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逆位之塔(3)

黃夢清點點頭,細長的單眼皮上微微發些桃紅,令整張臉即刻漾起了豔光:「你可知道死去的四個丫鬟,生前都到你那裡去算過命?」

杜春曉亦不示弱,直勾勾盯住那雙桃紅的眼,回敬道:「我可以不知道有四位客人後來死了,你大小姐又是怎麼知道的?」

兩人牢牢看著對方足有半分鐘,夏夜裡蚊香罐內吐出的薄煙悠悠掃過兩人的皮膚,屋內安靜得宛若深幽湖底。

俄頃,黃夢清寒下臉,冷冰冰地說道:「可見你的確是騙人的神棍,她們要遭血光之災都沒算出來。」

「奇怪了,這些人一個都沒問自己的壽命,只算姻緣財運之類的通卜,還是我的不是了?」杜春曉強詞奪理。

「大小姐,要不要給杜小姐鋪床了?」玉蓮沒心沒肺地進來請示主子。她原是蘇巧梅放在外屋的守夜丫鬟,因嫌她手腳粗笨,借雪兒被殺的機會,將她送給黃夢清了。這姑娘生得細細小小的身形,聲音也小如蚊子叫,黃夢清怎麼都使喚不慣她。

「甭鋪了!今兒老娘我睡外頭院子裡去,免得半夜起來謀害了你們大小姐!」杜春曉像是真動了氣,趿著那雙尖頭快要頂破的布鞋便往外走,卻被黃夢清一把拖住。玉蓮嚇得一聲不再追問,徑直轉身逃出去了。

「春曉,我不是疑你,是疑另外一個人。」

「誰?」

黃夢清輕輕在杜春曉耳邊說出了一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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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慕雲咳得心肝都快扯碎了,他不明白老天爺是怎麼安排他的未來的,難道就這樣讓他死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之中?他當然不肯就這樣向疾病低頭,可胸口幾乎爆炸的恐怖正蔓延至整個身體,令他生不如死。他時常幻想自己正在揚帆遠航,鹹腥的海風灌滿鼻腔,體毛濃密,臉頰褐紅的水手為他斟上嗆人的伏特加,他喝到半醉半醒,仰面躺在甲板上隨海浪輕搖,幾隻寄居蟹悄悄爬過他的指尖。

「要不要再來?」

白子楓沙啞低沉的嗓音在耳邊搔癢。黃慕雲不敢睜開眼,怕一切就此粉碎,只能緊閉著眼,想像她玉脂般的耳垂,後脖那一點銷魂的硃砂。

不能睜開,不能看到!

他這樣警告自己,繼續貪婪地吮吸那空谷幽蘭般的體香,那是她的味道,系薄荷與玫瑰露混合的芬芳,為了那獨一無二的氣息,他都不能睜眼。

「要不要再來?」她追問。

一股濃重的蜜粉味撲面而來,將白子楓的薄荷、玫瑰露化作烏有。他只得惱怒地睜開眼,把咳嗽關在胸腔內,沒好氣地罵道:「小賤人!打擾爺睡覺!」

桃枝亦不畏懼,將剛剛吸食過的煙管往紅木榻邊敲了敲,放在腳後跟處,笑道:「剛看二少爺你在夢裡還咳得厲害,可嚇死我了。」

黃慕雲怔怔看著桃枝薄薄一片貼身肚兜下半露的乳房,不由悲從中來,他計算不出自己還能有多少這樣逍遙的日子,而白子楓始終只能在意淫裡單獨為他綻放。人一旦能望見自己的末日,就會變得無畏,只在愛情面前露怯。

「哎,聽說府上最近死了人,可是真事兒?」

從客人那裡打聽些小道八卦,是這位風月樓紅牌的唯一喜好,平素只絞盡腦汁哄客人開心,除了賭桌吃酒,便再沒別的愛好,婊子又不好女紅,就只有講這些還圖個樂。

「你問那麼多幹嗎?我回啦!」

黃慕雲捏了一下桃枝的下巴,將一卷鈔票丟在榻下,便起身穿上鞋走人。他不認為這位被他長包的煙花女有多漂亮,他初次被大哥黃莫如拉進風月樓那天,哆哆嗦嗦都不敢抬頭,只嗅出一陣陣香粉味。吱吱喳喳的浪聲淫語,吵得他頭疼。他不小心將酒杯掉落在地,急俯下身要撿,卻被一女子搶先蹲在那裡拾了。他看清相貌,只她低頭時脖頸上一顆赤豆大的硃砂豔光四射,令他在接下來的幾個時辰裡,一刻都不肯將目光從那女子身上移開。桃枝便是這麼樣誤打誤撞地迷住了黃家二少爺,成為風月樓一樁「美談」。

事後想想,他也有些後悔,每個月砸那麼多銀子在這樣的三流貨色身上,確是不值的,她除了床上功夫尚可,連句溫柔話都說不圓潤,尤其那一口濃重的鄉音,每每張嘴他都只能忍著脾氣,只當聽不見。如今回想起來,都不禁悄悄頓足。這些錢若用來給白子楓裝修一下診所,該有多值!

當然,他氣悶的還不止這回事。母親房裡的丫鬟碧仙慘死,二娘便將服侍他的桂姐撥到母親那兒。桂姐老成細心,是府上最能幹的下人,張豔萍特為此去求老爺把她留在他房裡,好照顧他的病。孰料鬧了一通死人之後,二娘就找理由調整下人。原本桂姐就好比黃家的一張金牌,在誰手裡,就表示誰正受寵,可蘇巧梅又不好做得太直接,便一里一里地算計,早晚桂姐還得成她房裡的人。

這些日子以來,黃家人都被老爺明令不准出門,可他還是違背父親的意志。倒不是天生反骨,而是他對這個家庭裡某些扭曲事物的不滿均通過種種背叛行為發洩出來了。只是一站在魚塘街口,那些陌生的紛擾便再次向他襲來,這才驚覺自己身邊沒半個朋友,本就無處可去,只好一次次跨過風月樓那胭脂堆砌的門檻。

回來的時候,已是夜幕低垂,黃慕雲悄悄由後門進入,穿過庭院裡一片月季花圃,再往黃夢清屋子右側的假山繞出來。原本他不必走這些遠路,直接從花圃邊的涼亭裡過去更近一些,只是那樣就會看見那一塊月桂樹樁子。他永遠記得陰雲籠罩般的墨黑樹冠下露出的兩隻腳——碧仙的腳,因是纏過的,腳背高高隆起,像蒸過的饅頭,細短的腳趾上爬滿乾涸的血流。

好不容易繞回自己屋子,黃慕雲甩甩頭,試圖將驚心動魄的記憶驅逐到體外去,卻見桂姐正往瓷爐裡點蚊香。

「你不是撥給我娘了麼?」他詫異之餘還有些歡喜,到底還是最中意這老下人,伺候周到。

「三太太說她那裡有吟香就行了,讓我還是回來服侍二少爺。」桂姐笑吟吟地答應。她從前便是慕雲的奶娘,所以一直把他當半個兒子來看。恰恰是這特殊的身份,令二太太不快,這女人是想盡辦法要拆走其他幾房收羅的心腹,以便唯她獨大。

黃慕雲也沒有多說,只讓桂姐替他解了長衫的扣子,腳也不洗便躺下了。曾幾何時,再熱的天氣他都不出汗,所以連帶著沖涼的次數也少之又少。桂姐知道他累,便絞了塊濕巾給他擦了手腳,剛要將水拿出去倒掉,卻見蘇巧梅與兩個男僕氣勢洶洶地站在門口。張豔萍神色尷尬地跟在後頭,勾著脖子,都不敢往兒子屋裡看一眼。桂姐剎那頭皮發麻,曉得事情不妙,可還是勉強擠出一絲笑意,說道:「二太太,三太太,怎麼這麼晚……」

話音未落,已吃了一掌,是蘇巧梅帶來的男僕動的手。桂姐捂著臉,再不敢多講半句。

「唉……」蘇巧梅連嘆氣都是冷冰冰的,更別說眼角那一顆今世都無法消融的寒冰,「桂姐,您也是黃家的老人兒了,怎麼這點規矩都不懂?就算不給我這二太太面子,也總要給老爺,給三太太面子的吧?把你撥到三太太房裡頭,難不成還委屈你了?巴巴兒又跑來這裡。倘若每個下人都由著自己的性子挑選主子,那到底是誰伺候誰呀?」

桂姐只跪在那裡連連點頭,自然不承望三太太此時能站出來說這件事是她的主意。三太太雖生得花容月貌,性格卻遠不如長相那般出挑,逆來順受系家常便飯。

「什麼事?」黃慕雲聽到動靜,也從裡頭跑出來,一看架勢便知道不對,忙說,「二娘,可巧你來了,剛要找你。我娘托桂姐過來傳話,前兒杜管家送來的蜜瓜她愛極了,問我這裡有沒有,偏我的也都吃完了,正琢磨著明兒一早給二娘請安的時候順便要一些。」

一番話硬生生把蘇巧梅的囂張氣焰給堵回去了,她見再不好發作,便笑道:「是這個事兒呀?只要不是三更半夜,不拘什麼時候過來拿就是了。」隨後略轉過身子剮了張豔萍一眼,「看你娘從前也不貪嘴的,怎麼現在就饞起來了,這麼晚還差桂姐來跟兒子討吃的,也不怕讓人笑話!」

蘇巧梅講完便拿帕子擦了擦額角的汗,打算離開。桂姐忙將水盆放下,在大腿上抹乾水跡便要跟著眾人走出去,孰料本該落幕的鬧劇卻未能如願散場。

「咱們這兒最後會讓人笑話的,恐怕是另一個人吧!」

是張豔萍的聲音,刻薄如刀刃,看情形是殺向蘇巧梅的。

「三妹,這話你是沖誰說的?」蘇巧梅也察覺到凶意,只得迎戰,面上卻紋絲不動,因已做好對方將自取其辱的準備。

「說誰誰心裡清楚。」

張豔萍對蘇巧梅的挑釁有些突然,氣氛瞬間凍住,大抵只有那兩個男家丁樂意看這樣的好戲,連桂姐的神情都嚴肅起來。

蘇巧梅一把拖住張豔萍的手,兩隻長長的玉瓷甲套幾乎要嵌進她胳膊肉裡去:「妹妹,既然話都講到這裡了,可不要把另一半給吞了,不如說說清楚,也好讓下人心裡亮堂。」

孰料張豔萍像是下定決心撕破臉了,冷笑道:「我若說出來了,二奶奶您若還能在下人心裡變得亮堂,那可就是千古奇談了。」

蘇巧梅此時面如死灰,大抵是怎麼都想不到平常千依百順的一個人,怎麼竟也會反抗,也不看看她從前是什麼身份!

「這樣吧,三妹既然心裡不痛快,不管是衝著誰的,都還是講出來為妙,咱們都是一家人,沒什麼事不好開口的。這樣,今兒大家也都乏了,慕雲身體不好,該早點歇著,明天咱們一塊兒去老爺那裡講,你說可好?」她只得搬出老爺來,欲鎮住張豔萍的情緒。

半彎殘月的微光罩住張豔萍被惱恨扭曲的面龐,她只穿了一件寬鬆綢短褂,底下一條裙褲,看起來是剛睡下就被蘇巧梅叫起來興師問罪的。

「不用你這麼好心,現在說就好。如今府上連遭橫禍,姐姐看起來倒是鎮定得很,也不怕那四個冤魂過來找。」

「娘?」黃慕雲怕母親失控,在旁邊喚了一聲。

蘇巧梅一張臉已繃得刀劈不進,吐出的每個字也彷彿成了塊狀:「別說話,我倒想聽聽你娘與冤魂之間有什麼交集,知道她們會來找我。」

「你還想賴?!」張豔萍終於露出下里巴人的本色,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指住蘇巧梅的鼻子罵道,「那你說!雪兒死的那天,你做了什麼?」

「我做了什麼?」蘇巧梅面頰上那塊肌肉果然顫了一下。

「你就是為了莫如,才變著法兒想除掉她呢!」

「三太太想是累了,我扶你回房吧。」桂姐強壓住驚恐,攙起張豔萍的右臂便要往外面走,卻被她一把打落。

「蘇巧梅,別以為你現在得意了,就沒人知道你的醜事兒,等真告到老爺那裡,也未必是你贏!」張豔萍面目漲得通紅,拽帕子的手幾乎要戳到蘇巧梅腦門子上。

「桂姐,扶三太太進房歇息去,天兒不早了,大家都睡去吧。」蘇巧梅講這幾句話的時候,竟是帶笑的。能適時壓制住怨毒與憤怒的女人頂可怕,黃慕雲已預見到往後的日子裡,他娘兒倆將在黃家愈發生不如死。

杜春曉坐在那絕世美人呈屍的井邊,將牌放在堵井口用的青石板上,日光劈頭蓋臉地落下來,曬得她頭暈目眩。所幸石板裡側已浸淫井內的低溫,竟清涼得很,她便將半個身子都趴在石板上,讓毛孔裡的暑氣經由石板揮發掉。

「杜小姐?」黃慕雲穿著月白長衫,一對蝶形肩胛骨似要將衣料刺穿。

「有何指教,二少爺?」杜春曉有氣無力地答應著。

他走近那廢井,在石板上灑了數十個銀洋,說道:「給我算一卦吧。」

杜春曉將銀洋一個個黏在汗濕的皮膚上,體會那冰涼沁入每個毛孔的暢快,隨後看著自己銀晃晃的手臂喃喃道:「給黃家的人算命,不要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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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牌:逆位的愚者。

杜春曉對黃慕雲灰紫的唇色總是特別在意,她懶洋洋地戳戳牌面,道:「二少爺算什麼不好,何必算這個呢?您從小身體就不好,且是爹媽再疼都沒有用,有些病是天長日久憋出來的,對麼?」她理所當然地隱瞞了昨晚的事,二太太與三太太在他房裡吵架,已被多嘴的下人在院子裡傳了個遍。

黃慕雲不響,只用眼神示意:「然後呢?」

現況牌:正位的戀人、正位的力量。

「這牌可就有趣了,現如今您是正當壯年,身體好得不得了,只是被相思病害的吧,如今是心慌、心累,肺又不好。」這純屬她信口胡掰,只不過猜想依黃慕雲的年紀,也該對情慾有嚮往了,何況相比他的病容,穿得也有些太過精緻,頭髮梳理得恰到好處,大熱天兩隻袖口都還是挺括整齊的。若不是對某個人心生愛戀,恐怕也不會費這個心思。不過這裝扮一點也不浮誇,以示自己愛的那個人,也是如此清爽的。

未來牌:逆位之塔。

「哈!」杜春曉拍手道,「恭喜二少爺啊!福星高照!今後若沒有遭遇橫禍,必定長命百歲。不過呢……」

他已轉身,擺手道:「我不要那個『不過』,都是騙人的把戲。何況杜小姐剛剛算得一點兒也不准,既然要在這裡混飯吃,至少也得先在夢清那裡摸摸底。要不然,今後出醜的日子可有的是。」

黃夢清對這個弟弟的評價極差,至少遠不如講黃莫如的好聽,只說:「他雖是我們幾個裡腦子最聰明的,可惜命不好,生下來就病魔纏身,所以三娘早晚都是白發人送黑髮人的命!」那口吻,系嫉妒與傾慕的複雜交織。女人與男人不一樣,越喜歡的,嘴上越要講討厭,像在勸自己冷靜收手。

所以吟香過來找杜春曉算命的時候,刻意把自己弄得灰頭土臉,平常盜用太太的上等水粉也不用,拼了命掩飾自己的喜好。可惜這樣的女人,往往會先算財運。依杜春曉任性的見解,面前這位皮膚黝黑,短手短腳的姑娘自然與富貴無緣,男人的命運掌握在運道與能力手裡,女人卻多半要仰仗皮相,所以從她瑟縮的五官裡可探知其淒涼的晚景。

吟香的現狀牌其實很好,正位魔術師與正位星星。說明風華正茂,是斂財的大好時機。可到了杜大小姐嘴裡,牌就不是這麼解了。

「這位姑娘倒是嗜財如命,可惜命不大好,你看這星星,漫天都是,財氣散盡呀。還有魔術師,也就是變戲法兒的,全是虛呀!」

吟香果然急了,按捺不住情緒,一把抓住杜春曉的胳膊,問道:「那要怎麼解這個咒?」

「姑娘,我這可不是測字算卦,不通麻衣神相的呀。只看牌解牌,講實情,不消災解難。不過……」杜春曉忍住笑,揭開最後一張未來牌,逆位的節制。

「真是好牌!」杜春曉是存心要捉弄一下她,講得全不在理,「姑娘以後花錢可大手大腳,不加節制,財運旺著呢。」

這一說的結果是,吟香連夜捲了張豔萍屋裡的財物,與一個小廚子逃得沒了影兒。黃天鳴沒發脾氣,只託人去保警隊報了案,見丈夫都不急,張豔萍自然也是不急的,更藉機要了些錢去添補失竊的頭面。蘇巧梅見老爺又拿出錢來,便在一旁冷笑,說哪個主子房裡沒少過東西,手腳不乾淨的下人總是有的,若都來要添補,補到哪頭才算完呢。這一說,把張豔萍說跳了,當即回敬道:「你說哪房的下人手腳不乾淨?從前可是哪一房的都乾淨。若不是姐姐急著把那小蹄子調到裡屋來,今兒也不會遇到這事體。」

蘇巧梅一聽,便笑道:「那不如這樣,把你和慕雲房裡的下人都換了去,不是說其他幾個房裡沒這事兒麼?那就換。」

這話分明是在打桂姐的主意,張豔萍氣得滿面通紅,半晌說不出話來。

此時杜春曉正逮著黃莫如的丫鬟小月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之所以會選擇小月,全系她看起來要比其他幾個姑娘心思老成。看自己在那兒拿副牌耍把戲,也絲毫沒有眼饞心動,只是靜靜坐在那裡做針線,眼見繡繃上那對鴛鴦愈漸完整,變得流光溢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