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正位的惡魔(1)

杜春曉皺著眉頭翻開未來牌,正位的惡魔。

「大太太,惡魔牌若被男人抽到,意味著他會惹殺身之禍或暴病而亡;女人抽到可就奇了,說的可是墮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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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氏把幾隻醬缸搬到閣樓上之後,已香汗淋漓。她知曉自己素來幹不得重活,卻總也在幹,雪兒去世後,她彷彿也跟著她下了葬,已死過去了。頭七剛過,她便開舖做生意,怕再沒有收入自己都要餓死的。誰知頭一個客人便是她沒見過的,五官玉雕一般齊整,站在門口,約摸只比她高半個頭,看上去卻是極標準的身量。頭髮剃得很平,鼻樑上的金邊眼鏡架住深陷的眼眶,月白色鑲雲紋的長綢衫鬆鬆地貼住細長身材,唇角的笑容,是輕浮裡有誠意的那一種,令她感覺新奇。

她沒有上來招呼他,只是點頭笑一笑,結果面頰肌肉卻隱隱作痛,是因前些日子哭得太多,笑起來都困難了。他在鋪子裡轉了好幾圈,似乎不曉得要什麼,她心想完了,又遇上狂蜂浪蝶,這是她自十四歲開始便在人生裡不斷經歷的戲碼,已看到麻木,乃至心煩。她知他的目的不是購物,卻莫名地期待起來,因這樣俊朗的男子,沒有女人見了會不動情的,所以她心也怦怦地跳,直到他提及女兒的名字,才瞬間停止。

「你女兒的事,請節哀。」

她似乎有些聽出弦外之音,然而又不敢細問,只等著他也會拿出錢來給個安慰。這些天來,黃家已託人送了不少東西來,從前是這樣贖罪,如今還是。杜亮跑了一趟又一趟,像塊抹布,正奮力擦掉黃家留下的污跡,從前田貴是污跡,現在雪兒也是。她自然不甘被視為麻煩,於是不哭不鬧,面若冰霜,只等他們良心發現。杜亮有一回忍不住脫口,講她像極了另一個女人,問是誰,他卻怎麼都不說了。

黃莫如跟她好,就是從那時開始的,她原覺得該遠離這樣的人,完美得讓她害怕,可對方似乎也有同樣的顧慮,這令她多少有些放心。她將他握在手裡的時候,腦中浮現雪兒躲在廚房裡大口吃麵的情景,她腳背浮腫,臉色卻紅潤細嫩,宛若初生嬰兒……於是她下意識地握得更緊,他含住她的耳垂,最後說要把性命都交予她,她卻在等他討饒,要求進入她的幽秘之地。

兩個人就是這麼拉鋸戰,到最後誰都沒有贏。天一光亮,她便下床倒了田貴的痰盂,煮一鍋小米粥,將榨菜切成細絲裝碟,假裝是個賢淑的婦人。而他卻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托弟弟的福,黃家的孩子都不用一大早去給各個房裡請安,愛懶成什麼樣都是可以的。他不是懶,卻是累,只要沾到她的肉身,聞不到摻雜了醬香的體味便渾身不得勁。不像弟弟,怎麼弱都是強悍的,單戀使人堅韌,偷情教人氣短,這錯位的反應令他不免氣結。

桂姐一面捅蓮心,一面與杜春曉對談,她似乎一點也不怕醜,即便被對方指認為賊,也是從容不迫,甚至有些大義凜然的模樣。所幸這份坦然,杜春曉心知肚明,所以只樂呵呵問她:「可在那幫小蹄子房裡發現了什麼?」

桂姐搖頭,笑道:「別問我發現什麼,你不是算得出來嗎?」

杜春曉只得涎著臉求對方:「好啦!你也曉得我這是撒謊騙人的把戲,就告訴我你得了些什麼,保不齊我還能算出點好東西來。」

桂姐道:「那好,反正我也是想先讓你看了東西,你再來算算,未嘗不能算出些什麼來。」說罷便攤開手掌,裡頭竟是一枚純銀頂針。

「這是哪裡找到的?」

「在小月的梳妝匣隔板裡找到的。」桂姐將頂針戴在食指上,眼裡發出狡黠的光,「看起來是個銀的,其實裡頭包了金子。這幾個小蹄子裡頭,其實只有雪兒的針線活最拿得出手。她平常不喜歡炫耀,所以知道她有這個的人不多,我便是僅有的一個,竟不曉得這東西怎麼到小月那裡去了。」

杜春曉這才把頂針拿過來仔細琢磨,東西確是比一般的銅貨要沉許多,經桂姐一說明,便顯得愈發金貴了。她笑道:「這事兒你要不要跟保警隊的人講一聲?」

桂姐又搖頭,說:「要講也是你去講,小月這丫頭心眼兒比平常人多,她發現東西沒了,做事必定會萬般小心,雖表面上不戳破,私底下肯定還有別的小動作。我都怕著了她的道。」

「喲。怎麼說得她像鬼見愁似的?哪裡就怕成這樣了?依我看,這頂針也說明不了什麼,桂姐你自己都這麼方便潛到哪個屋搜東西,對其他人自然也是一樣的。你也講過,小月心思活,平常一個不留意,就把雪兒的東西放在眼裡了也不是不可能,說不定早就拿走了,斷不會為了這種小東西謀財害命。」杜春曉隨手摸出一張牌,放在那碗潔白髮亮的蓮心旁邊,乃命運之輪。

「瞧,同一個現象的產生,有多種可能性……不過,倒是可以嚇一嚇她。」杜春曉看著那張「命運之輪」,表情裡都是惡毒的欣喜。

杜春曉與桂姐告別之後,還是回到黃夢清那裡住,她最近又心焦又無聊,因生意太淡,天氣太熱,儘管已臨近夏末,可一想到「十八隻秋老虎」,她便沒了力氣。所以徑直往裡頭涼蓆上一躺,連旁邊擺的滿滿一盆西瓜都不看一眼。

「稀奇了,大肚王今天居然沒有胃口?」黃夢清一面笑一面從書桌邊站起,將鋪在那裡練筆用的雪浪紙團起來丟掉。

「夢清!」杜春曉突然在床上翻了個身坐起來,動作之快,像換了個人似的,「你說,我給黃大少爺再算一次怎麼樣?」

黃夢清愣了一歇,皺眉道:「你又生什麼鬼主意了?」

「沒!沒有!」杜春曉突地又躺下,拿背脊回應她。

「再不說,我可就練琴了!」

杜春曉只得再起來,說要回家去了。黃夢清也不攔她,像是知道她早晚還會再回來這裡,於是讓玉蓮準備了一罐冰鎮八寶粥,並兩隻甜瓜,讓她隨身帶去。杜春曉只得一手捧了一隻瓜,將罐子的環柄套在右臂上,搖搖晃晃回了書鋪。卻見那裡的門竟開著,以為有賊,便躡手躡腳貼著門邊兒往裡探,只見已曬成黑炭條的夏冰正往地磚上灑井水。

「喂!我這裡可都是書,你弄濕了怎麼辦?」

見是熟人,杜春曉便放下心來,將甜瓜往夏冰懷裡一放,便坐到櫃檯裡來,儼然老闆的派頭。夏冰邊抱怨整個書鋪都長了草,邊打開罐子,飲了一口粥湯,隨後舒服得嘆起氣來。

「說,在黃家又打聽到什麼新鮮事兒了?」

杜春曉也不理,只顧皺眉發愁。半晌才喃喃道:「我說呆子,你講這幾宗命案之間,會不會其實沒什麼聯繫呀?」

「怎麼說?」夏冰知道兩人分析案情的時候到了,便坐下來,將罐子裡的八寶粥吃完。

「黃家死了五個丫頭,如果說被切去腹部的那四個,是因為懷了孽種而被滅口,那麼吟香被害,應該和前邊沒什麼關係吧?」

「這個可講不准,或者是吟香知道讓她們懷孕的人是誰,於是被滅了口。但是李隊長他們非說她只是被劫財,因為小廚子說她逃跑的時候身上帶了巨款,咱們發現屍體的時候,卻一塊錢都沒找著。」夏冰覺得這案子彆扭,卻又講不出哪裡不對,所以表情像便秘。

杜春曉拿起一張星星牌,咬在嘴上,笑道:「其實這幾日,黃家內部也不太平,兇案之後的一些餘波已經出來了。」

「哦?是哪一些?」夏冰要的便是杜春曉做這免費的探子。

於是她一五一十將事情全講給他聽,講完後還不忘加上一句:「總而言之,哪裡都不對勁,這家人真是奇怪呀……除了夢清。」

看她一臉茫然的興奮,夏冰欲言又止。其實在隨李隊長在黃家上下詢問一圈之後,零零碎碎掌握了一些信息,卻都是不怎麼有用的,對各人擺出的時間證據也進行了核對,可說是毫無收穫。唯獨那位喚作桂姐的下人,說翠枝死後的某一晚,她因要準備祭祖的東西,很晚才休息,臨睡前想到二少爺交代過要把茶水擺在他伸手便能夠到的地方,以便他夜裡渴了來喝,於是披了衣服起來,拿著茶壺穿過庭院往二少爺房裡去。半路卻見桂樹底下站了一個人,提著昏黃的牛皮燈籠。仔細望去,對方梳了兩根辮子,花邊半袖白襯衫被燈火染成詭秘的紅,她從那玲瓏剔透的側面,認出是二小姐黃菲菲。當時因怕二少爺發現她漏做了事,便也顧不得打招呼,只悄悄走過去了。回想起來,確是蹊蹺的。

「更蹊蹺的是,我們問了二小姐,她死活不承認那晚在桂樹下出現過,還又哭又鬧,說我們冤枉她。」夏冰抓了抓頭皮,愁容滿面。

「瞧你那樣子,像是認為二小姐沒有說謊?」

「可桂姐也沒有必要撒這個謊,你說對不對?」

「那倒不一定,老娘們兒心眼多,不比咱們都是一根筋的。」

她其實也是認同他的,只是嘴上不願承認。夏冰正要還擊,卻突然閉了口,只一臉錯愕地往外頭看,原來是杜亮不聲不響站在門口,板起臉看他們。兩人像做錯事一般,都紅了臉,夏冰語無倫次到像在提親,與小時候一樣那麼怕杜亮。

「叔,這是……」

「春曉,黃老爺有請。」杜亮那一把乾柴般的嗓音彷彿在鋸夏冰的心臟。

「要我去幹嗎?」

杜亮看了夏冰一眼,像是有所顧忌,然而還是講出來了:「上回大太太用餐時吃到釘子的事兒,還沒有完。」

「沒有完是什麼意思?」杜春曉因肚子餓起來,脾氣便有些大。

「你跟我去就是,到時就明白什麼意思了。」杜亮的語氣開始凶惡起來。

杜春曉一指夏冰,說道:「要帶他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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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豔萍把蘇巧梅的頭髮連頭皮一起撕下來的時候,心中無比快感,論心機,前者自然鬥不過後者,可論到體力,卻是截然相反的境況。誰讓蘇巧梅是小家碧玉出身,沒有了不得的身手,只得由著對方撕扯。她只覺天旋地轉,已聽不見自己的尖叫聲,只死死抓住張豔萍的兩隻手,耳背後頭的陣陣刺痛在提醒她的傷勢,她卻完全顧不上,只能喊「救命」。無奈對方力大無窮,誰都拉不開,果斷地掌握她的髮鬏,控制她頭顱的方向,等同於控制她的行動,可見張豔萍是有經驗的。

其實蘇巧梅也不是不懂反抗,只是她還留著心眼,要看看究竟誰是真正關心自己的,誰又只是在她跟前戴面具。

真情還是假意,在這樣的危難時刻一目瞭然。

儘管她頭皮脹裂,全身麻木,兩隻腳一味在地上拖行,船殼鞋已不知去向,然而周圍的形勢還是看得很清楚。

譬如黃天鳴雖一言不發站在旁邊,但他手裡的龍頭杖卻把地磚敲得篤篤響,她想像自己抬起頭來,就能看到丈夫那張尷尬憤怒的面孔;而黃莫如與黃菲菲這對靠錦衣玉食寵大的同胎兄妹,選擇的是敲邊鼓,他們沒有去阻止失控的張豔萍,反而一邊一個扶住親娘的手臂,嘴裡叫著:「住手!不要動我娘!」實際上卻讓她動彈不得,好給張豔萍多搧幾個嘴巴;蘇巧梅當下又急又氣,可不好戳破兩個孩子的陰謀,便只得甩開他們的束縛,要跟張豔萍拚命。

此時她才是真的憤怒了,體內湧起毀滅世界的衝動,誓要將敵人消滅。

於是突然發了力,竟將張豔萍一把推倒,跨在她腰上將她固定,然後抱住她那顆同樣狼藉的頭顱往地上磕,一下、兩下、三下、四下……那顆頭顱在她手心裡反彈,發出「咚咚」的回應,令她心生快感。

「救命啊!殺人犯要殺人滅口啦!救命啊!殺人犯!救命!救命!」

蘇巧梅在這對她殺豬般的控訴裡,暈了過去,她不得不暈,怕一旦堅持下來,事情就永遠收不了場。

杜春曉趕到的時候,兩個婦人剛剛被拉開,看那面目,已分辨不出誰是誰來,尤其她們都啞著嗓子,其中一個頭髮與血水黏在一起,濕漉漉的,另一個則抱住後腦,倒在黃慕雲懷裡,彷彿已昏死過去。陳阿福被雙手反剪地綁了,跪在一旁不住磕頭,嘴裡念叨道:「兩位奶奶冤枉,冤枉啊……」

黃慕雲面色蒼白地抱起懷裡的母親,對那位已落在一對兄妹手裡的婦人道:「二娘這次確是有些過了,都等不及我娘自己死,就要上來殺她,難不成這點家產還不夠你分的?」

剛講完,便挨了黃天鳴一記耳光:「混賬!我還沒死了,竟說到要分家產了?」

黃慕雲像是吃了熊膽,居然當下便頂撞起來:「分家產是早晚的事兒,你當我們幾個都願意在這裡?前些年姐姐去英倫留洋,原本就是為了躲你們的,誰想到你們竟又把她叫回來了。黃家就是一座活墳墓,是這裡出生的人,就得回這兒來等死!咱們其實比下人還不自由呢!」

「慕雲,你不要胡說!」他懷裡的張豔萍不知何時已醒過來,眼裡噙滿了淚。

蘇巧梅此時也掙脫一對兒女的「呵護」,氣急敗壞地爬到張豔萍跟前,手指好似利劍一般直戳到對方眼睛上去:「你還真以為攀了高枝就能一里一里地害人啦?現在是姐姐,過不久就要輪到我了,說不定老爺都要害!你……」

「夠啦!」

黃天鳴眼見威信已碎在兩個女人的廝鬥中,只得暴喝一聲,試圖挽回一些顏面。可惜只有蘇巧梅辨出味來,就再沒出聲,張豔萍還是不停叫囂,直到黃天鳴一聲令下,將她捆了關進後院藏書樓的頂層。夏冰厚著臉皮跟了去,杜春曉自然知道他是饞那些書,也不作聲,偷偷跟了去,名為看戲,實想竊書。

黃家的藏書樓,其實原本不是黃家的,而是宅院的前個主人留下的,接手時裡頭的書已少了一半,依黃天鳴的性格,是必定要把那一半書追回來的,不管支付的錢數是否合適。所以聽聞那前業主還乖乖將那幾擔書挑回來,還給黃天鳴,此後那業主便銷聲匿跡,再無蹤影。關乎他的去向,有兩種說法,一是講他用那筆錢去上海做煙土生意,與洪幫交易,不小心著了杜月笙的道,連錢帶貨都被吞了,人也被大卸八塊丟進黃浦江餵魚;二是說他老婆病死,兒子娶妻後也不大理他,因此他孑然一身去到別的偏僻鄉鎮上住,在那裡隱姓埋名過日子。確切情況究竟怎樣,那是誰也不知道。

可惜黃天鳴到底知道眼前的事屬於「家醜」,便示意杜亮帶兩個家丁帶了張豔萍去,卻叫杜春曉與夏冰留下來,只說是有事相求。

「一是那幾樁案子,查到現在也不見個進展,你們保警隊究竟是怎麼個說法?還有啊,今天這個事,我只希望就眼下這幾個人知道,莫再傳開。杜小姐,你也知道前幾天我夫人受傷的事吧?這個事情本來是結了的,可後來又發現那吃出的釘子,和豔萍竟有些關係,也只是問問,誰知這賤人就發了瘋了!」黃天鳴講話雖然也繞彎子,卻沒有繞那麼多,甚至還不似杜亮有威儀,笑容滿面的,那神色和氣得叫人毛骨悚然。

「那黃老爺這次叫我來,可是要算一算大夫人受傷的真正原因?」

黃天鳴不回應,只是喫茶,反而黃莫如從旁答應:「是我勸父親讓你過來的,這個家,看來一時半會兒還少不了你。」

這對父子,五官不像,氣質腔調卻是一樣的。

「那我若算準了,可有什麼好處?」趁著叔父不在,杜春曉當即便要得寸進尺。

「你說。」黃莫如臉上的笑意更深了,兩隻眼睛都深深陷進眼眶裡去。

「第一,你們帶我和夏冰進藏書樓參觀一下,本小姐若有中意的書,不拘什麼價格,也得送兩本,以表謝意。第二,夏冰能自由進出黃家,想審誰就審誰,必須隨叫隨到,您不是一直嫌保警隊辦案能力弱麼?還不是因為得順著你們!」第二條講完,黃天鳴臉上的笑紋已有些僵化,她假裝沒有看見,繼續道,「第三,我想在黃家過夏天,你也知道,如今日頭太毒,我書鋪裡生意也不好,到秋天再開張也不錯。您意下如何?」

杜春曉語速極快,生怕杜亮回來得早,末尾還不忘加上一句:「這最後一條,可別告訴我叔,就說是你們死活要留我的。」

黃夢清已在一旁笑得肩膀抖個不停,黃天鳴也怔了足有半日,才勉強點了頭:「那就勞煩杜小姐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