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逆位之塔(4)

言談裡,小月的謹慎態度亦非同一般,只略微講了些家裡的事,都不特別。待說到吟香這個人時,便垂下頭,推說不知道,眼珠子卻在偷偷打轉,可見其實是知道些什麼的。杜春曉忙隨手翻了張牌出來,系惡魔,心中不禁暗自叫好,真乃天助!

於是她故意長嘆一聲,語氣沉重道:「看來這個家裡還會有災,這張惡煞牌真是陰魂不散。小月你這麼聰明的一個人,怕是懂得那明哲保身的道理。可這宅子已經沾了邪氣,要完全擺脫關係斷無可能,你說對不對?」

一番話講得小月面上瞬時陰雲密佈,然而還是咬緊牙關,一絲風兒都不透。這時黃夢清氣勢洶洶走過來,劈頭摑了小月一掌,罵道:「小蹄子,別以為你是大少爺房裡的人我就不敢打你。吟香從前跟你可是好得很,你再說不知道她去哪裡了,仔細我叫老爺把你攆出去!」

恩威並施之下,小丫頭到底扛不住了,哭得涕淚滂沱,連連磕頭求饒,說千萬別把她攆出去,要不然弟弟妹妹就都讀不起書,吃不上飯了。杜春曉裝模作樣地把小月攙起來,掏出自己那塊皺巴巴的手絹往她臉上擦了兩把,更把人家擦得鼻不是鼻、眼不是眼了。

「是……是吟香逃走前一晚,到過我房裡,叫我也一起走的,我沒敢……」小月泣不成聲,「可她說……說殺了碧仙、雪兒她們的那個凶手,還在這屋子裡,所以……所以再不逃可就沒命了!」

「如此說來,吟香知道凶手是誰?」黃夢清字字問在刀口上。

小月拚命點頭,哭道:「應該是,我問她,她死活不講,一臉的驚恐,說我還是不知道好。她是孤兒,無牽無掛,走也就走了,我還有爹娘和弟妹要養,怎麼走得脫?所以還是咬牙留下了。大小姐,我說的可都是真的呀!」說完,她又摀住臉號啕起來。

黃夢清當即命小月在她屋裡洗漱過,收拾齊整,再回黃莫如那兒去。隨後便狠狠剮了杜春曉一眼,嗔道:「這還不是你惹的事兒?慫恿人家攜財潛逃!」

杜春曉也不爭辯,只笑道:「怪我也沒用啊,人都跑了。」

「你心裡還得意著吧?就知道用牌把人家往死路上引!」黃夢清咬牙切齒點穿杜春曉那點小算盤。她看過太多這奇女子的怪癖,也只能笑罵,知她改不掉的。

但這一句果真是點中了杜春曉的「七寸」,她就愛找準人家靈魂上的鬆垮處,推波助瀾,使之決堤。

不過找吟香的事兒,自然是落在保警隊身上的,確切地講,是落在夏冰身上了。兩個隊長誰都不肯為一個丫鬟逃跑去賣命,都忙著破命案呢。夏冰只好一個人四處打探。所幸與吟香一同私奔的那個小廚子在省城露了頭,還在一個當鋪裡典當了一對翡翠耳環、一隻金鐲子、兩根包金白玉簪子、一枚紅寶石戒指並五根鑲綠松石的長甲套,統共拿了一千兩百塊錢。那當鋪的賬房先生恰是青雲鎮出來的人,一眼認出小廚子便是當年穿開襠褲在他家門口跑來跑去要糖吃的小屁孩。所以回鎮上看老婆的時候,便說起這事兒,老婆即刻跟他講了黃家出的案子,夫妻倆倒也老實,急忙去保警隊報了案。

可李隊長帶著夏冰去縣城裡逮人的時候,卻只在弄堂中一個窄間裡看見正蹲在泥地上抱頭痛哭的小廚子,拎起來甩了兩巴掌,再仔細一問,原是吟香前晚上便捲了那一千兩百塊,蹤影全無。

保警隊裡不能動私刑,所以審那小廚子,喬副隊長自有其他的套路,讓小廚子反剪了手半蹲在門檻上,一個時辰過去,人幾乎要昏死過去。小廚子只得招認經過,也少不得把責任全往吟香身上推,說是她偷三太太房裡的東西,又慫恿他一起,打算在縣裡換了錢,便逃去外省結婚,開個小飯館。孰料如意算盤還未打盡,這渾小子便遭了她的暗算。

「那娘們兒可曾跟你說起來黃家那幾件命案?」

「命案?這個大家都知道呀。」小廚子捂著腫成饅頭的兩隻膝蓋,一臉生不如死的表情。

「少打馬虎眼兒!我是問有沒有聽那娘們兒說起過對這樁案子知道多少!」喬副隊作勢揚起右手,像是又要給小廚子吃耳光。

小廚子縮著脖子回道:「她只說黃家不乾淨,那殺人犯現還在宅子裡,所以怕得要命,叫我跟她一起走的!我再要細問,她便不肯講了。」

吟香從前是不肯講,現在,其實已是不能再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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噩運降臨之前,碧仙是最受不得委屈的一個人,外屋的丫鬟對她有些妒慕,只不肯點頭承認。若換了雪兒或桂姐,便會刻意低調,反正是贏家,何苦爭這些浮表上的東西,那都是地位不上不下的才會去惦記的,而碧仙恰好就是這個不上不下的尷尬處境。因是三太太房裡的人,本來在人前便矮了一截,從主到僕都是受氣的,即便沒有受氣,亦幻想自己得了多少委屈,於是這屋子的氣氛也尤其壓抑,終要找個發洩口。張豔萍找的是碧仙,碧仙找的是吟香,吟香實在無處訴苦,就變著法兒偷主子東西,既是貪財,又是報復。

可即便如此,吟香與碧仙還是保持最表面的友誼,碧仙還會將主子吃剩的點心拿出來討好她,因知她與大少爺房裡的小月姐妹情深,也便留了個心眼兒,間接著想與小月搭上線,保不齊哪天便調去掌握實權的二太太房裡也不一定。尤其雪兒一死,碧仙更是夢裡頭都笑醒,那時斷想不到自己的劫數也來得那麼快,連看到好吃懶做的吟香偷偷躲在茶水房裡打盹都不踢不罵了,只略推一推她,喚她起來。

吟香自然通曉這頭等丫鬟的心事,雖然雪兒一死,論輩分還有桂姐這樣的老薑頂著,但論姿色碧仙絕對可排頭挑了,保不齊哪天就被老爺收進門,與三太太平起平坐。每每她與小月在背後嚼舌根都要講一講這個事,她正一臉怨恨說碧仙福氣太好,孰料小月卻說出了另一番道理:「正因她生得太好,有二太太這樣的人物在,她就休想真正地出頭。你可發現,這宅子裡天仙兒似的人物都是收在太太小姐屋裡的,給老爺少爺配的不是老的就是醜的。說明早有預防,你真以為大太太和二太太是木頭人兒呀?就防著再突然冒出個三太太來爭寵。」

一語驚醒夢中人,吟香便不由可憐起碧仙來,這麼高的心氣兒,可惜命都操縱在別人手裡。所以碧仙死的那天,更像是注定的,吟香一點兒不驚奇。慧敏咬著黃油紙包裡的梅乾菜酥餅,邊吃邊嘆:「怎麼黃家幾個模樣俊俏的都被賊殺死啦?」她無端地相信必定是採花賊闖進黃家,只撿那如花似玉的丫鬟下手,她腦瓜子裡的彎路要較別人少幾道。然而卻似乎是點中要害了,眼前竟模糊地浮現翠枝殘花碎葉下蓋住的那張慘白面孔。吟香當初仗著自己膽大,跟在杜管家後頭看熱鬧,因人太多,又都不敢靠近,結果只一瞥,就將恐怖烙於心間了。

可那個時候,吟香還沒想過要逃。要逃,還是因小月一句玩笑而起,她聽說吟香裝大膽,結果嚇得失魂落魄地回來,便打趣說:「你不是出了名兒的鐵膽麼?怎麼還會怕一個死人?」

「誰說怕?那是突然肚子痛得受不了,才走的!」吟香還要嘴硬,心裡卻是虛的。

「還撐呢?當時分明看你已魂飛魄散,就差沒尿褲子啦!」慧敏竟一旁幫腔,吟香這才想到該是這肥豬般的女人向小月告的密。

「你們都胡說什麼呢?我都會怕?那前年說河塘裡有溺死鬼作亂,會拖人下去替它的位,是誰還天天晚上從那兒走去給你們買臭豆腐吃?」吟香說著說著便動了真氣,誓要奪回這莫名的尊嚴。

「那好。」小月的笑容里布滿了陷阱,說道,「你若敢在那夾竹桃下邊過一宿,我們就服你,今生今世都敬著你,如何?」

吟香便這樣鬼使神差地抱著涼蓆,去到那被壓扁了近一半的夾竹桃底下。雖說夜裡暑氣漸消,然而月亮還是蒸熟一般鑲著蝦紅的邊,為躲避蚊蟲叮咬,她還特意往身上噴了一瓶花露水,頭邊腳底都點了蚊香,然後還是耳邊嗡嗡不斷。因怕杜管家值夜時路過會發現,她挑了三更過後,想到時倘若真有牛鬼蛇神出沒,也只是一時。可惜翠枝被亂發切碎的面頰還是在腦中搖晃,她只能捂著心口,強作鎮定,嘴巴疾速地唸著「阿彌陀佛」,只求快些天亮。

夜涼到底是如水的,吟香雖怕得要命,但還是睡著,夢裡竟是陪著她魂牽夢縈的男子在青雲鎮漫步,她竭力演出「煙視媚行」的效果來,卻不料轉頭見他已變成另外一個人!那個人,正是在荒唐書鋪見過的女子,穿土藍的短褂,枯黃開叉的頭髮胡亂綁在腦後,刻毒頹廢的面頰上堆滿扭曲的笑意,手中握著一把長方的牌,在她耳邊喃喃道:「你這是瘋了。」

「什麼?!」她有些意亂情迷起來,拚命盯住那女人手中的牌。

「我說你可是瘋了?!」

聲音有些耳熟,但絕不是那古裡古怪的書鋪老闆娘,而是……是另一個女聲。這疑問逼得吟香不得不睜開眼,然而還是黑沉沉的空氣在面前流動,蚊香在暗夜裡凝固著兩星猩紅的光,藉著那猩紅,她發現黃菲菲整張臉亦是紅的。

這一次的賭氣,吟香是做好準備的,打算被巡夜的杜亮逮著,被賭完花會回來的小廚子逮著,甚至被喜好鬼鬼祟祟在晚上返家給生病的女兒送藥後返來的桂姐逮著,卻斷想不到拿個正著的卻是黃家二小姐。深夜本是主子們消停,給下人騰出極短的逍遙空間的時辰,所以吟香驚慌失措之餘,竟有些氣憤,下意識地回了句:「二小姐怎麼還不睡?」

夜色下被蚊煙燻得神情恍惚的黃菲菲,竟將額頭抵住吟香的腦門子,一雙冷眼似要刺透她的心臟。吟香即刻被陰氣包籠,一動都不敢動,只覺下半身已僵死在那裡。

「你睡在這裡做什麼?」黃菲菲又問了一遍,聲音帶些幽暗的顏色,手裡舉一盞火焰黯淡的牛皮燈。

「我……」吟香哪裡還講得出半個字,只能就這樣支吾著。

「起來。」二小姐語氣又陰又冷,吟香不禁有些懷疑她是鬼上身了,否則哪還會在這個時辰出來遊蕩。

她一面想,一面哆哆嗦嗦地爬起來,不小心踢倒腳邊的蚊香,腳背上落了滾燙的香菸,痛得她眼淚都要掉出來,卻只得忍著。

「把這個捲起來。」二小姐點點地上的涼蓆。吟香又彎下腰,把蓆子捲起來抱在懷裡,月亮已殘成半圈細線,教整個庭院都昏無天日。

二小姐彎下腰,將牛皮燈挨近剛剛鋪過涼蓆的地面,仔細看了好一會兒,才直起身子喝道:「知道這裡出過什麼事嗎?」

「知……知道。」吟香勉強從喉嚨裡擠出兩個字。

二小姐冷笑道:「你這丫頭莫不是瘋了?知道這兒死過人還敢睡呀?不會是無聊跟人打賭了吧?」

當真一語擊中要害。

吟香雖暗自驚訝平素天真爛漫的二小姐怎的突然如此聰慧,面上還是唯唯諾諾的模樣。吟香對小主子行了個禮,便要回去,卻被她勸住。

「別,既然睡都睡了,就待到天亮吧,把蓆子鋪上,繼續睡。」

吟香抱著蓆子沒動,因她實在有些辨不清二小姐話裡的意圖。

「愣著做什麼?快鋪上睡呀!」二小姐將牛皮燈提到吟香的腮邊,一股燭火發出的刺鼻異味兒緩緩鑽進她的鼻腔,她只得又將蓆子鋪在翠枝橫死的地方,躺下了。仰面望住二小姐,她的面孔在蠟黃的燈影下宛若鬼魅。

不會真是鬼上身了吧?吟香不禁又這樣猜測。此時黃菲菲卻蹲下來,將吟香的一隻胳膊按住,那手竟比想像中要大一些,有力一些。

「記住,今晚見過我的事兒不許跟任何人提,否則,你在三娘房裡耍的那些見不得人的把戲可就保不了密了,讓保警隊把你捉去嘗嘗坐牢的滋味,你可願意?」二小姐話說得雖狠,嗓子卻是啞的。

「不願意,我不願意!不願意……」吟香轉過身去不看黃菲菲,只緊閉著眼一口氣講了幾百個不願意,像在對著二小姐發什麼毒誓。待再回過頭來看,黃菲菲早已沒了蹤影,只餘下那牛皮燈的氣味久久圍繞。

次日,吟香便帶著兩腿蚊子塊及滿腹的秘密與恐懼,算計著如何逃離黃家。雖然每天還在做事,心卻已飛到心上人身邊去了,耳邊迴蕩杜春曉曖昧的祝福:「姑娘以後花錢可大手大腳,不加節制,財運旺著呢。」

青雲鎮的天空藍得逼人,吟香懷裡揣著那一千兩百塊鈔票並幾個金錁子,站在河橋口等她的最愛,直等到半夜,才見一個人影正往河塘台階上張望。

那必定是了!

她滿心歡喜地從河邊半人高的荒草地裡直起身,拚命向那人影揮手,已顧不得嘴巴乾渴發不出聲音。那是一張灌滿幸福憧憬的笑臉,她便是帶著這張表情面具倒在草叢裡,腦殼上緊緊咬著一把利斧。蟋蟀仍在不停地叫著,與她的喜和驚混成一片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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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冰被雪兒的娘迷住了,當秦氏端出一盆雪梨片來的時候,這女子的風情,不是掛在皮相上的,卻是耗盡心力去收斂,反而愈發楚楚可憐。和女兒的俏麗嬌媚不同,她的美是往裡去的,外邊只透了一點邊,宛若彩光透過玉瓶薄壁略微散放一些,便已是驚豔。這樣的女子,不是抓男人的魂,卻是抓男人的心,魂落了還可以再拾,心卻是一生一世的託付。這樣的女人,至今還留在小鎮子裡,是幸也不幸,倘若放到繁華地去,怕是已掀起幾番風雨,而將人生封鎖在荒涼地里長草,又是另一種殘忍。

怪道青雲鎮上的男子,每每在酒館聚首,便長吁短嘆,講某個女人留在這裡實屬暴殄天物,欲問姓名,卻怎麼都不說出口,像是已形成默契。她這個人是在他們心底裡的,無須指名道姓,各自都是明白的。唯夏冰年紀太小,總聽得有些懵懂,斗膽問一聲便會被李隊長打頭,討聲「小孩子家家懂什麼女人」那樣的罵,所以他後來賭氣不問。

秦氏開的油鹽鋪在鎮西,與鎮東的夏冰家宅確實離得遠了,且夏母見他往鎮西跑便揪住他耳朵往死裡揍,自童年時便這樣,愣是用拳頭將西埠頭隔成了「禁區」。成年以後,夏冰總還是要去鎮西巡邏辦事的,只每每經過那醬氣鮮濃的油鹽鋪時也從不留心進去。偶爾目光掃進店裡,沿著那積了青苔的磚地往上瞄,櫃檯後頭那枚纖瘦的側影,如枯墨點畫的一般。他急忙抽回視線,怕污衊了那墨畫,此後亦惦記著不要看清她的面目,只怕這一看,酒肆茶樓裡繪聲繪色的香豔奇談便會多融入他的一份相思。

「人都死了,也沒什麼好說的,孩子命薄也怨不得別人,只求小哥兒能及早破了案子,讓她瞑目。」她聲音是啞的,眼神卻亮,像黑湖裡漾著兩簇火苗。

話雖有些淡,灌進夏冰耳朵裡卻成了熱流,他渾身酥麻地坐在那裡,拚命壓抑掏心掏肺的衝動,只求她能多待一刻,起碼不要找理由進裡屋去給癱瘓在床的男人清除喉嚨裡的痰液。他怎麼都無法相信,這麼矜貴的女人,命會薄成這樣,以至於同樣幾近絕世風流的女兒也被牽連進去,擺脫不了美麗無用的符咒,上蒼彷彿是拿非凡的品貌交換走了她們全部的好運。

欲再問些什麼,她已閉口不談,家裡只將客廳簡單佈置成靈堂,燒元寶蠟燭的火盆早已端在外頭,貢桌上的照片裡,雪兒木著一張臉,絲毫顯不出生前半分的姿色。那眉眼兒糊成了墨點,呆然直視前方,系對相機完全不予信任的表情。可憐到最後,那美麗都只能憑旁人的記憶,口口相傳,成為所謂的「故事」了。秦氏是否也得如此下場?每每想到這一層,夏冰便心如刀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