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正位的惡魔(3)

於是她送了雪兒老遠一段路,甚至提出要去黃家替她整理被縟,被杜亮回絕。看女兒纖巧的背影澀澀地跟在杜亮修長微駝的身子後頭,她心裡空落落的,像是出嫁那天,她突然感覺一陣恐慌,像是生命裡某個東西從此切斷,此後就要跟著另一個人的宿命隨波逐流。她是那麼怕回轉去,對著空氣污濁的家,服侍床鋪上已散發出酸臭氣的丈夫。每晚躺在身邊,便能看見他凹陷的雙頰裡有些殘忍的東西在潛泳,令她即刻變得惶惶的。

沒有雪兒的生活,宛若斷裂的枯柴,裂口一碰便散,發出「噗噗」的單調聲響。那時秦氏已有些適應了丈夫的消沉,甚至還能躲在他的沉默裡偷偷遐想。直到那一日,她照舊將他扶起,把午飯端到他膝上,他吃了兩口,突然喚她過來,她便往床前挪了幾步,問怎麼了。他還是招招手,要她再近一些,她照做,隨後臉上黏了一塊濕熱的東西,是從他嘴裡吐出的雪菜肉絲。

「東西都是餿的!這是要害死我呀?!」

整隻飯碗擲過來的時候,她偏頭躲開了,只當他是一時鬱悶,要找個口子宣洩,於是竭力撫平幽怨的神情,收拾好碎碗,掃過地,重新蒸了一碗魚肉餅端上來。到了晚間,她以為已平安無事,便躺在他身邊睡覺,剛迷糊過去,直覺腹部有一隻手正在游移,停在她兩腿間。她醒過來,欲捉住那隻手,卻被另一隻手按住額頭,在她耳邊迴旋的聲音亦是陰奸而充滿暴戾之氣的:「你可是我老婆!」

她只得隨他擺弄,那隻手果真在她的羞處探來探去,可同時有異於手指的東西也在緩緩往深處鑽……

「別!」她嚇得聲音都打了顫,那東西卻沒有停,像是要將她刺穿。

她用盡全力掙脫,從鋪上滾下來,卻見他氣喘吁吁地瞪著自己,手上握一隻竹筷。

秦氏從此便在油鹽鋪的閣樓上並了兩隻長條凳,蓋一條薄被,宣告不再與田貴同床。夫妻關係正式走向「名存實亡」的境地。田貴自然不就此罷休,故意在她如廁或打盹的辰光叫她做事,聲音又尖又厲,生怕她聽不見。她亦適度反抗,做飯都是選最蹩腳的食材,油鹽不是放重了就是忘記放,他吃兩口就要發脾氣,但拍桌摔碗那一套早已嚇不倒她,發作的時候,她只會冷眼旁觀,待他消停下來,才一聲不響地收拾好東西,然而斷不會為他重下一次廚,餓肚子也由著他。久而久之,他學乖了,無論飯菜好吃難吃,都吞進胃裡去,像是賭一口氣活著,誓要用自己的悲涼來拖垮她,一想到她被拴在他的厄運裡不可自拔,他心中便會狂喜。她當然是識穿了他的惡毒,只是無可奈何,日子過得咬牙切齒。

地獄生活讓秦氏的心腸變硬,美貌倒像是在苦難的磨刀石上磨出鋒芒來了,她變得愈發地清透迷人,愈發地妖冶魅惑,隨意到街上走一遭,便會傾倒眾生。青雲鎮的婦人看她的眼神,令她想起垂死的外婆,只差沒當面指認她是「狐狸精」。實則這麼樣招搖過市,純粹是為了心裡痛快,算是對行尸走肉的丈夫一點小小的報復。秦氏就在這樣險惡的處境裡絕望、吶喊,男人卻只遠遠衝著她流下情慾的口水,彷彿她是一隻可遠望不可近玩的美麗野獸。

所幸,這千鈞一髮之際,她遇見了他。

他走進鋪子的時候,那雙眼,似乎已洞悉她全部的憂鬱,所以當下便決意要給她久違的溫柔。她在他的明眸裡尋到了存活的全部意義,那是可以為他生、為他死的態度,有久旱逢雨的興奮與痴迷。她就是這樣不顧一切,拿自己流出的血,來滋養他的未來。

這期間,雪兒每個月都要回來一至兩趟,交些錢,或者乾脆只是為了看看她,送幾塊碎料過來。那時候,母女二人竟是一樣的明豔,像天天泡在胭脂水裡的,連浮上來的那層薄油都馨香撲鼻。她們略微發胖的時候更漂亮,所以除了秦氏自己,沒有人瞧出雪兒身體的異狀,因這孩子的食慾也不太喜歡在旁人跟前暴露。面對雪兒的不檢點,秦氏想問卻又沒開口,甚至還有些惺惺相惜。有一回沒忍住,到底還是旁敲側擊地問她,將來要怎麼辦。孰料那丫頭從容一笑,說也不知要怎麼樣,興許荒唐書鋪能給出個答案。

那日母女二人便將什麼都聊透了,末了雪兒擠出一個淒楚的笑容,說道:「我們娘兒倆,也不知怎麼的,都是賤命。你看我近兩年來,回家的次數也不多了,爹就在屋子裡頭,也懶得看,就是覺得男人不可信。也不知娘是不是比女兒要天真,終日還守在這兒,我是終有一日要出去的。」

秦氏倒被她的話嚇住了,忙問:「你要去哪裡?」

雪兒回道:「還不知道要去哪裡,只是跟喜歡的男人,遠離青雲鎮便好。到時,娘也不用惦記我,路都是自己走出來的。」

那日直聊到黃昏,秦氏要留女兒吃飯,她卻怎麼都不肯,只說還有事,便回去了。走出去的時候,袖口裡繫著的手絹包發出輕微的「嚓嚓」聲,沉甸甸的像是裝了不少銀洋。那日,雷聲隆隆,暴雨砸了一夜,涼爽是涼爽的,心卻也是慌慌的。

次日,保警隊一位瘦瘦長長、戴著眼鏡、很書生氣的小哥兒便來秦氏的鋪子,來人自稱夏冰,跟她說雪兒前一天深夜死了。剎那間,她眼前浮現女兒那枚淒楚的微笑,輕盈地在上空盤旋,然後融進稀濕的泥地裡去,就再也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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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醉馳的屍首一下葬,李隊長便輕鬆起來,因為無論黃家的連環兇案能不能破,至少目前輿論都已代他結案,只說是薛醉馳對黃天鳴家有仇怨,因此躲在藏書樓二十年,伺機報復,想把黃宅變成「凶宅」,好趕走黃天鳴一家。這種民間自動成形的說法,對破案實是有好處的,至少真兇會放鬆戒心。可李隊長又怕對方再次犯案,所以內心也是萬般糾結,嘴裡那隻黃楊木煙斗的嘴管幾乎要被咬爛。儘管他不是個多話的人,可旁人依舊能夠通過他身上洶湧的煙火氣猜到菸齡,那管直桿的煙斗,做工是極粗糙的,只要略吸一口,劣質菸草燒出的辛辣味便直撲鼻腔。他一直想買個有弧度,漆得黑亮的石楠木煙斗,英倫出產,煙絲再蹩腳,經由煙管那道弧線之後,口味都會過濾得順滑柔和。然而這只舊貨,卻是一個女人買給他的。

三十年前,她劃一隻木桶,沿鎮河一路漂泊,將泡得發白的手伸到水面碧綠浮萍的下面,撈起一串菱角。當時他還是年輕後生,穿著無袖短褂,蹲在薛醉馳身邊,跟他學習做鳥籠,踩了一地雪白的細鉋花。她將桶劃到他們蹲坐納涼的廊沿邊,對他笑了,笑得不算漂亮,卻極耀眼,被日頭曬得通紅的後頸像是著了火。那時他還不是李隊長,人家都叫他李常登,因身板兒瘦長,果真後來改叫他「長凳」。

「拿去。」她遞給他一個長條的紙包。

他接過,打開,拿出那隻黃楊木煙斗,就這麼空著含進嘴裡,站起來大搖大擺走了幾步,欲逗她笑,一回頭,卻見她早已劃著桶離去,將綠色水面切出一條長長的、黑亮的尾巴。

此後,他便含著那隻煙斗,與她嬉鬧、幽會,卻什麼都不講穿。她進黃家做丫鬟,他叼著它,她嫁給黃天鳴做三房姨太太,他還是叼著它。像是知道她絕對不可能屬於他,他今生全部的渴望就只能濃縮在一隻煙斗中,看它經時光磨礪,積污納垢之後,也終於長出了蒼涼的紋路,變得憔悴、麻木,只能教寂寞在胸腔裡吞吐。

她生產那天,他一個人坐在堂屋裡喝酒,七兩白干,就半包去殼花生,吃得嘴上沾滿紅衣,也不講話,只怕會從喉嚨裡噴出一記嗚咽。孰料杜亮一下將門撞開,說請來的穩婆因還不出兒子的賭債,被困在路上,被五六個混混圍著。他當即跳起來,跑到魚塘街,順手操起小販橫在路邊的一根扁擔,往混混頭上身上劈頭蓋臉地打,那一腔怨氣竟就這樣出掉了。穩婆從黃家後院出來的時候,已是半夜,見他鬼一般坐在台階上,腦袋埋在兩隻膝蓋間,於是笑道:「長凳,你在這裡做什麼?」

「生了嗎?」他抬起頭,兩眼充血。

「生……生了,是個男孩兒。」那穩婆滿臉驚訝,又直覺若不報這個平安,他會跟她拚命。

「嗯。」他站起身,不緊不慢地走掉,背影被月光拉成了線。

穩婆突然意識到,今後斷不能再叫他「長凳」了。

「紙人」一直在張豔萍腦殼裡飄動,忽東忽西。為了讓它消停下來,她自己也只得儘量不動彈,就這樣假裝石頭,最好也不要被其他人看見,飯菜送上來,她聞到油氣便想要吐。

「她這樣多久了?」

「十多天了,白小姐說是失心瘋,受了驚嚇的緣故,要靜養才會好。」

李常貴問的是黃慕雲,眼睛卻盯著張豔萍。她也拿兩隻墨黑的眼圈回應他,唇上的口脂已盡數剝落,曾經曬得緋紅的健康的頭頸只要略一彎屈,便露出醒目的算盤骨。她對他笑了一下,彷彿是……他怕自己看錯,便更仔細地望住她,半晌之後,她拎起右嘴角,又笑了一下,這回他看真切了,鼻頭也跟著酸澀起來。

「查案嘛,還是要瞭解些情況的,問幾個問題應該不要緊吧?」

他其實不敢看黃慕雲,因他身上有她的骨血,下巴輪廓也與她如出一轍,他對那樣的相似有些恐懼,彷彿在提醒過往歲月裡那些甜蜜,都從這副同樣精緻的骨骼上流失了。

黃慕雲點頭,亦像是下定決心要為母親洗冤,說道:「我娘平常看見蟑螂都嚇得不敢讓腳沾地,又怎會下這樣的狠手殺人?還請李隊長查明真相,還我娘一個清白。」

聽到這樣天真的辯白,李常貴內心的痛楚竟更深了,她的親兒自然只見過母親金枝玉葉的模樣,哪裡知道她少女時代的嬌憨與勇猛,盤踞在他記憶裡的張豔萍,是能把水蛇握在手裡把玩的;只是待她諳透愛慕虛榮的訣竅後,便學會假裝懦弱,將鋒芒與純潔都包藏起來,方才走到她想要的那一步。

「三太太?」他心裡叫的是「豔萍」,轉到嘴上,吐出的卻是一個陌生的稱呼。

她又微微笑了一下。

「三太太……」他竭力壓抑住傷感,問道,「你能不能把那天在藏書樓裡的事兒再說一遍?記得什麼就說什麼,不記得了就不用講,好不好?」

她張了張嘴,像是要講,卻又嚶嚶地哭了。他張口結舌地怔在那裡,倒是黃慕雲安慰他:「她今天的狀態還是好的,父親說若她還是這樣,就送去上海的大醫院治療。」

李常登點點頭,繼續問:「那你說說,你在那兒看到了什麼?」

「紙……紙人……嗚嗚嗚……」

「什麼紙人?長什麼樣兒?」

張豔萍滿面淚痕地伸出手,往坐著的李常登頭頂比了一下:「就……就這麼點兒高……慢慢兒地……朝我飄過來……我……我……」

「紙人衝你飄過來,然後呢?然後怎麼樣?」李常登逼問。

她睜大濕濕的雙眼,雙手屈成爪狀,舉在胸前,喃喃道:「然後……然後我就想撕碎它……」

這個姿勢,張豔萍保持了整整一個鐘頭,像是玩具發條突然卡殼,竟又一動不動了。

李常登此刻莫名地記起喬副隊長講的話:「薛醉馳藏在樓內的動機怎麼看都不太對,就算樓里長年無人清掃,所以一直保守秘密,可他是怎麼養活自己的呢?這鹹菜饅頭像是從街邊的攤子上買的,如果他要出去找吃的,勢必要經過庭院,從後門走,而且最起碼每隔三天就得出來準備一次食物,清倒馬桶。可是你看他胸前的鑰匙,生滿了鏽,一看就是沒用過的,而且,驗屍的時候還發現了一些有趣的細節,充分說明薛醉馳根本就沒外出活動的可能!」

的確,李常登對那間不足十尺的暗室也充滿懷疑,薛醉馳的屍體被發現時,身上的衣服已破得不能看,而且室內再無其他的換洗衣服,他又是面目全非,這樣一個人走到街上去置備食物,必定會引起注意。難道是……

李常登心裡咯噔一下,像是開了竅,同時,一股愈發沉重的情緒將他的心一下扯入深淵。

「沒錯,我也認為薛醉馳不是躲在藏書樓內,而是被人囚禁的。」喬副隊長對李常登的假設表示贊同,「必定是有一個人,定期給他送飯,粗粗整理暗室。而且這個人,應該是黃家內部的。」

「是誰?黃天鳴?」李常登將煙斗吸得嗞嗞響。

「不對。」喬副隊長連連搖頭,「如果是黃天鳴的話,他不會要求杜亮把三太太關進藏書樓裡的,肯定是有人瞞著他,把那座樓當成囚室。」

「你認為會是誰?」

喬副隊長乾笑了一聲,喝了一大口酒,咂了咂嘴,說道:「很簡單,誰在張豔萍被下令關進藏書樓的時候悄悄跟去查看情況了,誰就是那個囚禁薛醉馳的人。」

「那就只有白子楓了……」

李常登想起他們將屍體抬下樓以後,在門口看到杜春曉與白子楓站在假山旁聊天。

「好吧,我們這就去白小姐的診所跑一趟。」他心急如焚地放下酒杯,便往門外走,喬副隊長急忙跟上。

白子楓那日果然乖乖待在診所,不,確切地講,是待在診所的閣樓裡,直挺挺地躺在床鋪上,已斷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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診所中瀰漫一股營養針的清苦氣味,白子楓臉部肌肉像是斷裂一般地扭曲,嘴部歪斜,雙目圓睜,兩顆眼球像隨時要從眼眶裡蹦出來;蒼白的唇沫與耳輪上沉澱的黑紫,透露她已撒手人寰的消息;腦後流出的一攤濃血,實是流在地板上的,滲過那木頭縫滴滴答答落到下面的飯桌面、針盒蓋及墨綠色的石磚地上。

李常登與喬副隊長在診所裡等了徐久,不見人出來,倒是喬副隊長臉上沾了一滴紅雨,下意識用手抹下來一看,竟是鮮血,抬頭望去,竟又灑下好幾滴來,一時間整個診所「落英繽紛」。二人噔噔噔跑到樓上,見白子楓腦袋血糊糊地倒在床上,血水一半在地上,另一半則被吸進枕頭,半張床都呈赤豔。

「被人用鈍物連擊好幾下,當場斃命。」喬副隊長面部已緊繃得刀劈不進,這是他生氣的表情。

李常登也是心情複雜,一面是難得案情有了線索,竟被人先行一步將它掐斷了;可另一面又有些竊喜,因覺得凶手這麼樣犯案,終會露出馬腳來。

喬副隊長此時已蹲下身子,將床邊那高高一疊舊書一本本翻開,多半都是《上海畫報》一類的雜誌,床底下甚至還堆了幾捆過期的《申報》。他抽出其中一本畫報說道:「看來行兇之後,這個人倒沒急著走,還逗留了好一會兒呢。」

那是夾在中間的一冊,封面上染有褐色的血跡。

「沒錯。」李常登點頭,「要不然堆在中間的書上不會沾血,而且將人打死之後,還抬到床上去放著,可見是因地方太小,屍體躺在地板上妨礙凶手行動,所以才……」

「可是,凶手在找什麼東西呢?」

對話就此中斷,兩人均陷入沉默,彷彿誰若開口,真相也會隨之消失。

凶手要在白子楓的住處找什麼東西,杜春曉大抵已猜到幾分,只是她嫌夏冰腦筋太死,轉不過彎來,所以那些見不得光的小動作,寧肯自己去做。

孟卓瑤的屋子比其他兩房要小一些,古董字畫之類的擺設也幾乎是沒有,與她平素金玉滿身的穿戴,竟是兩個天地。杜春曉揣著塔羅牌,拖著夏冰,剛踏進大太太的外房客廳,便覺得熱。房子主人卻是氣定神閒,看不出一絲躁鬱,臉上皮膚也是乾巴巴的,粉藍色刻金絲鑲白邊月牙袖旗袍令整個人都如坐在冰洞裡,完全與暑氣隔絕。

「哎呀,到底是年輕人,火氣大,不像咱們老人兒,已覺不出熱來,所以冰塊都不置的,夜裡睡覺還要蓋毯子。」雖抹了口脂掩飾,孟卓瑤唇上發青的傷疤還是顯而易見。

「大太太,今朝是夏冰要過來再問些情況的,我跟了來,給您算算命。」杜春曉先行將責任都推給夏冰,自己再作打算。

孟卓瑤當下便用帕子遮口竊笑,回道:「杜小姐,這些騙人的把戲還是留著給孩子玩兒吧,我就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