  「張兄如何會在蜀國?」宋初一給張儀倒了一碗酒。

  「還要多謝懷瑾啊!」張儀笑道。

  宋初一瞭然,張儀是入秦為官,現在恐怕是隨樗裡疾一通出使蜀國。宋初一捧起酒碗,「那就祝張子大展宏圖!」

  「共勉!」張儀道。

  兩人仰頭飲乾,相視一笑。張儀逕自說起了秦國的事情,用的義渠話,「三個月前,犀首入秦,月前秦魏開戰,犀首為主將,橫掃魏國十幾個城池,殺敵十萬,秦魏對戰,秦國首次完勝,當真是個好兆頭。」

  犀首也就是公孫衍,是一名文武雙全的策士,人言公孫衍銳不可當,若犀牛之首,所以都稱他為犀首。

  「看來傳言不虛啊,犀首果然銳不可當。」宋初一亦說的是義渠話。

  義渠在北方,部族眾多,語言也各不相同,且與巴蜀完全不通,蜀國人根本沒有人能聽得懂義渠話。

  「秦公已封犀首為大良造。」張儀道。

  秦國沒有丞相一職,只有上將軍和丞相為一體的大良造,可謂真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張兄似是不喜。」宋初一與公孫衍在趙國有過一面之緣,對他的印象可用兩個字概括——鋒利。所以張儀不喜的原因,她也隱隱能猜得到。

  「犀首之利,不容他人也!」張儀直接點明要害。

  一山難容二虎,公孫衍的確有才能,但是個人意圖太強,他做大良造,便不可能容得下其他策士的想法,除非有人甘願拋棄自己的方向,跟著他打下手。然而這恰恰是一個有理想有抱負的策士,絕不能容忍的事情。

  張儀首次在秦受挫,鬱鬱離開,這次聽說有機會,便興沖沖的趕過來,誰知道便撞上了公孫衍。

  「張兄莫非怕了他不成?」宋初一笑道。

  張儀愣了一下,笑道,「然也!」

  話雖如此說,他眉宇間卻絲毫沒有退縮的意思。既然一山不容二虎,那就看誰笑到最後了!

  事實上,張儀和宋初一之間也是這樣的關係。兩人脾性合得來,同政治目標沒什麼太大關聯。現在共同協作,又忽然有公孫衍這個大危機在,矛盾尚且不明顯,倘若找不到一個平衡點,總有那麼一天,也會走到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