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0 章
卷三《息於陌》是如此涼薄

  燈火明滅,贏駟坐在幾旁,聽內侍匯報方才國後與紈夫人在寢殿中的對話。因有些是耳語,竊聽之人並未聽見,但不妨礙贏駟瞭解大致意思。

  「做的很好,去吧。」贏駟道。

  那內侍心中激動,能當得君上一句「好」字,何愁前程!當即歡喜的應聲退了下去。

  陶監見贏駟往靠背上倚,便上前倒了杯茶水,「君上,喝杯茶潤潤喉吧?」

  贏駟端起茶盞,送到嘴邊時頓下,「那個魏紈,找個由頭禁足,另外嚴密監視國後一舉一動,在她生下孩子之前,不許讓她發覺。」

  陶監連忙恭聲道,「喏。」

  贏駟早已對魏紈屢教不改有所不滿,他向來厭惡不懂事的女子,因此儘管這次她並沒有什麼錯處,依舊遭了池魚之殃。

  在後宮裡,沒有君主的憐惜,草芥不如。

  「君上,右丞相求見。」門外侍衛道。

  「請。」贏駟直起身子。

  侍衛退去片刻,樗裡疾步履匆匆而至。

  「君上。」他甩開大袖施禮。

  「坐。」贏駟道。

  樗裡疾入席跪坐,「君上,臣方才收到河西快馬加鞭傳來的消息,離石戰事告急,國尉隻身去了敵營,算來已經有九日……」

  「嗯。」贏駟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衣鬢散亂,有失一國丞相風度。」

  樗裡疾連忙垂頭撫了鬢髮,理正衣襟,「臣失儀。」

  「左丞相亦孤身入險,右丞相為何只憂心國尉?」贏駟目光裡有一絲玩味。

  「臣……」樗裡疾無從辯駁。

  贏駟接過他的話,「你與她有兄妹之誼,但莫要忘了本分。」

  樗裡疾面色一僵,「原來……原來君上知道此事。」

  「只有昏聵君主才耳聾目盲,寡人不僅知道你與國尉有兄妹之誼,亦知道國尉與左丞相亦是結拜兄妹。」贏駟嘴角微揚,「這是你所不知的吧?」

  樗裡疾愣住,嘴唇微動,半晌卻只道,「君上明察。」

  他不知張儀與宋初一是結拜兄妹,而張儀不知宋初一是女子,只有眼前這個高高在上,與她並過多無瓜葛的人,卻將她瞧的一清二楚。

  樗裡疾知道宋初一素來愛好交遊,她性子灑脫,與人結拜是純屬心性使然,沒有拉幫結夥的意思,宋初一和張儀在人前也從不以兄弟相稱,恐怕也是對此有所顧慮,並非刻意隱瞞,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出言辯白了,否則更會讓君上忌憚。

  靜默片刻,贏駟端起已經冷了的茶抿了一口,平淡道,「她是大秦國尉。」

  一句話,道盡了信任,也道盡了他的無情。

  宋初一是大秦國尉,是他看重的肱骨之臣,若是連這等應變都做不到,便是真死在敵營裡也是她無能!

  「是。」樗裡疾也已經冷靜下來,附和了一句。可是他素來無法拋棄感情的就事論事,儘管心裡明白道理,也無法做到贏駟這般冷漠待之。

  他們贏秦一向最重義氣,喜憎分明,為何同是一脈兄弟,如何一個重情重義,一個寡淡冷情?

  也許有些人天生就是君王之才吧。

  樗裡疾沒有衝動到與贏駟論贏秦一族的義氣,只是口中苦澀無比,「是臣冒失,請君上恕罪。」

  贏駟淡淡嗯了一聲,轉而道,「犀首為大良造時嘗勸寡人稱王,張子臨行前亦與寡人商議此事。」

  樗裡疾斂了心緒,正色道,「如今時機已到,臣知道該怎麼做。」

  「去準備吧。」贏駟道。

  「喏。」樗裡疾起身施禮,「那臣下告退了。」

  樗裡疾退出角樓,望著漫天繁星緩緩吐出一口氣。想起在第一次遇見宋初一時的情形,不由一笑。當時他剛到遊學到宋國不久,入了一家酒館,剛剛在大堂裡坐下便聽見樓上雅舍裡驚天動地的罵娘聲,未見其人,先聞其聲,他只覺得這少年有趣兒的很,遂叫出來切磋論政,未曾想卻成了至交。

  如今相識已三載有餘,宋初一於他來說,是好友、妹子也是同僚,除了亡妻之外,是他最看重的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人。然對於君上來說,宋初一與張儀也許並沒有兩樣。

  可是就算是對待朝中重臣,君上這等涼薄也未免太讓人寒心了!

  寂月皎皎,咸陽宮肅穆而又蒼白。

  樗裡疾長嘆一聲,加快腳步離開,夏末的炙熱裡,這座宮殿的冰冷氣息與贏駟如此相似——拒人千里,不容侵犯。

  又如此的,孤寂。

  咸陽城郭,渭水泱泱匯入大河,與它環抱的遼闊北阪繪成一副壯麗美景。

  順大河逆流而上,河道越來越窄,一座石橋橫跨東西兩岸。日月星辰變換,當太陽再度升起時,長橋臥波,晨暉浮動,藏在白茫茫的蘆葦蕩中,美的清淡悠遠。

  大河一條小支流附近駐紮的趙軍軍營,炊煙裊裊。

  宋初一一襲黑袍坐在樹下,盯著地上的厚厚的落葉出神。

  「國尉怎的對這大好晨光、壯美景色不感興趣,卻看起了落葉?」公孫原不知何時站在兩丈之外。

  宋初一抬頭,笑道,「看著莽綠的原野,竟不知秋意早已來臨。」

  「國尉此言似有深意?」公孫原對宋初一所言之事十分上心,早已暗中謀劃,但迄今還沒有接到連橫的消息,一直遲遲不能實行,心中也頗為焦躁。

  這些天他輾轉反側,仔細思量宋初一那天的話,如果真能那般行事,對公孫氏,對他個人,甚至對趙國,都是大利!

  在等待的日子裡,宋初一不急,反倒是他暗地裡急的上火。

  「有無深意,看聽者的心境。」宋初一笑的意味深長。

  公孫原在她的目光下有種被人剝了衣物的羞恥感,他以為自己將情緒隱藏的天衣無縫,誰知別人竟看得一清二楚。

  宋初一隻是想探知一下他的態度,無意惹惱他,「上將軍,能否移步一談?」

  「善。」公孫原穩了心神,道,「請國尉隨我來。」

  得知公孫原著急,宋初一併未忙著歡喜,因為如果他抱著很大的希望,並且急於求成,一旦出現意外,讓他以為希望破滅,她絕對是死無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