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逆位之塔(8)

杜春曉是從去年冬天開始抽黃慧如牌香菸的。一是覺得新奇,聽聞那黃慧如確有其人,乃是上海灘一大戶人家的千金,因與自己府上的下人暗結珠胎,不得已之下便決意私奔,一時成為八卦小報的頭版頭條。那些平素看慣《牡丹亭》和《西廂記》的太太小姐們被勾起了浪漫情懷,希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的先生少爺們想法則愈髮香豔,奸商便是借這股風潮,把那千金的名字打成名牌,好像還嫌她身上沾的口水不夠多;二是藉機調排青雲鎮上的黃家,巴望著靠抽這個煙,能抽出這體面人家的一段醜聞來,她好幸災樂禍。尤其黃夢清過來借書,看到杜春曉嘴裡叼著根「黃慧如」,那一臉的複雜,令杜春曉每每憶起便會捧腹。所以這一行徑已成私樂,是獨一個的。

她斷想不到,其實還有一個女人,與她抽同一牌子的香菸,姿勢拿捏都比她優雅百倍,便是桂姐。桂姐對「黃慧如」的迷戀,始於去年秋天,黃老爺去上海做完生意回來,分送給太太子女禮物之外,就給了她一包煙,她當時驚訝得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因想不到原來他知道她有這樣的癮。儘管她一直掩飾得很好,每支菸都只抽到剩三分之一處便熄掉,以防熏黃指節,每次抽完之後,嘴巴都要拿鹽水過一過,頸上總要點一些香水。香水來源卻無人知曉,她自己自然也是不肯說的。

桂姐的漂亮,與張豔萍、秦氏及白子楓比較,又是另一個天地。她皮膚呈蜜糖色,纖腰長腿,短衫被肥厚的胸脯緊緊繃住;生得高鼻深目,有些西洋人的味道,甚至頭髮都是天生曲捲,濕著的時候便是滿頭的細波浪,只是平素都束起來,用髮針收住,只餘額角上幾簇碎碎的絨發圈暴露了本色。

吟香的喪事,是桂姐出錢幫助辦的,因屍體找到的時候,身上一文不名,又是孤兒,還沒有丈夫,最後事情都推給杜亮和她。而這筆買棺材兼入葬的錢,她算來算去都覺得應該是小月出,這亦是她不拿別的,專拿那丫頭的錢的道理所在。倘若小月當初早點兒把吟香要逃的事兒告訴她,也許如今吟香也不會丟了一條命。所以這個事情,小月多少要負些責任。桂姐對黃家所有的丫鬟都保持一定距離,她討厭像其他女人那樣,為了排遣寂寞,多些茶餘飯後的談資,便刻意製造虛假的友誼,這些花樣,十六歲便已玩過,就不再需要了。

關於桂姐的終身大事,其實是許多男人替她急過的。三十歲之前,是杜亮替她急,三十之後,則是大廚陳阿福替她急,唯獨她自己,還是享受一潭死水的人生,也從不向人提起二十五歲之前的婚姻生活。到後來守寡是迫不得已,丈夫死的時候,她還在服侍發高燒的黃慕雲,這位二少爺青春年少且弱不禁風,只會抓住她的手不停呻吟。當時杜亮跑進來跟她講:「老張行船的時候遇到土匪,身上被砍了好幾刀,你趕緊去呀!」她剎那間腦中一片空白,回過神來的時候,那隻手還被黃慕雲捏著,當下便急出淚來。緊趕慢趕地回到家,老張已被抬在鋪上,老遠地從石板路上便見到點點滴滴的血跡,愈是靠近家門,心便愈發地絕望,最後一隻腳跨進門檻的時候,已是做好準備的人,兩隻眼球都幹了,因之前淚水便在預想中流光。

進到裡屋的時候,漫天漫地的血漿將睡房染成了殺豬房,她都沒有絲毫驚慌,只坐在奄奄一息的丈夫身邊,摸了一下裹在他胸口那紅涔涔的紗布,陰聲道:「這可是你活該了,早說那小蹄子不是看上你的人,只是看上你的錢了。」老張努了努嘴,已沒有力氣說話。

隨後她徑直走到門口,坐下,仰面吹河風,只等著郎中宣判丈夫的死刑。披麻戴孝時更是冰著臉,不怕人家說她無情。至於老張先前和外省過來賣小籠包的淫婦行船私奔的事,她隻字不提,但至今不碰小籠包。從前老張每天帶回來的次數太多,她已吃到膩煩,回家看到裝錢的櫃子空空如也,連放在麻將桌抽屜裡那點油鹽錢都不見蹤影的時候,她竟下意識地鬆了口氣,心想終於可以不用再吃小籠包了。只是她一直不明白,杜亮向她報告噩耗的時候,為什麼自己居然想哭,所謂的本能反應,到底還是出賣了她的失落。此後,桂姐便硬下心腸,決意不再付出,她也對那些屢戰屢敗之後還要繼續衝鋒陷陣的女子深感不解,這是她的怯懦,更是她的勇氣。

所以桂姐一直想給小月一個教訓,她隱約從這丫頭身上看到了那賣小籠包的女人的危險與森然,從小月的梳妝匣底板裡摳那些銀洋的時候,她是有快感的,彷彿將對方的心臟一點點摳碎、掏盡。杜亮後來當著桂姐的面,把錢還給小月,只說是查不出來,幾個人湊的。孰料那丫頭接過錢,竟對桂姐笑了一下,道聲「謝謝」。這一笑,桂姐便知自己已在她跟前矮了三分,若換了吟香、唐暉這樣的,是斷不會對她笑的,唯獨小月,心腸要比其他幾個多繞幾道彎,別人想不到的,她卻是想得到的。

「這次還多虧了桂姐,要不然可怎麼辦好呢?」臨出門的時候,小月對桂姐講了這一句心驚肉跳的話。

「這是說的什麼見外話呢?咱們幾個都是苦命人,互相之間能幫則幫,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人家往火坑裡跳都不響的?」桂姐自然也是含沙射影。

小月當即臉色變寒,回道:「桂姐,您這話裡有話啊?」

桂姐只是笑,當是默認。

「桂姐,您可是指吟香那件事?那就冤死我了。她的脾氣性格,你是知道的,她要走,難不成我還能攔得住?再說了,但凡做下人的,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主子恨不得把咱們一個個削了舌頭呢,有些話自然是千萬不能講的。又何苦現在為難我這個事?」

「哼!」桂姐的蔑笑冰凍刺骨,「那怎麼又去報告大小姐了呢?」

小月一聽,竟眼淚汪汪起來,說道:「哪裡是我要報告大小姐的?是那古裡古怪的杜小姐,說我必定有事瞞著,所以拿大小姐來壓我,我膽子小,這才講了。」

桂姐聽罷,竟上前將兩手按住小月的頭顱兩側,對方瞬間不能動彈,只得死死盯著她的雙眼:「小月,你十二歲就進黃家了,可說我是看著你長大的,你心裡那點小算盤,別當我不知道。」

「我有什麼小算盤?你倒是講講看。」

「有什麼小算盤我可能講不完全,只知道你盧小月不想講的事情,誰都撬不開你的嘴,但凡你講出來的,那都是想讓人知道的。可是這個道理?」桂姐只一味拿眼做刀,在小月臉上割著,欲割開她的「畫皮」,剝出真實的、醜陋的芯子來。

小月突然笑了,露出幾顆貝牙。

「桂姐,你這一世做人,總有些太過認真,倘若糊塗一些,沒準兒現在也不會落到做賊的地步……」

小月說完便吃了桂姐一記掌摑,也不是很痛,半邊臉像被針輕輕刺了一下。這耳光是注定要嘗的,在她計算之內,因此她仍定定地看對方,一點兒沒有慌亂。

「小蹄子!現在讓你得意,過陣子再看你還有沒有那麼風光!」

拋下這句話的時候,兩個人才發現杜亮就站在門前的槐樹底下,往她們那邊看,也不知看了多久。這份心照不宣的尷尬在她們心裡留下案底,小月握著那把銀圓抽身便走,留下桂姐餘怒未消。

「你跟一個丫頭計較什麼?還動粗。」杜亮的語氣裡一點責怪的意思都沒有,倒像是關心桂姐的。

她怔了半晌不回話,心已飛到另一樁事情上頭。夏末金黃的日光已變得溫和宜人,輕輕撫在皮膚上,她的黝黑,瞬間鍍了亮色。她突地想起黃慕雲剛過變聲期那會兒,有天半夜,聽見他鋪上有些奇怪的響動,以為他又要咳,便起身進去,掀開紗帳,那縮成一團的身子正奮力伸屈,胯部包著她丟失的荷葉邊繡花汗巾,邊緣滴落幾顆白色珠液。之後她假裝沒事人一般服侍他,他卻有意無意地躲著,讓她覺得好笑。可惜這種優越感過不多久,便因白子楓的出現而磨滅光了。她其實並不嫉妒白子楓,只是免不了有些淡薄的失落,如今杜亮這一勸,竟鬼使神差地將那些失落又重新勾引出來了。

「再不教訓教訓她們,都不知自己是誰了。」她只得給自己找了個台階下。

杜亮沒有理會她的敷衍,只壓低聲音道:「在她們房裡找到什麼了?」

桂姐搖頭,但搖得很虛,是知道要被拆穿謊話的那種掩飾。

「好啦,都讓我侄女看穿了,還不肯坦白?跟我講又沒關係。」他這麼安慰她。

「有些事情,不知道的好。」

「那你何必非要去弄清楚?既然都到這份兒上了,還是告訴我吧,你難道還跟我見外?」話一出口,他已有些後悔,因她究竟對他見不見外,他自己是沒有底的。

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才下定了決心,抬頭向他開口:「既然這樣,我想再請杜小姐給我算一次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