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逆位之塔(6)

「怎麼會沒想過?白小姐這麼漂亮,提親的人該排長隊了吧。」與白子楓同坐一桌的杜春曉嘴裡含著飯便急急地來搶話頭,生怕自己被人遺忘了去。

「你是沒去過我的診所,成日忙得團團轉,哪裡還有閒工夫相親?」白子楓苦笑,「倒是杜小姐,到了嫁人的年紀了,何時給書鋪請個老闆呀?」

「她自己就是老闆,何須再請一個?」黃夢清吃了一口菜,笑道,「白小姐可是誤會她了,她是半個男人,所以哪裡還用得著結婚?」

杜春曉未料到同窗好友會藉機奚落她,當下便紅了臉,也不管鄰桌坐的那些「大人物」,賭氣將筷子往桌面上一拍,叫道:「我這就回去跟夏冰講,讓他娶了我!」

飯廳內一時陷入沉默,不知是誰頭一個笑出來,即刻打破了僵局,隨後兩張桌子上的人都笑起來,白子楓也是垂著頭,掩住抽動的嘴角。一時間原本死氣沉沉的地方便活躍起來,空氣鬆快了許多。因那笑聲一時之間還止不住,杜春曉只得鼓著腮幫子在那裡等,席間有一人竟笑得咳嗽起來,起初也沒有人在意,孰料那咳聲愈漸響亮,沒個休止,這才注意到是大太太在咳。

於是眾人一下便緊張起來,只見大太太將額角抵住桌沿,一隻手摀住喉嚨,另一隻手不斷捶胸,這一捶,竟從嘴裡噴出一口血來,紅珠子灑遍所有的菜碟。大家不由將身子往後仰,唯有白子楓上前來扶住孟卓瑤的背用力拍打,直到「噗」的一聲,由口內吐出一枚半寸長的東西,落在裝鳳爪的盤子裡頭,發出的「叮」音劃破了緊張的空氣。紅珠嚇得將盛飯用的木勺子丟在腳邊,一動也不敢動。

「這……這是什麼?」孟卓瑤已顧不得滿口猩紅的牙齒,直盯著菜盆子看。

杜春曉大大咧咧地走上來,伸手將那個東西拿起來,放在燈下看了許久,喃喃道:「是一個鐵釘。」

「快去傳廚子來,怎麼飯菜裡還會有這個東西?」黃天鳴勃然大怒,眼睛卻始終沒向受傷的原配夫人看上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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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宅的廚房也是略有些特色的,大廚陳阿福系特意從杭州的如意樓挖過來的,因幾位夫人都是清淡偏甜的口味,他的杭邦菜手藝正中她們下懷,於是黃天鳴才出天價請了他。廚房裡其實每日出菜不多,卻非常忙,大家族裡女人一多,飲食要求便五花八門,有些縱做得再精細,都還免不了會有哪一房的差下人出去買王二狗的燒餅吃。所以陳大廚從不指望自己的努力能換得多少讚賞,只求平安無事地過日子,月錢一分不少就是了。

無奈如此圖安坦的一個人,還是要惹上些麻煩的,據說大太太是咬到了銀魚蛋羹裡的釘子,破了口腔,當即血流如注。杜亮將他喚到無人處詢問的時候,他嚇得腿腳發軟,連說不可能,雖然配料都是幾個小廚子在弄,可下鍋全由他親自操持,那一碗料倒下去,若有釘子,恐怕當時便察覺了,哪裡還等到端上桌去?再說陳阿福與大太太無冤無仇,實在沒有害她的理由,於是杜亮便當是意外秉了老闆,剋扣三個月薪水,將事情了斷了。

白子楓給孟卓瑤的口腔仔細敷過藥,收拾了醫藥箱剛要走,被剛剛趕來的黃夢清與杜春曉攔住,只說要問問大太太的傷勢,當時病人已開不了口,只能點頭示意。白子楓少不得耐心跟她們解釋,只傷了一點皮,不曾動破血管,所以過不了幾天便可以正常進食了,此前只能吃些涼的米粥。杜春曉胡亂從懷裡抽出一張太陽牌來,對大太太笑道:「夫人放心,是健康牌,好得快!」孟卓瑤只得對她點頭苦笑。

隨後二人執意要送白子楓出去,竟連主動請求的黃慕雲都硬是被撇下了。剛走出院門,白子楓到底熬不住,扭頭問杜春曉:「杜小姐手裡的牌,可真的有算準過?」

「怎麼沒算準過?可說是次次都准。」杜春曉挺了挺胸膛,眼神卻狡黠得很,因知道對方接下去要問些什麼。

「那你說我的秘密跟這命案有關,可有什麼憑據?」

「這不是我說,是牌說的。」

一句話硬是將白子楓堵了回去,她只得板下臉與那二人道了別。

黃夢清這樣知道底細的人,自然不像白子楓那般好打發,見人一走,便毫不客氣地質問:「也該說了,你真當看出來她與命案有關聯?」

杜春曉點點頭,神色也凝重起來:「她走進庭院的時候,是你跟我,還有黃慕雲去迎接的。黃家死了那麼多人,怎麼講都是鎮上的大事兒,所有人都盼著來看稀奇,她倒好,對那樹樁和封井看都不看一眼,像是刻意避開的,若不是心裡給自己設了禁區,哪裡會這麼沒有好奇心?」

「可那又不能斷定她就是跟命案有牽連,你還說不是瞎蒙?」

「算命的事,本來多半就是瞎猜的。」杜春曉正色道,「但黃家每隔一季便要體檢一次,人的身體能藏許多秘密的,你不覺得那凶手將死者的腹部切去,恰是為了隱藏這些秘密?」

黃夢清沉默半晌,突然大叫一聲:「我明白了!」

無奈不明白的還大有人在,譬如夏冰。

他已連續半個月在外頭跑動,名義上是替李隊長收集情況,實則他已完全按自己的思路在查案,每個環節都自己掌握,在最沒有頭緒的時候,他還有最後一招,便是去找終日睡得像頭母豬的荒唐書鋪女主人,用她的牌來助他理順思路。當然,那是有條件的,他得給她買冰鎮八寶粥,外加西瓜與花露水。那花露水,從未見她用到身上過,只打開瓶蓋放在書鋪角落裡除臭,鋪子裡的味道於是愈發古怪。

與杜春曉提及秦氏的時候,夏冰的臉是紅的,他自己並不知道,只一味描述這婦人的冷血,說女兒死了,她還講出那些刻薄話來,說到悲憤處,竟然還咬牙切齒,彷彿孩子未得到心儀的玩具而惱羞成怒。杜春曉摸出一張戀人牌,貼在他胸口,說道:「拿去留個念想吧,雖然她人你是得不到了。」

「胡說什麼呀?」他引以為傲的白皮膚已曬成淺咖啡色,額上的汗珠發出晶亮的初戀光芒,那種微妙的掙扎令他變得狼狽而英俊。

杜春曉狠狠戳了他的腦門子,怒道:「你這花痴要發作到什麼時候?也該醒醒了!本姑娘再指條明路給你,趕緊去查查黃家雇的醫師,說不定從白小姐那裡拿到的線索抵得過你跑大半年的!」

「你算到什麼了?」夏冰眼前豁然開朗,暫時從相思病裡脫離出來。

「倒也不是算到的,只是黃家上下的人每三個月就要接受白子楓小姐的一次體檢,這次在體檢之前便死了四個下人,那些下人的肚子全掏空了,你不覺得奇怪?為什麼要掏空肚子呢?殺人已是個麻煩事情,殺了人之後不趕快逃走,還巴巴兒浪費時間精力去動這些手腳,難道凶手心理不正常?」

「應該不是不正常,李隊長分析過,發現屍體的地方血跡出奇地少,說明兇案的第一現場並不是黃家庭院,凶手是殺了人之後,把腹部切掉,再將她們移到那裡去的……」夏冰突然一拍腦袋,說道,「你的意思是,凶手應該是個醫生,才會把人家肚子切掉?!」

「切口看起來很齊整?」

夏冰搖頭:「不齊整,像是用大剪刀之類的東西鉸出來的口子。春曉,你究竟想到什麼了?快告訴我。」

杜春曉清清嗓子,咬了一大口西瓜,正色道:「我覺得這四個下人恐怕是懷孕了,凶手為了掩蓋這個秘密,才把她們的肚子切下來,以便驗屍的時候可瞞天過海。」

「這……這……的確是有可能的。」夏冰擦掉額上的汗珠,撈起桶裡的冰塊捂在發燙的面頰上,天氣越來越熱,蟬聲震耳欲聾,果然已到了做什麼事都無精打采的時候了。

「設想這四個下人都懷上了,覺得身上不舒服,便去找白小姐看病,結果醜行暴露。白小姐把這個秘密告訴了某個人,這個人認為那些姑娘行為不檢點,罪可當誅,於是就下了殺手,還掩蓋了她們生前偷漢的罪行,你說是不是這樣?」她愈說愈興奮,早已顧不得油膩膩的皮膚。

夏冰長嘆一聲,低聲道:「這個分析雖有道理,可是……」

「可是什麼?」

他吞了下口水,一臉尷尬道:「可是喬副隊長說,最後死的那個慧敏,還沒有過男人。」

杜春曉一口西瓜噎在喉嚨裡,半天說不出話來。

「不過我也會找那醫師探一探底細的,你剛剛能講出這些話來,必是拿塔羅牌探過她口風了的。」

她點頭,笑道:「不瞞你說,這個女人是外剛內柔,脆弱得很,太容易暴露心跡,要從她那裡套話不會太難。只是還有一種可能性,雖然慧敏也許沒有懷孕,沒準卻是知情人也不一定,為了滅口,自然是要一併除掉的,你說是不是?」

「那為什麼也要切掉肚子呢?」

杜春曉眉頭緊皺,已忘記去咬那西瓜,半天之後方說道:「你可知道黃家大太太,前幾天在菜裡吃出釘子來了,流了一嘴的血。」

「哦。」夏冰心不在焉地應聲,但魂靈顯然已不在身上。

這時書鋪裡竟來了一位稀客,穿著薄薄的杏黃對襟綢衫,扣子上繫了一對幽香四溢的白蘭花,底下是一條菸灰色綢褲,頭髮統統攏在腦後,露出整張豐腴的臉盤,那豐腴裡含著細巧與纖柔,韻致都是往裡灌的,竭力不外露,反而有了致命的魅力。

「姑娘,還記得我麼?」秦氏將遮陽的紙傘收攏,陽光落滿全身,那光像是從她體內透出來的,「咦?這位小哥兒也在呀。」

「啊……太太好。」夏冰已站起來,手腳不知要往哪裡放,只能一個勁往角落裡縮,似乎想騰出空間來安放秦氏的光芒。

杜春曉一看秦氏,便知道她與夏冰隔的不止千山萬水,這樣的女子,要配什麼樣的男人,完全無從想像。可她依舊是能與小鎮融為一體的,從腔調到氣韻,均屬小鎮風景,與白子楓的大城市格調迥然不同。

「太太到底還是來了,呵呵。」杜春曉已將牌放在梨花木製的櫃檯上,兩眼眯成了縫。

秦氏咬唇點頭,似乎是有些不情願,然而還是在她對面坐下來,笑道:「自上次那一別,可是有五年沒見了,杜小姐竟還是沒有嫁人,我們可都等著吃喜糖呢。」

杜春曉抓抓頭皮,向呆若木雞的夏冰翻他個白眼,彷彿將終身大事都怪到他頭上了。

「若是我這幾年裡結了婚,太太你恐怕也不會來討喜糖吧,誰讓我當年算命的時候說話太難聽呢。」

「喲,你心裡頭還治著氣呢?」秦氏這一莞爾,又是帶著水鄉特色的傾國傾城,一點不讓人覺得疏遠。

「奇了怪了,我又不是男人,哪裡能這麼快就忘記仇怨的?只求太太您大人大量,別往心裡去呀。」杜春曉像是存心要給眼前的美人兒一個難堪,話講得直來直去。

秦氏似乎是真不計較,只拿她當孩子瞧,笑回道:「往心裡去也是從前了,如今是信得過你,才來找你。」說罷,便將十個銀圓放到桌上。

杜春曉看都不看那銀圓,只將牌推到客人手邊,問算什麼。

「算害我女兒的真兇是誰。」

鋪子裡的高溫即刻降至冰點,三個人都瞬間收住汗液,連捂臉用的冰塊都已落回桶裡去了。

「請洗牌。」杜春曉示意秦氏洗了三次牌,便擺出陣形。

過去牌:正位死神。

現狀牌:逆位的節制,正位的愚者。

未來牌:正位的皇后。

她自己都不得不信牌了,竟像是緊貼著心裡的想法來的,面對這樣的「奇蹟」,她終於來了勁,自信滿滿地道:「李太太,您女兒的死可說是注定的,原本她身上有新生命,可惜不小心被死神纏上了,這才交了噩運。咦?如今您正在做些不得體的、危險的事,可要小心,這些事情說不定很蠢,當然,那個凶手是不蠢的。」

秦氏面色有些難看,然而還是維持端莊,問接下來那張關鍵牌。

「凶手是個女人。」杜春曉刻意將身子往前傾,一張汗涔涔的面孔快要貼到秦氏的鼻頭上,「有權力,能操縱他人,又不輕易露面的女人。哪怕要做殺人這樣的事,都會讓別人替她沾上兩手的血腥。」

「真的?」

問這個話的是夏冰,他不知何時已將臉伸到杜春曉肩膀上,正仔細盯著那牌。

秦氏卻已站起來,欠了欠身,拿起傘走到門邊,將它撐開,光線在淺綠的傘面上跳舞,她身上那件杏黃的綢衫上,連一絲汗跡都沒有。

「你們……五年前就認識?」

杜春曉記起五年前頭一次看見秦氏,她亦是披著沉魚落雁的皮囊踏進門來,要算財運。結果被一眼看出她的寥落、她的不甘心,於是將牌解作失財,因家裡的男人始終都不得志,還會走下坡。那雖是杜春曉胡亂推斷的,依秦氏的品貌,還在鎮西拋頭露面開油鹽鋪,自然有娶她的男人不能滿足她的地方,她嘴上問的是財,心裡想的卻是別的東西,杜春曉恰是點中了她深處的癥結,她才惱了,指天發誓說再不來這鋪子。只是這些事懶得告訴夏冰,怕他有更多的念想,所以回說:「她從前來算過的,我當時講她丈夫無用,她還惱了。」

「你怎麼就斷定那是女人做的?哪個女人有這般力氣,做出這麼殘忍的舉動?這次定是沒有算準!」夏冰像是也將秦氏的不幸歸咎於杜春曉的頭上。

「凶手是不是女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今天原不是來算這個的,只因見了你,才臨時換了內容,而且這問題問得有些太刻意了,簡直等同於心裡有鬼。還有……」杜春曉歪著腦袋,她一思考,講話就特別慢,「她好像比五年前更漂亮了……若不是在外面偷漢子,恐怕就是時光倒流,或者鬼上身了。」

「鬼上身」的說法,令夏冰無端地想到頭顱上插著一把利斧的吟香,她死時眼睛瞪得極大,瞳孔上停著一隻蒼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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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卓瑤沒有講話,整十日。

原本是件痛苦的事,她卻覺得愈加輕鬆了,因不用開口,下人反而聽話。尤其從外屋調進來的二等丫鬟茹冰,耳根子靈得很,她拍拍桌子便知道要什麼,還特別會看眼色,遠比短命的慧敏要得力。想到這一層上,她倒偷偷有些慶幸這兇案。茹冰之所以從前不能進裡屋做她的貼身,兼是左頰上那塊銅錢大的紫色胎記惹的禍,蘇梅巧覺得那樣的擺在房裡終究不夠好看,便把膘肥體壯的慧敏撥給她,讓她終日難過。

茹冰把切成片、插上牙籤的黃玉瓜仁兒端上來的時候,日頭正旺,放置在房子四個角落裡的冰塊絲毫驅不走暑氣,嘴裡的陣陣刺痛讓孟卓瑤清醒,又渾身疲累,尤其白子楓給她上藥的當口,在耳邊講的那句話,至今想來都令她膽顫心驚。

白子楓講:「報應快要來了。」

而這個「報應」,於孟卓瑤來講,是尤其委屈的。被迫緘口的十天九夜,夜夜都夢到雪兒懷著血肉模糊的死嬰對她號啕,醒來後發現剛剛在嘴裡癒合的傷口又被牙齒撕裂,讓茹冰拿來痰盂,將血水都吐乾淨了,再睡下,卻怎麼都閉不攏眼。

到了第十一天,她終於能開口講話了,頭一句便是:「我要出去。」

孟卓瑤傷口初癒後的首次出行,低調而秘密,茹冰聽口吻便知道系不可張揚的行動,於是車子都是叫到後院門口候著,都沒通知過杜管家。大太太上車之前沒叫她跟著,她便也不主動坐上來,只站在地上聽指示,直到主子說了句:「你回吧,我去去就回。」這才行了禮,兩邊張望了一下,徑直往門裡去了。這種過度的聰慧,又讓她莫名地憂鬱起來。

白子楓的診所就開在桃園弄她的住處,底樓用來看診兼吃飯,二層閣樓上才是隱私的睡房,木樓梯已吸飽了黃梅季的潮氣,踩上去聲音悶悶的。睡房雖小,卻佈置得相當整潔,連茶壺蓋上的小孔都罩了一小塊棉布,表現出醫生特有的潔癖;床邊的鞋架子上堆了好幾摞的書,也是書脊朝外,方便查閱的。這是典型的獨身女人的住處,清寂中隱隱帶些憂鬱。關乎白子楓的過去,孟卓瑤倒是略知一二,聽聞她父親娶了二房後便去香港定居,只給原配夫人提供了女兒學醫的錢。後來母親一死,她便在青雲鎮做了「老孤身」。依她的姿色,哪裡會嫁不出去?只是潛意識裡對男人還是有一些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