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來吧。」宋初一道。
趙倚樓走進帳內,放下鼎食,卻見宋初一神色如常的端坐在案前,彷彿剛才哽咽的人不是她一般。他不禁躬身湊近她的臉,看見那眼下微紅,伸手摸了摸,「我不會嘲笑你。」
若是尋常時,宋初一定然藉機佔便宜,不過今日的確沒有什麼太大興致。
「道法自然,終歸恆平。」宋初一面上浮起笑容,此時此刻竟是師父平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最能寬慰她。
姬眠的執拗不僅僅是源於他個人性子,更多是法家人的一種撞了南牆亦不回頭的堅持。
「變法」兩個字聽起來彷彿很容易,可是要在重祖宗先輩更甚於命的情形下改變祖宗定下來的規矩,需要一種勢不可擋的銳利,更需要堅如磐石、誓死不動搖的決心。所以法家不管拆分了幾個流派,法家人都是一樣的固執,也正是因為這種固執,才支撐他們頂著千難萬險在列國成功進行了轟轟烈烈的變法。
在法家人看來,性命在信仰面前不值一提。
二十年前是法家的天下,便有不知多少法家人前仆後繼至死不悔,而如今姬眠的死,也不過是為列國變法寫下了一個黯然的結尾而已。
上天賜他與衛江雙雙歸去,也算大幸了!
宋初一不知道姬眠的故鄉,但人死應當盡快入土為安,於是在次日她便親自擇了一個風景秀麗處將他安葬。雖說宋初一隻是粗通陰陽,但總好過隨便找個地方埋了。
雨一直淅淅瀝瀝的不停,在新墳前。趙倚樓為宋初一撐著傘。
靜立了許久,宋初一才緩緩呼出一口氣,轉身看向被籠罩在雨幕中的遠方:悟寐,我給你選的這處。正能看見大秦鐵騎踏平巴國!
趙倚樓還是頭一次看見宋初一如此肅然的神情,與平時嬉笑怒罵的模樣迥然不同,讓他陡然覺得陌生。
「走吧。」宋初一道。
趙倚樓轉身默默隨她往軍營走去。
密探傳來的消息更多也越發緊要。這預示著醞釀的巨變馬上就要爆發了。宋初一也不敢耽誤,立刻加緊部署起來。
沒隔幾日便傳來消息,巴國那邊見秦國使臣被大雨所阻,也不知道是哪位大臣「靈機一動」就出了個「妙計」——竟派人去截殺秦國使臣,欲圖讓秦國「背黑鍋」!
原本截禮物這件事情就是秦國自編自演,跟巴國半點關係也無,這回一插手。簡直就是渾身長嘴都說不清楚了!張儀到蜀國之後根本就不需要多費口舌,只滿身狼狽的將那些殺手的屍體往蜀王城一扔,便開始哭訴路上遭遇的凶險。
張儀一張嘴,假的都能說成真真的,更何況巴人截殺秦國使臣的事情證據確鑿?
巴王貪財。眼紅那頭能變金子的神牛一點都不奇怪,上次截禮物的戰場找到的又確實是苴國人屍體,有動機有證據,巴國這一行為,在蜀王看來是絕對的欲蓋彌彰!
張儀第一次並未下猛料,而是藉口受傷,在蜀國驛館住了下來,靜待時機。
秦軍幕府帳中。
「哈!」夏銓丟下竹簡,樂不可支,「吃的隔夜飯,出的餿主意!也不知道是巴國哪位奇人的手筆!」
滿帳將士憋著笑,宋初一遞到嘴邊的水一抖,灑了幾滴在袍子上。趙倚樓轉眸看了她一眼,卻見她又若無其事的抿了一口水。
誠然,巴國的確有「奇人」。但這個主意卻是宋初一出的,也是宋初一令人攛掇那位「奇人」所為。那位巴臣急於在巴王面前邀功,才中計暗中派人去做了這件事情。
這事事先知會過張儀,若非做了充足準備,他豈能安全到達蜀國?
巴國大臣私人所為,截殺的力度自然也不怎麼樣,可關鍵不是規模力度是否符合情理,而在乎有沒有!
夏銓頓了一下,又問道,「這麼說來時日也不遠了?」
「還會有變,且靜觀吧!」宋初一話音方落,帳外便傳來一聲,「報——」
夏銓精神一振,「進來。」
帳簾撩開,一個渾身被雨水浸透的黑甲士卒大步走進來,掏出一隻銅筒。
夏銓一眼便認出這是君令用物,連忙起身。
「這是君上密令。」那人雙手托著銅筒遞給夏銓。
夏銓接過來立刻拆開,看完上面的內容不禁大喜,「一天不打仗憋的老子渾身難受!這回總算能舒展舒展了!」
宋初一皺起眉,不由自主的便向那個君令使者看去。那人發現宋初一的目光,神情並無絲毫異樣。
「可否給我一觀?」宋初一朝夏銓走去。
夏銓毫不猶豫的便將密令遞給了宋初一。宋初一是君上秘密特派的軍師,並且授意此處一切大的動向以她的決定為準,自然沒有什麼可瞞的。
宋初一接君令的時候,眼角餘光也沒漏下那名君令使者面上露出的詫異。
「怎麼,這密令只有將軍可以看?」宋初一沒有急著看,而是滿臉好奇的看向君令使者。
她這副模樣,像極了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年郎。
宋初一見使者有片刻遲疑,便不給他任何思考的時間,立刻看了一遍,欣喜的抬頭對夏銓道,「爹要立大功了,恭喜爹!」
夏銓的年紀能生出宋初一這麼大的孩子也不算特別奇怪,不過這一聲「爹」把滿帳的人都唬的一愣。
滿帳中一片詭異的靜謐。
作為君令使者,必須安全傳達君令。宋初一剛剛看這人的反應,似乎是不知道她的身份,她沒有穿鎧甲,顯然不是行伍中人。閒雜人等隨便看密令,君令使者若是一言不發可就有大問題了,但說錯話問題更大!
「望將軍莫以君令為兒戲。」使者果然開口道。
宋初一抄手,忽然冷聲道,「拿下他!」
聲音一落,一個玄色的影子如閃電般衝出,那使者尚未反應過來。一把玄色巨劍便架在了脖子上。這帳中第一個反應過來並作出應對的,竟是趙倚樓。
只不過他到底是沒有經驗,那「使者」見自己敗露無疑,猛一咬牙,片刻便噴出一口血。
一切不過發生在眨眼之間,屋內都是征戰沙場的武將,腦子不太夠使。一時都還未想明白怎麼軍師一喊了聲「爹」,就能揪出斥候呢?
那封君令中,讓夏銓三日後帶兵攻蜀。
君令使者都是秦國秘密培養的死忠之人,不會連主事者是誰都分不清。倘若此人知道有宋初一這麼個人,縱使從未見過她,看夏銓的態度也應當分辨出來。為何之前的使者都能明辨,偏就這個笨?還專門派了個笨的來傳重大軍情?
除了這些明顯的破綻,就憑宋初一是攻蜀計畫的主謀,就憑她對全盤的瞭如指掌,就憑她對贏駟的瞭解,就足以判斷此人是假使者。多此一舉,也不過是怕夏銓相信君令是真,想用事實說服他,免得節外生枝。畢竟攻蜀時機就要到來,絕不能有任何意外發生!
方才宋初一喊夏銓「爹」純粹是因為發現這使者好像不知道她的身份,因為不能確定,所以想詐一詐他。不管最後有沒有拆穿,都先抓住再做分辨。
誰知道這人如此經不住騙!還沒怎麼著就服毒了。
「居然有人冒充君令使者!」夏銓皺眉。
宋初一垂眸看著那份君令不語。究竟是誰想插手破壞計畫?魏國?閔遲?魏王?
宋初一馬上又否定這個想法,閔遲雖然至今沒在她手裡翻騰出浪花,但主要是因為沒有手握實權。看在衛國時對她的打壓,便知道他不可能使出如此低劣的手段。況且,在蜀國失利之事恐怕得讓他被壓制很長一段時間。
她搖了搖頭,若是只把注意力放在魏國,眼界未免太窄了些,其實山東各國皆有可能,但不管是哪一國,都必須警惕了。
宋初一走到屍體前,用帕子捂著口鼻,彎腰仔細查看了一番。
「這人穿的未免單薄了些。」除了這個,並無別的可疑之處。
夏銓反應過來,「先生的意思是……這是楚國人?」
秦國這個時節還十分寒冷,再加上近段時間陰雨連綿,氣溫更是比平時要低一些。倘若是從北面過來,通常情況下不可能穿的這麼少。
宋初一將假君令仔細看了看,「攻蜀,攻蜀……難道目標是張子?」
秦蜀一開打,最先遭殃的就是身在蜀國的張儀。
「不管是誰,也不管其目的,有人居然能假裝密使!此事不容小覷,將軍當立即上書稟明君上!」宋初一肅然道。
何止不容小覷?簡直就是駭人聽聞!密使的裝束、用物都屬於國家機密,此人居然能夠以假亂真!多半是有內奸了!若是不加以防範,早晚會出大亂子!
夏銓沒想到宋初一肯把這樣一個大功勞讓給自己,心中不無歡喜,立刻道,「好,我即刻修書。」
宋初一出了幕府,冰涼的雨絲夾雜著泥土氣息拂去心頭的堵悶。
她抬頭看著紛紛落落的雨,唇角不由微微彎起,天公如此作美,巴王啊,你可不能讓人失望!
「先生。」季渙急匆匆跑過來,「大哥起熱了!」
肯定是陰雨連綿,濕氣過重,使得傷口惡化了!宋初一心裡一緊,抬腿便疾步往籍羽那裡去。
雨勢陡然大了起來,打在帳頂嘭嘭作響。
巴國的閬中王宮之中,一個鬚髮花白的老者坐在閣中,手裡捏著一方白帛,偏頭盯著外面大雨滂沱定定出神。窗外的風夾著雨絲吹進來,在幾上落下星星點點。
這首祭詞幾天前莫名出現在王宮之中,還有關於舜轉世的傳言亦在暗中流傳。那個生死纏綿的故事讓一向不似普通女子那般善感的王后都忍不住哭了一場。
雨整整下了半個月,連他都快要相信上蒼為姬眠的死落淚了。
那個衛江當時被縛住,若不是他暗中使人將她鬆開。又哪裡來的殉情?不過,他如此隱秘的心思居然被人看穿了,還為他準備好了如此完美的祭詞!此人若是友就算了,若是敵人……
不!還有什麼敵人比十二巫更棘手!巴王垂下眼眸。盯著水杯中自己過早衰老的面容,眼神漸漸堅定起來,「來人。」
黑影一閃,無聲無息的落在階梯下。
巴王將白帛拋出去,那白帛輕飄飄的落在台階上,「將這祭詞傳出去,令舉國上下所有暗影一起行動,另外王宮內有內賊,捉了送到我面前。」
「遵命。」黑影撿起白帛,迅速消失在巴王視線中。
巴王靜坐了一會。令人將奏簡都搬到小閣中來。
「王上,丞相覲見。」侍者稟報導。
巴王翻動竹簡的手微微一頓,「請他進來。」
待巴王看完三卷奏簡,一名大袍老人拄著手杖才從迴廊裡緩步走近,停在階下。枯啞的聲音道,「見過王上。」
「丞相請坐。」巴王擱下奏簡。
老丞相卻未曾走上去,只嘆息一聲,「老朽不中用了,不敢當王上賜坐,老朽今日來是向王上請辭。」
「丞相何出此言吶!」巴王連忙起身,親自去攙扶丞相入座。他瞭解丞相併不是一個行事沒有章程之人,以其行事風格,就算要辭官也會先委婉的告知一回。
這一次老丞相併沒有給巴王面子。輕輕避開了他的攙扶,語氣堅持,「王上做糊塗事之前也不與老朽這個丞相商議,留老朽有何用!」
巴王心中一凜,暗忖早上才吩咐暗影辦的事情不應該這麼快就傳到丞相耳中,可除了這個。他也沒有別的事情瞞著了啊?想著,巴王不由問道,「丞相所指何事?」
老丞相冷冷道,「難道不是王上派人去截殺秦使?!蜀國國書都已然遞到案頭了,還想騙老朽不成!」
巴王隱隱意識到什麼,可是念頭也只是一閃而過,心裡最擔憂的卻是眼下巴國內憂外患,脊背頓時冒出一層冷汗,急辯道,「寡人並未做此昏事!」
老丞相他的神色,也相信了幾分。
巴王情急之下,連忙扶老丞相坐下,不敢隱瞞的將祭詞的事情都細細說了出來。
老丞相自然也能看出此事是有人推波助瀾,但他可是反巫黨的領頭人物,這整個巴國就數他最恨那些大巫。甚至連巴王想除掉大巫的決心,也多少有幾分是受他影響。
這恩怨要追溯到十幾年前了。老丞相有三個兒子,早年那兩個戰死沙場,眼看就要斷了香火,好在上蒼垂憐,在近四十歲的時候又賜了一子,他自然寶貝的很。這兒子也很替他爭氣,雖然在溺愛中長大,難得十分聰慧,性子也極好,十七歲那年娶了妻,一年後育有一對雙生子。這是天大的喜事,他覺得上天待他不薄,憐他子嗣單薄才如此恩賜。
這對雙生子長到兩歲時,閬中城外突發瘟疫。就是那麼恰巧,在半個月以前,老丞相的兒媳婦曾帶著這對雙生子去郊外玩過。這年頭雙生子本來就稀奇,能養活的也不多,因此人們印象深刻。當那些大巫問起有什麼不尋常的事情時,自然也就一併說了。
誰知,十二巫就一口咬定雙生子是妖孽。
只要是大巫說的事情,沒有人敢反對。老丞相當年已經身居高位,但他深深明白一己之力根本改變不了什麼,所以便決心將此仇緊記於心,日後圖謀再報復。
那一日的情形深深的刻在老丞相的腦海裡,兩個活潑可愛的孫子被綁在刑台的銅柱上,在烈火堆裡哭喊祖父,生生把他的心都撕碎,隨著孩子一併燒成灰燼了。
兒媳婦受不住打擊,當夜便投繯自盡。唯一的兒子怨恨他身居高位卻絲毫不顧惜孫子性命,連一句情都不肯求,便與他斷絕父子關係,至死不肯相見。
這筆血仇!這筆血仇如何不報!
「丞相。」巴王見他神色僵硬,氣息也漸漸不勻,焦急喚道。
「無事,無事。」老丞相回過神來,深吸了一口氣,目露精光,「王上放手去做,至於蜀國,有老朽斡旋,保證一時半會打不起來。」
以往巴蜀之事全由丞相斡旋,從未出過差錯。巴王聽見他的承諾,不禁鬆了口氣。他知道許多年前那件事情,更知道老丞相恨大巫,所以這些年越來越倚重他。
可惜,也許是這些年老丞相把恨掩藏的太好,所以巴王並沒有意識到,這是一筆報復起來不計代價的血海深仇。而且隨著他年紀越來越大,報仇的心也越來越急切。
隨著小閣這一場秘議,隨後在極度信奉神明的國度掀起了一個滔天巨浪。人們信奉大巫,究其原因是因為他們充當了與神溝通的使者,而不是信奉他們本身。而這次的傳言,卻關係到了神明。
人們開始質疑大巫,認為就算是誤殺了舜帝轉世,也必須要以死向神明請罪才行。
短短十日,舉國上下已經有不計其數的人請求巴王做主裁決此事。
巴國丞相和蜀國交涉中也是下了血本,一口氣劃出七個城池。巴蜀地區多山,連年征戰導致人口也不是很多,七個城池無論是對於巴國來說已經是極限了。
蜀王看著那塊肥沃的土地,有些動搖。
這時張儀立刻提出返回秦國,在走之前求見了蜀王一回,所說的話並不多,可是句句掐在要害上,最後臨別一刻更是掩面痛哭,「悲乎美人兮楚楚!」
那個楚楚動人的美女,多可悲啊!被劫到巴國肯定會被巴王臨幸,巴王后又善妒,注定是紅顏薄命的結局啊!
極為隱晦婉轉的一句話,但蜀王聽懂了張儀一句感嘆背後的種種意思。回宮之後,看見自己為子朝所建的精美樓閣,看見那幅美人出浴圖,又想起自己日日夜夜的期盼,一切負面情緒頃刻爆發,轉身就召集群臣商議攻打巴國之事。
這時,又傳來巴國內亂的消息,蜀王恨不能登高仰天大笑——真是天助大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