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8 章
卷三《息於陌》敵營中酣睡

  暮色蒼茫之中,一隊飛騎如影般穿梭在山谷之間,抵達河水前停下。

  這是大河一條微不足道的支流,寬有兩丈左右,水流平緩。天邊隱露的朝霞,在微波之中映射粼粼點點。

  為首者只帶了一人上了一葉扁舟,其餘人在岸邊隱蔽等候。

  小船搖晃,一襲玄色廣袖袍服之人坐於其中,另一勁裝男子撐船。

  眼看距離對岸越來越近,撐船者不無擔憂的道,「國尉,大哥說趙國新任大將軍為人不如其兄君子,我們如此貿然前去,實在危險。」

  四周只有嘩嘩水聲,微涼空氣中著淡淡的水草腥味。

  宋初一看著薄霧中隱隱透出的火光,開口道,「倘若公孫原是個君子,我無性命之憂,卻難成事。」

  谷京不再說話,他心中縱然因為谷寒的話擔憂,但更信宋初一的判斷,遂安下心來。

  小船如梭,悉悉索索的進蘆葦蕩,不多時,船頭已然觸到了岸。

  谷京擱下船槳,撥開蘆葦先出去查看,片刻返回扶著宋初一出去。

  前方不到一里就是趙軍的紮營處,此時天色已經亮了起來,依稀可見人影。

  「你在附近等我,倘若我進去之後十日還不出來,你就返回離石,告之子庭將軍。」宋初一道。

  「嗨!」谷京拱手道。

  宋初一拍拍身上浮著的水霧,理了理衣襟大步朝趙軍營地走去。

  「站住!軍營重地,士子請繞道!」遠遠的,守營士兵便喝道。

  宋初一揚聲道,「我有計獻於上將軍!請壯士代為通傳!」

  那邊安靜了片刻,守衛軍見宋初一廣袖大袍,孑然一身,分明就是雲遊士子的模樣,便道,「先生報上姓名來!」

  「我乃衛人單名一字。」宋初一道。

  「且候!」

  士子軍前獻計,不能隨意驅逐,接受不接受都由主將決定。

  宋初一走近營前,頓足等候。

  約莫一刻有餘,有名士卒跑回來對守營將領耳語一句。

  那將領看了宋初一一眼,「衛先生請進。」

  這樣的陣前獻計,都是提著自己性命求見主將,倘若進去了卻沒有妙計,輕則會被扔出來,重則被打殺。而是否能夠見到主將全看主將的性子,還有需不需要謀劃。

  顯然,公孫原此時急需有人幫忙出謀劃策。

  宋初一隨著士卒進去,一路上目視前方,並不左右顧盼。直到一座帳前,士卒與門口守衛道,「這是獻策的先生。」

  那人沖宋初一道,「請隨我來。」

  營帳中空無一人,空氣裡浮動淡淡的安神香味,宋初一略略打量一圈擺設心知這是一個住處。

  宋初一尋了個空席跪坐下來等候。

  兩刻過去,無人搭理她。

  宋初一索性抄手閉眼小憩。

  她本打算假寐一會,誰料帳中太溫暖加上安神香的效用,竟是真教她睡著了!

  宋初一的睡相自是不必說,只有別人想不到,沒有她做不到。

  不知等了多長時間,帳中的溫度越來越高,遠不如方才愜意,宋初一鬢邊汗水凝聚成滴,從耳邊滑下癢癢的。她伸手撓了撓隱約感覺光線忽然一亮,又暗了下去遂睜開眼睛。

  「先生好生愜意。」一個微涼的聲音響在身後。

  宋初一神智陡然清明,忙從地上爬起來扭頭順著聲音來處看去。

  主座上一個二十七八歲的男子,一身銀色鎧甲,臉龐瘦長,五官湊在一起柔和溫雅,僅有那堅毅的目光像個武將。

  「見過上將軍,在下失儀,還望上將軍見諒!」宋初一甩開大袖,深深行了一禮。

  公孫原也在打量眼前之人。方才進來時,此人團成一團拱在案下,若不是他主動爬起來,自己還真是一時不知道他在哪裡!而眼下,這個人雖然衣衫鬢髮微亂,但舉止從容,沒有半分失態。

  「免禮。」公孫原道。

  先前,他聽說來者是個年輕人,所以故意晾著,想看看此人性子如何,可是三刻未過便有人去稟報他,帳中之人睡著了!當時他心中微哂,以為不過是士人的故意作態,覺得沽名釣譽之輩不見也罷,不曾想,這人居然一覺實實的睡到大晌午!

  倒是讓公孫原生出幾分興趣。

  「無妨。」公孫原看清宋初一的長相——眉眼平淡,站在一堆人裡,頭一個絕對不會注意她。

  「在下秦國國尉宋懷瑾。」宋初一併未隱瞞自己的身份,「恭賀貴國稱王!」

  公孫原眼皮一跳,緩緩坐直身子,「國尉好膽,兩國交戰,你竟然孤身於敵軍營內坦然午睡!如此人物,也怪不得能輕鬆逼死我兄長!害死趙國兩員猛將!」

  「上將軍言重,在下愧不敢當。」宋初一道,「你情我願的事情,還望上將軍明察。」

  公孫原冷笑一聲,不再糾纏這個問題,若是論道理,宋初一真不能算是逼死公孫谷,「請坐。」

  宋初一入席跪坐下來。

  公孫原道,「何等要事,竟教國尉親自前來?不會僅是恭賀我王吧!」

  宋初一笑道,「大戰膠著,在下豈會有旁的事?此番前來是救離石,其次是救趙國,再就是救公孫氏。」

  「國尉果然好大氣派。」公孫原語氣頗有諷刺之意,但並未正面質疑,因為他心知肚明,宋初一也許真有這個本事。

  「上將軍猜猜,攻下離石之後,王是否真會把三百里地歸還趙國?」宋初一問。

  公孫原蹙眉,這個很難說,不僅他不相信魏王為人,就連趙王也不信,畢竟以往或結盟或互攻,魏王坑人的次數可不少。

  宋初一道,「據在下所知,歸還三百里地之事僅僅是公孫衍在其中斡旋的口頭約定,魏王那人,就算刀刀劃劃的刻在碑上,他也未必不會賴賬,更何況只是口頭之約?」

  宋初一見公孫原默不作聲,似在思慮,便頓了一下,繼續道,「眼下魏國主力軍在離石一帶,倘若將軍偷偷調遣大軍迴旋,莫說三百里,就是長驅直入也不無可能。」

  公孫原心頭猛跳,飛快垂下眼簾掩住眼中的情緒。

  宋初一微微勾起唇角,緩緩道,「說句不怕得罪將軍的大實話,將軍覺得憑自己之能,將來還能有三百里地的戰績嗎?」

  公孫原頗有些急智,但統帥大軍並非有點急智就能勝任,他在這方面遠遠不如公孫谷。

  宋初一在公孫原未怒之前,立即又補充了一句,「就算將軍有大才,但攻取離石,未必能取得趙王信任!」

  公孫原按在扶手上的指頭收攏,他心裡很清楚,公孫谷和呂謖一起死在戌城一場小小的戰役,有些扎眼了,趙王心裡定然有疑。倘若不掌握主動權,他就算做上了這個上將軍的位置亦不能取得趙王信任,還有公孫谷拉呂謖赴死之事一旦事發,他可能馬上就要被撤換。

  到時候,一切都是犧牲都是枉然。

  所以,公孫原決定聽聽宋初一的計策,「國尉說的句句在理,但是四國合縱,倘若趙國突然挑起內訌,豈非陷趙國於險境?」

  一旦落下口實,可能招致周邊國家攻伐。

  「此次經中山國一攪和,相王之事早已成鬧劇,列國合縱的心思漸淡。」宋初一身子微微前傾,低聲道,「四國結盟猶如一把利劍,自古以來,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今日魚肉我秦國,明日便能是齊、楚!兩國豈能不防範?我大秦為應對合縱,已經暗中與齊楚兩國結盟,不日便會傳出消息。」

  秦、齊、楚,一個新銳大國,一個霸主國,一個龐然巨國,聯起手來豈能三晉加上一個沒落燕國可比?

  「趙國倘若此時攻魏,與連橫國結盟,上將軍以為如何?」宋初一問道。

  公孫原目光凜然,「此話當真?」

  宋初一道,「事已成定局,上將軍不信盡可派人去齊國打聽。」

  趙國距離楚國遠,卻和齊國接壤,快馬加鞭來回最多不過十日功夫,況且消息說不定已經傳到邯鄲。

  公孫原拿定主意,渾身放鬆下來,面膛上泛起一抹淺笑,「善,我自會打聽,在此之前,請國尉暫居於此,後續謀劃,還要請國尉指點一下。」

  「那就叨擾了。」宋初一早已做好被扣押的準備,此時自能坦然處之。

  這樁事與她記憶裡有所出入,原本應該是張儀先連橫,公孫衍才合縱,不知因為什麼發生了改變,但她綜合形勢以及近來的消息,對張儀此番行事有十足信心。

  離石城。

  戰鼓擂起,又一場仗展開。

  趙倚樓三天沒有下城樓,與將士同食同息,因宋初一特別交代過,下面的人不曾將她離城的消息上報。

  畢竟宋初一的身份特殊,是監督軍隊作戰,而非趙倚樓的下屬,原本官職又比這裡任何一個人都高,她有吩咐,下屬自然要遵從。

  「國尉說的期限已經快到了,是否要去問問情況?」韓虎玄色的鎧甲上染滿血跡,氣喘吁吁的趕到趙倚樓身邊。

  敵軍尚未登上城樓,他身上的血,全是被自己人濺到。

  「明日再問不遲。」趙倚樓道。

  韓虎厚實的大手抓緊女牆,也不顧上面的血跡,「魏軍越來越逼近。」

  前十日的時候,魏軍礙於箭雨,大部分人根本不能靠近百丈,隨著連續作戰,如今已經能夠推進到城牆下,甚至能搭上雲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