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逆位之塔(5)

雪兒的父親田貴,原系天韻綢莊裡做搬運的夥計,有一次布料出倉,搬運的時候整一車綢緞傾倒,將他下半身幾乎壓斷,從此苦了這風華絕代的母女兩人。黃老爺看他們一家可憐,撫卹金給得頗豐,還將雪兒收進屋子裡做大丫鬟,算是多少有些抵償。這件事,成為青雲鎮上所有男人的痛,當美麗的東西變成「聖物」,他們的心情也變得複雜起來,唯獨夏冰這樣未嘗過女人滋味的,尚且懷著滿心的崇拜,絲毫沒有站在對方的位置做體貼的情慾想像。

「有沒有給田雪兒定過親?」

臨走前,他還是旁敲側擊地問了一聲,言下之意是打探雪兒的感情瓜葛,這樣的美女,必定裙下之臣無數,容易陷入這樣甜蜜的困境。

秦氏苦笑搖頭:「這孩子因模樣比別人生得強一些,心氣兒便高了,上門提親的人無數,都被她拒了。一門心思想攀高枝,結果落得這樣的下場。所以說,做人還是要心平一些,才能保平安。」

言語裡,竟有微妙的嫉妒。

杜春曉許久未回書鋪,心中還有些惦記,可又不想表露,便反覆將塔羅擺出各色陣形,一個人趴在涼蓆上,竟做了一副大阿爾克那,將自己由生至死算了一通,玩下來已累得精疲力竭,命玉蓮端了三大碗綠豆湯來,一氣喝完,才緩過勁兒來。黃菲菲坐在蓆子邊上,一臉稀奇地看她折騰,待杜春曉打完飽嗝之後,便撐不住笑了,對黃夢清說道:「姐姐,你說杜小姐算的命極準,我怎麼聽她講得一片混亂呀?到現在都不知道幾歲可以嫁人。」

「原來二小姐急著嫁人呢?」杜春曉面子上有些過不去,便自圓道,「算出來啦。二小姐是早婚之人,還兒女成群,在青雲鎮上安安樂樂過一世呢,足不出戶便可享盡榮華富貴……」

話未說完,黃菲菲已板著臉走出去了。

黃夢清笑道:「你可真壞,怎麼說這些話?」

這個「壞」確是壞到骨子裡去了,杜春曉何嘗不知黃菲菲終日遊記的書不離手,是胸懷大志,想出去闖蕩的「大女子」。於是刻意往她不想聽的地方講,激起她的逆反心態。

「這樣不好麼?到時候她必定是晚婚或做單身老孤婆的命,所以你縱再晚些成婚也不打緊啦。」

杜春曉又開始壞笑,然而這壞裡流動一股別緻的天真,她是蠢蠢的壞,吃力不討好之餘,便只是搏自己一樂。黃夢清也不點穿她,徑直將一隻桃木匣子拿出來打開,裡頭擺滿各色青瓷瓶子,她挑了一隻底上描雲紋的,拔掉塞子,在胳膊上倒了幾滴晶亮的明黃液珠,再緩緩塗抹開。

「這是什麼?」杜春曉聞到蜜骨的香氣。

「潤膚用的,你也試試看?」黃夢清不管她願不願意,已將液體抹在她兩隻手上。

「怎麼巴巴兒想起涂這個來?怪熱的。」她已受不了那黏膩。

「你不知道,白醫師等一歇便要來給黃家上下的人做體檢,那酒精棉花擦在皮膚上寒毛凜凜的,先抹一些這個,到時舒服一點。」黃夢清此時完全不像是留過洋的,只顧及自己不著邊際的浪漫想像。

「多長時間體檢一次?」

「每隔三個月吧。」

杜春曉忍笑說道:「可見黃家還是蠻講科學的,都懂得怎麼保健。」

「哼!」黃夢清冷笑一聲,咬牙道,「你真以為有這麼好?無非是怕那些狗男女把髒病帶回來,少不得要查一查。否則你當二娘的善心能發作到這種程度?」

「那不正順了三太太的心?她這麼疼兒子,必是想讓他早日痊癒的。」杜春曉腦中又跳出黃慕雲那張被焦慮與傲慢封鎖住真性情的面孔。

「還正是托他的福,才要體檢。」黃夢清將瓷瓶放入匣子,兩隻手臂上已是亮晃晃的。

白子楓不是美女,甚至在五官平平的黃夢清跟前都不見得能佔半點優勢,可她氣質摩登,非一般女子能比。長及腰腹的一把烏髮,末梢燙成大波浪捲,繫上海紅舞孃的款式,看上去竟一點不落俗,配上鮮紅唇膏和兩彎粗眉,以及不分季節的高領旗袍,系大情大性的美,與水鄉小鎮上那一眾婉約派即刻拉開了距離。即便是這樣跋扈的裝扮只要外頭罩上白長褂,將頭髮盤起來,露出一副精巧的下巴頦,便是西洋美人兒的味道,那不高的鼻樑顯得高了,嘴唇也厚得有風韻,走到哪裡,眾人都會不自覺地屏息,是仰慕,是生分,周身流露著拒人千里的意思。

杜春曉隱約在心裡給白子楓配了身軍裝,那種武裝到牙齒的俏麗,令她對其充滿好奇。白小姐卻似乎看什麼都是冷的,也許是醫師特有的潔癖令其對一切帶菌的都提不起熱情。誰說從醫者必須要愛護病人,興許他們最討厭的便是這些病菌載體。

所以白小姐給黃慕雲聽心音的時候,心情最彆扭,她只覺從他嘣嘣跳動的胸腔中翻湧的是一種吶喊,聲音震耳欲聾。她不是辨不出他喊了些什麼,只是刻意迴避,就用這時髦如煙盒美人的冷,來應對他的熱。黃家的人與白子楓之間保持著親密的客氣,卻又是極疏遠的,她似乎探不到這家族的底里,也不屑去探;而另一方面,黃家也沒想過要與她建立合作以外的關係,她不是這個群體裡的人,甚至都融不到鎮子裡去。秦氏這麼樣脫俗,也是鎮上的一道風景,可白子楓是突兀的,像裝在小籠子裡的巨獸,怎麼都伸展不開。那種不甘願的味道,無止境地流出來,被黃慕雲戀上,被杜春曉盯上。

給白小姐算牌,杜春曉既緊張又興奮,因不知該如何揣測她的經歷,編造她的未來,於是遊戲就變得愈發有趣。洗牌的時候,黃慕雲在一旁看著,想知道心上人最關心的問題,甚至恨不能自己給出答案,無奈會算的是另一個人。況且她算的東西也特別,問的是「我最大的威脅是什麼」。

是秘密。

杜春曉已在心裡答她,只面上還得假裝順著牌理去解。翻開過去牌,一張正位的皇后,意思是從前威脅過她的系自尊心。現在牌,逆位的世界與正位的女祭司。她眼睛一亮,直覺此乃天助。

「逆位的世界,說明白小姐目前最麻煩的是被困在這兒出不去,雄鷹折翼,沒辦法的事。至於令白小姐落得如此尷尬的原因,是一樁大秘密,來自女人的秘密。」

「是什麼秘密?可算得出來?」白子楓一笑,便露出那潔白的牙齒,讓人產生整潔過度的恐懼感。

未來牌,逆位之塔。

房內連呼吸聲都已消除乾淨,黃夢清、黃慕雲均在等那關鍵的謎底,只是黃大小姐存心要看看這位同窗舊友如何變著法兒戲弄白子楓,而黃二少卻是真真切切地替她急,想知曉她的全部。

「秘密就是黃家那幾宗命案與白小姐有密不可分的關係,您是不瞞也不是,瞞著又覺得良心上過不去,終日惶惶的,也不知晚上可有睡好過……」

白小姐也不聽完,「嚯」地站起來,面部也像被抽走了神經,變得麻木,這麻木裡,甚至有莫名的森然。

「杜小姐,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講。黃家的命案與我一個小醫師有何關係?這命算得真胡扯!」

黃慕雲亦臉色煞白地站起來,輕輕扯了一下白子楓的胳膊,笑道:「白醫師莫要動氣,杜小姐也是隨口胡謅的,上回她給我算,還說我生龍活虎,根本沒病呢。你看這笑話鬧的……」

白子楓此時已連背都是僵的,回過身來瞪著杜春曉,張了張嘴欲說些什麼,卻終於什麼都沒有講,走出去了。黃慕雲急急跟了出去,腳步卻很輕快。

「說,怎麼知道白小姐跟那幾樁命案有牽連的?」待人一走,黃夢清便奪下杜春曉手上的一片西瓜,按住她逼問。

她抬起頭來,怔怔地盯著房梁,吐出幾個字來:「黃二少也是逆位之塔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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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禮拜裡有三天,黃家大少爺吃過夜飯便匆匆趕往鎮西角上的茶園,那裡曾經亦高朋滿座,諸多不得志的戲子都在這兒找回久失的尊嚴,後來一打仗,竟把末流的角兒也打跑了,不得已才斷了檔。此後這裡便成了名副其實的茶樓,只請了幾位先生過來唱評彈,雖不見得好到拍案叫絕,卻也不至於荒腔走板,終究能勉強讓氣氛不太寂寞。

黃莫如習慣選靠近茶水房的角落,老闆只敷衍地放了道屏風隔開前後台,他便坐在屏風邊上,身子半隱半露,然後叫一壺碧螺春,心裡模糊地想像弟弟黃慕雲的去處。

這痴情的呆子必是心裡揣著白子楓,懷中摟的卻是風月樓的二等娼妓,那份寒酸與淒涼,真是想想便要笑出來。可見風流公子不是人人都做得的,像他黃莫如,便是努力壓抑滿心的驕傲,在這裡等候千金難買的銷魂時刻。

那些青雲鎮男人此生都無法見識到的幸運,他都從她身上汲取了,她雪白圓潤的腳趾,玉珠般在他腿根摩挲;乳尖是粉裡洇了一滴桃花汁的,稍稍啜飲便成了甘泉;兩枚鎖骨裡兜的全是白酒,舔一點便會臉紅;最看不得、碰不得乳下的線條,總是遲疑地延伸,也沒有特別的曲折,卻是布了機關的,一觸即發;怕的還有她兩腿間的豐饒肥沃,彷彿混進砒霜,又毒又過癮,他寧願長時間地在裡頭闖蕩,將慾望之火燒得又高又旺,直至油盡燈枯。

哪個男人不願意呢?他只能一隻手緊按住漸漸隆起的褲襠,另一隻手去掩嘴角的痴笑,恍惚自己已經了無遺憾地死掉,將青雲鎮所有男子的尊嚴都剪得粉碎,任他拋灑嬉戲。

偶爾的,他亦會對她有某種奢求,譬如想她能換上白子楓的髮型,搽上明豔的脂粉,看是否會有別樣風情。她已比他多活了十年,這十年便是她的底氣,亦是她對他呼來喝去的資本,所以他便怎麼都不敢提,只希冀她自己能良心發現,再施捨更多。

好不容易,飲過三盞茶,是她要他等的,無非三盞茶的工夫,在他等來卻是一杯接一杯的海枯石爛,心都要熬幹了。所以起身結賬時,摸大洋的手都是抖的,幸虧小二隻認錢,不計較別的。

走出茶園,抬頭望月,不小心看到漫天的星光,把他整個人都照亮了。而等在茶園後巷那棵楊樹下的秦氏,亦被餘暉籠住,兩隻腳還是踩在草叢裡的,點點螢火在腰間輕浮流動,他遠遠看著,已忘記如何邁開腳步。

「今朝,我們玩些新花樣可好?」她對他笑,臉上的皮膚薄得透明滲光。

他宛若遊走於夢境,只胡亂點頭,被她牽起手,往油鹽鋪走去。

黃莫如是討厭油鹽鋪的,秦氏體香再濃密,也鬥不過咸醬油的氣味,歡好時呼吸都不能略重一點兒。所以他見她還是輕手輕腳地開啟了鋪子的小門,便有些失落,然而她領著他並未徑直往櫃檯上靠,也繞過了擺滿瓶瓶罐罐的小倉庫,卻是奔後頭她的家宅去了。

暗通曲款近一載,他還是頭一次到她的「禁區」,不盈十尺的飯廳內還保持靈堂的擺設,空氣也是鹹鹹甜甜古怪得很。她握住他的手有些潮濕,他也跟著激動起來,倘若不是光線昏暗,面頰上的紅暈怕早就暴露了他的稚氣。於是他垂著頭,努力不露怯,身體卻任憑她四處牽引……

兩人在最裡邊的房間停下,火柴微弱的焰光在漆黑中格外顯眼,像撕開絕望的口子,讓人享受那如豆的光明。焰火最後移到了煤油燈上,屋子裡瞬間被幽黃的光線涂遍,家具很少,只得一張方桌,一個舊梳妝台,一隻扁衣櫃,方桌對面的牆邊擱了張床,拿蚊帳遮起床上的一個人。

「這是……」他緊張得皮膚快要裂開。

秦氏再次莞爾,影子在牆上映成一顆誇張的黑斑,她緩緩撩開蚊帳的動作,像撬開棺蓋,要撈出裡頭的冤魂大快朵頤。

躺在鋪上的男子,面容浮腫,雙下巴快要擠到脖子上,身上蓋的毯子散發出淡淡的油氣。看毯子隨胸膛急促地起伏,料定他是醒著的,卻偏要裝睡,兩隻眼閉得死死的。

「這是誰,你還不認得?」秦氏嘴角掛著寒冰,竟令她美得愈發刻骨了,可見邪未必全是壞的,「這就是讓我一直守活寡的男人呀!今天,要他見識見識……」

「這樣……不好吧?」他恨不能拔腿便跑,而床上那位的呼吸顯然更加急促,連眼皮子都在打戰,這自欺欺人的戲已快要演不下去!

「來。」她的需求簡單明了,外頭那件藍底白碎花圍裙已經除掉,罩衫的蜻蜓扣一個接一個地解,被煤油燈光曬黃的脖頸與胸膛幾乎要化在那咸氣裡。貼身肚兜是湖綠的,繡了明月與楊柳岸,系黃莫如吩咐綢莊最好的繡娘做出來的。他瞬間被那綠逼得沒了理智,決意不再管床上那具半死的「活屍」,上前一把抱住,吮住她的耳垂。她倒是比他更急更猛,已托住他胯下那團烈火,撫弄、擠壓,將胸緊貼在他胸上,嘴裡還不斷追問:「可有想我?可有想我?」

哪裡會不想!他拿身上每一寸顫抖的筋肉來回應她,教她放心,要她體嘗他的煎熬,那煤油燈已被震落在地,發出淒愴的尖叫,火光在咸潮的氣息中奮力搖曳了一下,便滅在地磚的苔蘚上了。他們在黑暗中互相撕扯,交纏,攻擊彼此的弱處,她甚至好幾次扭過頭去望一眼床上的田貴,癲狂至頂峰的辰光,她兩隻腳已勾成弓狀,死死抓住黃莫如脊上兩枚突之慾出的蝴蝶骨。倘若他能看清她的臉,必定無法忽視那兩隻瞪得渾圓的、猙獰的雙眼,是恨不能把丈夫凌遲處死的眼神。

「呵!」

聲音是從床上傳過來的。

黃莫如可以想像床上的男子必是瞪大一雙血眼,死死盯住他們。

白子楓確是急了,她焦慮得嘴唇發乾,只覺有什麼東西堵在胸口出不去,要用針扎個氣孔出來。孟卓瑤時常告誡她,世上沒有什麼秘密是能保一輩子的,再小心,再不擇手段,最後也都是會曝光,所以,只能在有生之年將它埋深了,好讓它晚一些見天日。事實上,她們也確是這樣做了,用時間,用灰塵,加上一些難以啟齒的小手段。所以杜春曉的占卜讓她心驚肉跳,這個脂粉不施,面孔明顯因嗜睡而浮腫的女子,用裹在皮肉裡的敏銳刺穿了她傲慢的鎧甲。氣極的時候,她也想去找那「神婆」問個清楚,問問她自己哪裡露了破綻,可很快便軟下來,預感這一問,可能連最後一塊遮羞布都會被對方扯掉,只得忍下來。

「你怎麼啦?大娘知道你來,今朝特意燉了紅棗米仁粥。」黃慕雲說話聲音輕輕的,像是怕她聽見又怕聽不見,矛盾得很。

她轉頭笑一笑,把他背上的衣服卷下來,絲毫不曾注意到他已比先前瘦了一圈兒,倘若她將手稍稍環到他的前胸,就能觸碰到那一根根嶙峋的「相思」。

「不吃晚飯了,跟一個病人約好了傍晚的,得回去。」她下意識地推脫他的好意,對於他的深情,她怎麼都認為背負不起,本身已經很沉重了,再收愛情就顯得奢侈了。她耳邊又響起孟卓瑤火急火燎的教訓:「做女人要貪,然而得不到的東西就一定要學會推掉。」所以她儘量推,已練出功夫來了。

從主到僕都檢查過一遍後,白子楓便收拾好藥箱要走,才走到前院,路過黃夢清的屋子,便又停下來。只聽得裡頭傳來杜春曉沒遮沒攔的哼唱,系哥啊妹啊的鄉村小調,完全找不著曲子的出處。她停在那裡好一會兒,突然轉過身,對跟在後頭送客的黃慕雲笑道:「紅棗米仁粥好久沒吃過了,那邊晚一歇過去不要緊的,我還是留下來,順便跟大太太拉拉家常。」

黃慕雲高興得鼻尖都發紅了,忙跑去廚房吩咐多加幾個菜,也沒告訴黃老爺,只一味自顧自張羅,像個任性的孩子。

這頓晚飯,吃得有些壓抑,尤其蘇巧梅,只吃一半便放下碗筷,讓紅珠換了碗綠豆湯,說是天氣熱,壞了胃口。黃慕雲也是一個「吃不下」,然而必定是到場的,作為陪客,坐在白子楓那張客桌上去了,他獻的慇勤太過明顯,讓張豔萍臉上有些過不去,只能悄悄拿白眼招呼寶貝兒子。倒是孟卓瑤,還打趣問白小姐何時成婚。白子楓被她問得一時語塞,回過神來才說沒有想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