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正位的惡魔(2)

杜春曉看有戲,便正色問道:「對了,是怎麼發現三太太跟大太太受傷的事有聯繫的?」

「因丫頭替陳大廚洗衣服的時候,從他袋子裡找出了這個。」黃莫如將一隻鑲銀邊瓷甲套放到桌上。

「是父親買來的古董貨,給三娘做三十六歲生日的賀禮的,這東西如今卻在陳大廚手裡。」

怪道要將陳大廚綁起來。

黃莫如語氣頗為沉痛,卻依然惹得黃慕雲不滿,他抓起那隻甲套,狠狠摔在地上。東西牢固得很,竟沒有碎裂,只發出輕微的「叮」一聲,彈了兩下,便滾到杜春曉腳邊去了。

杜春曉撿起甲套,問道:「是誰發現的東西,交給老爺的?」

「是我娘。」黃菲菲冷冷開了口。

杜春曉終於明白先前為何這一對兄妹要對自己的親娘耍手段了。

「現在天晚了,春曉要幫忙,也等到明天再講吧,折騰了這半日,大家都回去休息可好?」黃夢清的提議有些唐突,卻救了春曉的命。

「那……我也先回去了。」夏冰有些老大不情願,可也只得這麼講。

杜春曉跟著黃夢清回房的途中,低聲對這位宅心仁厚的大小姐講了一句:「其實你剛剛不必替我拖延時間,我已知道是誰做的了。」

黃夢清聽了,絲毫沒有動氣,笑回道:「我就是猜到你已知道了,才拖住不讓你講,給大家都留些情面。」

杜春曉看了她半日,撲哧一下笑出來了,黃夢清只是等她笑完,沒有半點好奇的意思。杜春曉見對方沒給她一句托話,便自顧自說道:「也不知為什麼,天是一樣的熱,可我偏就在你屋裡頭睡得甜些,連那蚊香味兒都讓人惦記,回去書鋪卻怎麼都睡不著,剛迷糊起來,腦子裡便有根筋狠狠彈你一下,你又醒了。實在痛苦,不如來你這裡騙吃騙喝騙睡來得舒服。」

這下輪到黃夢清取笑她,藉機刺了幾句,杜春曉也不動氣,只走到窗口,看庭院裡那座封閉的井台。

因剛剛鬧過的原因,宅子裡飄蕩著某種古怪的寧祥氣氛,銀杏樹葉在頭頂打了幾個圈之後落在肩上,杜春曉這才意識到那隻甲套還握在她自己手裡,在昏黃暮色下發出幽光,令她想到雪兒珍藏的頂針。

午夜時分,一記裂帛的尖叫穿越夜幕,直刺眾人耳膜。起初只是叫「救命」,後來變成了「殺人!我要殺人」。等杜亮他們趕到藏書樓下,聲音已化作純粹的嚎吼,一寸寸捏碎,灑在逼悶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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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豔萍瘋了。

當然,她並不覺得自己瘋,只是不斷向眾人解釋自己並沒有拔下髮釵,去刺那個「紙人」。「紙人」又輕又薄,在樓內的每一步階梯上跳躍,最後跳到她跟前,側面薄得幾乎已融入空氣。頂樓上的架子空了大半,像是專門用來積灰用的,熱流在空格中間躥來躥去,逗得她滿頭大汗,後腦殼的劇痛已轉成麻木,只是不能將頭靠在牆壁上,否則痛楚便會如期造訪。她只得就這麼仰著頭,將兩隻痠疼的手臂環在胸前,汗漬洇透綢衫,將皮膚密封起來……

「紙人」便在某個架子後頭,她不知道它是怎麼上來的,反正看似腳不沾地,面盤枯瘦,伸出的兩隻胳膊僅是貼皮的骨,甚至嗅不出作為人的體味,只與周圍的塵土形成某種恐怖的默契。

「你是什麼人?什麼人?!」她對它大吼,無奈嗓音已破成一縷縷的,無法形成一個完整的質問。

「紙人」移得很近,她聞到淡淡的尿臊,與鹹菜味混合在一起,不太嗆人,卻教她心慌意亂。所幸眼前晃動的不僅是「紙人」,還有一根雕成朱雀形狀的發釵,用一兩的赤足金元寶打的,系她過門的嫁妝,卻比任何東西看得都重,天天簪在頭上,生怕忘記自己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如今,她唯有將脫落的發釵抓在手裡,兩根分叉的發針在熱氣中微顫,像是提醒她,它是可以殺人的,尤其是「紙人」。於是她不再猶豫,將金釵高高舉過頭頂,向前方撲去……

剎那間,一道豔光自「紙人」脖頸處射出,噴濺了她滿頭滿臉,她對著兩隻手上的血發了一陣呆,隨後高聲呼救。

她又怎知,原來「紙人」也是可以流血的。

躺在張豔萍腳下的屍首,確是瘦薄如紙,乾癟得輕輕一撥就會自動翻身,一臉斑駁的皺皮上綻滿銅錢大小的、白花花的疤痕,那白裡,還微微透出些粉紅的意思來,脖子左側的兩枚血洞細小而齊整,像被什麼蝙蝠之類的妖獸啃出來的。

李隊長到藏書樓的時候,頂樓上已血紅一片,張豔萍把十根手指挨個兒放在嘴裡咬,時不時吐出一些指甲碎屑來。因樓內聚了近二十個人,手上均提著燈籠,把房樑上的蛛網都照得雪亮。喬副隊長巡視一週,才發現一邊大書架上厚厚一排《康熙字典》上乾淨得有些奇怪,便推了推書脊,卻不料「吱呀」一聲,露出後頭的一道暗門來。開門進去,裡頭臭氣熏天,只鋪著一條破草蓆,上頭胡亂堆了些被縟,席上一隻破碗裡還放著吃過一口的鹹菜饅頭,角落的馬桶上嗡嗡飛著蒼蠅。

「看來這個賊一直躲在這裡。」喬副隊長回頭跟夏冰講。

「可既是賊,又為何要在這裡安家?」夏冰忙不迭逃出暗室,倒肯在屍體旁邊轉悠了,那裡空氣相對還好一些。那屍首身上穿的青布短褂已辨不出原色,破成條條縷縷的,脖子上掛了一個生鏽的銅鑰匙,長發垂及胸部,兩隻手上的指甲焦黃曲捲,形同魔爪,那酸臭氣與血腥氣混在一道,更是令人作嘔。

「不,這不是賊……」一直在旁沉默不語的黃天鳴突然發話,他像是渾身疲憊,顫巍巍走到屍體旁邊,俯下身,將銅鑰匙拿在手裡,「原來他是薛醉馳啊。」

李隊長突然大笑一聲,搖了搖頭,只說是「太巧合了」,這反應更讓杜春曉與夏冰摸不著頭腦。

喬副隊長在夏冰耳邊說了句:「原來藏書樓的原主人一直在這兒躲著,可真是愛書成痴啊!」

夏冰恍悟,原來將宅院連同藏書樓一齊拱手相讓的傳說人物真名實姓喚作薛醉馳,竟一直藏在樓內,從不曾離去,於是內心不由浮起一些敬重與悲情來。

「這個薛醉馳,死賴在藏書樓就賴吧,為何臉上還弄得亂七八糟的?怕跑出來弄東西吃的時候被人認出?」杜春曉緊挨夏冰站著,耳朵又尖,喬副隊長的話竟一字不漏聽進去了,當然,對方也並未對她有什麼避諱,知道這是早晚要被公開的秘密,弄得不巧,還會成為青雲鎮上的一段傳奇公案。

只是可憐的黃家三太太,竟被一個書痴嚇瘋。倘若從黃天鳴盤下這藏書樓的時間算起,此人竟在樓中潛伏了二十四年!難怪成了這副地獄羅剎的面目。

李隊長刮了一下杜春曉的鼻子,笑道:「小孩子家家,不懂了吧。薛大老爺有白癲風的毛病,我們那時背地裡還喊他『白爺』呢。白爺,一路走好啊!」

在場上了年紀的幾位,包括杜亮在內,竟都站在那形容可怖的屍體跟前默哀,像是急著緬懷。夏冰與杜春曉站在旁邊,有些不知所措,好不容易等他們收了屍,清理了場地下樓,見白子楓與黃莫如竟等在樓下的太湖石那裡,一臉的焦急。

「白小姐怎麼來了?」杜春曉裝得與白子楓親近,滿面堆笑地上前來,還握住對方的手。

白子楓顯然不習慣這突如其來的友好,下意識地縮了一下肩膀,笑道:「是二少爺叫我過來的,說二太太和三太太都受了傷,要治一下。可來了便只給二太太的頭皮止血上藥,三太太也不見個人,二少爺說人被關在藏書樓裡了,要悄悄兒地去,所以我們兩個才選了半夜過來,誰知還沒走到呢,樓裡便有了大動靜。我們怕被發現,嚇得不敢進去,只好躲在這假山後邊聽動靜。後來說是樓裡死了人了,二少爺叫我在這裡等,他自己進去看。這不是,剛剛二少爺把三太太扶出來了,三太太好像不大對頭,嘴裡一直說自己殺了人,二少爺臉色也難看,都沒來找我,竟自己先扶著三太太走了。我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只好站在這兒看看情況,後來就見保警隊的人也來了,難不成真是死了人?」

白子楓這一番行雲流水的解釋,讓杜春曉恍惚見到另一個自己正坐在書鋪的櫃檯上解牌。聽完後一時回不過神來,只訕訕笑著,說不上半個字。

「喂!發什麼愣?」黃夢清在後邊推她,她才緩過勁來。

「咦?我聽夏冰那呆子說,之前丫鬟死了,你們都不來現場瞧的,現在怎麼好像個個都來了?」杜春曉面朝垂著頭低聲交談的黃莫如黃菲菲兄妹,隨口問道。

黃夢清冷笑回道:「哼!也不知哪個要事兒的,說我們黃家人冷血,死了誰都不關心的,所以如今即便是在自己家裡,也要做番樣子出來。」

「言下之意,若樓裡死的是三太太,換了往常,你是不會出來看一眼的?」杜春曉問得很刁鑽。

「就算要看,也自會等出殯那天看個夠,那時的死相經過裝扮,才能見得人。否則看他們剛死那會兒的模樣,都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死人若會照鏡子,自己也要尷尬的,何況還要被大家參觀?所以我是不要看的。」

黃夢清這一番理論,杜春曉由衷表示贊同,而且更覺有這樣的朋友是此生的幸事之一。

這一夜,黃家上下大抵近半數的人都會失眠,另有一些睡得香的,則是對藏書樓兇案另有見解。杜春曉與黃夢清卻系歸類在前者裡頭的,一是晚上異常悶熱,蚊蟲還能從紗帳眼裡鑽進來騷擾,一個時辰下來,二人腿上已被自己抓得傷痕纍纍。幸虧白天都是穿長褲出來的,若要像普通人家的女子,成日捲起褲管蹲在河邊洗衣裳倒馬桶,恐怕會羞到無法見人。

「你何時知道這些事是我娘搞的鬼?」

「從她吃出釘子來的那刻起就知道了。」杜春曉「癢」不欲生,手指甲裡也塞滿了皮屑。

黃夢清給了她一個白眼,笑道:「你這又在吹牛了。」

「真不是吹的,你老媽自作孽是顯而易見的事情。」杜春曉齜牙咧嘴地抓著癢,表情頗不服氣,「第一,這盤銀魚蛋羹是放在桌上大家一起吃的,除了你我之外,誰都有可能吃到那枚釘子,包括張豔萍的寶貝兒子,她怎麼可能冒這個險,讓兒子吃到這個呢?」

「那你可不知道,慕雲最討厭吃蛋做的東西,完全有可能不碰。」

「那黃老爺呢?他也有可能吃到。」杜春曉也橫了黃夢清一眼,眼神興奮,「第二,釘子混在蛋裡頭,是會沉底的,所以蒸出來的東西,那釘子必定是沉底的,吃的時候,勺子不舀到底是斷吃不到的。我看到那碟蛋羹,直到你娘吐血的時候,也不過只被舀了表面上淺淺的一層,不過吃過幾口罷了,怎麼就可能咬到釘子了呢?」

黃夢清不再申辯,只仰面望著床頂。

「第三,這釘子比魚刺要大許多,也硬得多,牙齒一碰就嘗出來了,哪有人這麼傻,還會咬得血淋淋的?難道你娘不會吃魚?不用說了,這必定是她自己演的一齣戲。」

「那你說她為什麼要演這個戲?傷了自己,也不討好兒。」

「這就是我當場沒拆穿她的原因啊,就因為想不出原因來。」杜春曉重重翻了個身,整個床都搖晃起來,「不過,看今天這陣勢,我就明白了。」

「你明白什麼了?」

「明白你娘的下一步是怎麼走的呀!原來她是要陷害三太太,順便把二太太也繞進去了。你娘這招夠狠!」杜春曉盯著黃夢清小眼睛上的短睫毛,已是樂不可支。

「你可不要亂說,我娘能有什麼陰謀?」黃夢清真的有些動氣了。

杜春曉像是渾然不覺,繼續道:「那你說,那甲套是在陳大廚的換洗衣服裡被發現的,那洗衣服的是誰?」

「是二娘房裡的下等丫鬟紅珠,黃家的衣服是幾個外屋的丫鬟輪流洗的,昨兒正巧輪到紅珠,她說洗的時候從裡頭掉出來的,所以當下就去稟告了二娘。」

「這就對了。」

「什麼對了呀?這跟我娘沒半點關係。」

杜春曉大笑三聲,說道:「那倘若你娘買通了紅珠,讓她這麼做了呢?或許貼身丫鬟都是各房主子的心腹,可外屋的就不是了,走動竟比裡屋的還自由一些。退一萬步講,就算三太太要買通陳大廚,或者就當這兩人有私情吧,她給他錢就是了,或者要有定情物,也該另找那新的、不惹眼的玩意兒。誰會巴巴兒地把老爺買的東西隨便送給自己的姦夫呢?可你娘若不這麼做,就沒辦法嫁禍給三太太,還特意讓二太太去做這個『難人』,不簡單啊!」

黃夢清不再申辯,倒是憂心忡忡地問了一句:「那明兒你要不要解這個牌?」

杜春曉吐了吐舌頭,道:「本來是要解的,否則我那神棍招牌怎麼擦亮?不過……如今你們家已亂成一團,估計沒人計較這些小事情了,且混著吧。」

於是二人各自翻過身去睡了,一夜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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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氏時常懷念做孕婦的那段日子,每天都睡到日上三竿,起床時田貴早去綢莊上工了。廚房兼飯廳的方木桌子上,總是擺著油煎青花魚、乾醃蘿蔔和兩隻鹹鴨蛋,粥罐是悶在灶上的,摸起來手心都溫溫的。她胃口好,一聞粥香便饞得不行,何況那煎魚咬起來鬆鬆脆脆的,蘿蔔清香爽口,鹹鴨蛋稍稍挑起一層蛋白便嗞嗞冒油,蛋黃更是鮮甜蜜骨。她通常是連吃兩碗,將肚子撐滿為止,這才晃悠悠站起來,將碗筷往鍋裡一放,舀一勺水浸著,等田貴晚上回家來洗。

之所以嫁到田家,秦氏是有打算的,倒並非只看中田貴老實,而是他父母雙亡,可以減輕她的不少負擔。何況給綢莊做事的人,尤其單身漢,積蓄必定不會少,於是她提出要開間油鹽鋪的事,他立刻便去找了店面,給她進貨的本錢,所以她覺得放心。倘若有個公婆在,必定事事都不是她做主,再說,美貌本就是她的負擔,被男人心心唸唸惦記,到談婚論嫁的辰光,卻都望而卻步,生怕身世家底都稱不起。她倒也不看中錢財,只圖安穩,因百歲高齡的外婆去世之前躺在門板上,指著她的鼻子罵「狐狸精」,將她的心都絞碎了。於是下決心要衝破「紅顏禍水」的詛咒,過平常人的日子。

剛過門的時候,田貴也是誠惶誠恐,生怕有一點兒伺候得不周到,她怕他有負擔,也儘量表現得謙和溫柔,久而久之,兩人也真正有了相敬如賓的意思。肚子裡有了雪兒的時候,田貴高興得不得了,拉了許多綢莊的人來喝酒,還給她買了幾身寬鬆的衣裳,也不管穿不穿得下。秦氏當時覺得,自己會一世都被田貴捧在手心裡寵,那些三毫子小說裡寫的,戲文裡唱的美人命苦,在她身上是永不靈驗的。

所以雪兒生下來的時候,田貴亦如她所料,忙得已來不及計較添的不是男丁,只四處問要給老婆做什麼湯補身。他對她的好,在當時,她都認為是理所當然的。直到雪兒十二歲那年,綢莊的夥計跑到她的油鹽鋪裡來,說丈夫被壓在布匹堆裡,人已經昏死過去了。她聽那伙計結結巴巴講了半日,恍惚覺得是在說一個與她無關的人,待趕到診所,看見面色蒼白,兩條腿壓成油條一樣稀軟的田貴,才知道事情是真的發生在她身上。

田貴被送去縣城的醫院住了三個月,抬回來的時候,兩條腿還是像油條。雪兒哭得喘不過氣來,拚命抓住秦氏的衣角,說今後可怎麼再去上學,同學看她的眼神都是冰的,彷彿在說那全是容貌的錯。成為廢人的田貴,躺在鋪上幾天幾夜都沒吃一口飯,也不開口說話,屎尿都是秦氏來處理,也幸虧有這些髒東西,好歹能確認他還活著。雪兒被杜亮帶去黃家那天早上,秦氏特意給她換了身新衣裳,然後推到父親跟前道別。

「爹,女兒會經常回家的,你可要保重。」

田貴將臉別到靠牆那面,一動不動。

「你倒是轉過頭來看一看女兒呀,她也總算要為這個家掙錢了。」秦氏心裡有一點氣,隱約預感到,他從前對她的好,似乎都已到了要償還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