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0 章
卷三《息於陌》世不容君子

  戌城一場血戰剛剛落下帷幕,趙軍中軍幕府裡一片肅穆,兩排武將拄劍而立,中央空地上軍令司馬垂手而立。

  啪!

  公孫谷將手裡的竹簡拍到幾上,滿面怒容。

  他這兩年老了許多,歲月在他鬢邊落下絲絲銀霜,但是身姿挺拔健碩,劍眉星目,依舊是個穩重俊朗的男子。

  「將軍,何事動怒?」左上首的一位親信武將沉聲問道。

  「先回去休息,讓我靜靜,原,你留下。」公孫谷聲音裡壓抑著怒氣。

  「嗨!」

  眾將施禮之後,陸續退了出去。

  公孫原的眉眼與公孫谷有三四分相像,但是臉龐要瘦削一些,五官比公孫谷要精緻耐看,但面相不如他剛毅穩重。

  公孫谷將那份奏簡扔給公孫原。

  公孫原展開竹簡,仔細看了一遍,才明白公孫谷為何生氣——這其中的內容實在令人心堵。

  先是賣了戌城的一個破綻給他們,又說到趙國近來的局勢,趙國大將軍已經年邁,即將退下去,未來有機會登上大將軍之位的有兩位,公孫谷是其中之一,而這一次正好可以派遣呂謖攻打戌城,最後竟是赤裸裸的挑釁道:「我」會設法激怒義渠人,使呂謖有去無回,這是一個除去對手以及立下大功讓己姓家族翻身的好時機,你可有膽一試?

  「這消息是何人傳來?是否屬實?」公孫原問道。

  「傳信之人告訴軍令司馬,這是秦國國尉偷偷傳來。」公孫谷咬牙切齒,「此人竟知道那名軍令司馬是我親信。我們趙軍之內恐怕有秦國斥候。」

  公孫原沉吟道,「聽說秦國請墨家秘密訓練暗衛,如此看來,恐怕是真!如果真是宋懷瑾傳來的消息。這一箭雙鵰之計也未嘗不可用。」

  「你說可行?!」公孫谷怒視他,冷冷道,「呂氏世代為趙國武將,呂謖更是趙國忠臣,我豈能因一己之私殘害忠良!再說這個宋懷瑾是個言而無信的卑劣小人,他的話能有幾分可信!」

  公孫谷第一次遇見宋初一時就被她騙的團團轉,後來在趙國,他冒險放她出城,結果她竟然一去不返,讓叛軍攻佔都城!

  「大哥!」公孫原壓低聲音,眼中血紅,「你忘了我們氏族的榮辱興衰都還握在丞相手中嗎!你就眼睜睜看著族人性命若螻蟻般?你想想母親,想想妹妹,想想因你而死的父親!」

  春秋時期小國林立,許多小國被吞併滅亡之後,公室家族為了紀念曾經的尊貴,後代便以公孫為氏。因此不管是哪個小國公族,都能是公孫氏。

  氏只是用來區分貴賤,姓才用來區別家族,趙國丞相公孫丕姓姜,公孫谷姓己,是完全不同兩個的家族。

  像他們這些公室後代,更重視家族——國可滅,族不可滅。然而因為公孫谷被小人算計,三年前的一戰失利,連累了整個家族,公孫丕趁機控制己姓家族打算留歸己用,於是出手救了公孫谷,卻讓其父抗下所有的罪責,在大殿上自刎謝罪而死。

  如今唯有快些取得趙侯信任,登上與公孫丕對等的大將軍之位,才能掙脫枷鎖,否則再等兩年,公孫丕將整個家族命脈全部牢牢攥住,更沒有翻身之日。到時候己姓家族就淪為別族的僕人,父親也就白白犧牲……

  「這次機會可是我們拼盡全力得來的,以後公孫丕那頭老狐狸不會再給我們這樣的機會!」公孫原喉頭發哽。

  公孫谷頹然垂下肩,心中鈍痛,此刻,他真是恨極了宋初一,恨她心思如此的歹毒,恨她將自己心底保存的最後一點傲骨都殘忍踐踏……

  「大哥,說句公道話,宋懷瑾之前誆騙你兩次,一次是為了自保,一次實是形勢所逼。」公孫原將手裡的竹簡靠近油燈,將上面的自己烤成一片模糊焦黑,「不如連夜派人去查查這上面給的路徑是不是真,倘若是真,我們不能放過這次機會。」

  「那呂謖……」公孫谷閉眼。雖然呂氏與他們家族一直對立,但那是因為兩個家族都是趙國將門,屬於君子競爭,就算眼下與他共同競爭大將軍之位,他們還是保持著良好的友誼,甚至頗有種惺惺相惜之感。

  「原。」公孫谷聲音瘖啞。

  公孫原見他這樣,心中不忍,勸說的話卻無法出口,「大哥……」

  公孫谷起身,緩步往帳外走,「我不如你。」

  公孫原薄唇抿成一線,看著兄長剎那間蒼老似的背影,心頭微震。他從小就敬佩兄長義薄雲天,也一直以兄長為榜樣,然而或許是心性原因,他總有些摒除不了的自私自利,在兄長的大義面前,他顯得如此卑劣渺小……

  此刻,那個一直敬仰的兄長卻用這種蒼白無力的口吻對他說:原,我不如你。

  這世道,竟已容不下坦蕩君子。

  公孫原心中百味具雜。

  他望著空蕩蕩的幕府門口陷入沉思,眼下義渠軍只有五萬左右的兵力,而且是連續作戰,就算把他們驅逐到離石城下,對秦軍也起不到什麼作用!觀宋懷瑾行事如此無情狠辣,想必殺個幾萬義渠軍毫無負擔……

  可是真按照宋懷瑾的計謀行事,輕輕鬆鬆這滅了這幾萬人,趙軍大捷,他們就是立下了大功!若是再趁機借刀殺人……

  「軍令司馬!」公孫原揚聲道。

  「末將在!」

  公孫原見人進來,起身衝他招了招手,待他近身,傾身耳語了幾句。

  「嗨!」軍令司馬低聲應答,匆匆出去。

  公孫原緊接著出了幕府,在軍中找了一圈,最後在點兵台上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

  銅色鎧甲融進夜色裡,神色晦暗,無比壓抑。

  「我已經派人去查證,大哥可以有一晚時間考慮。」夜色茫茫裡迴蕩著公孫原低嘆,「不管大哥做什麼決定,兄弟都絕無二話。」

  「你不必在我面前如此,大哥從來都不傻。」公孫谷望著他,眼眸裡映著月光,明亮卻空洞,「你若真如此想,就不會在我面前提起父親,你明知道,那是我觸不得的傷口……」

  公孫原蹙眉,並不過多解釋,只道,「我承認自己從不是個磊落的大丈夫,但與大哥說的話,句句都發自肺腑。」

  迫他攻戌城、謀呂謖性命是真,希望他繼續磊落坦蕩亦是真……

  公孫原心中也很矛盾。倘若今日面臨這種選擇的是他自己也就沒有這種矛盾了,他從來都沒有什麼「君子德行」束縛。

  公孫谷起身拍拍他的肩膀,空洞的目光漸漸被某些情緒填滿,不大的笑聲卻十分豁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