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正位的惡魔(4)

杜春曉搖頭道:「如今青雲鎮上橫死的人太多,大半還是死在黃家的,所以府上的人都找我佔吉凶,說是比外頭請的道士要強一些,大太太也給我個機會吧。」

孟卓瑤怔了一下,笑而不答。

夏冰終於忍不住,問道:「大太太,白子楓死了,你知道麼?」

「唉……」孟卓瑤剛剛還拿來掩笑的帕子,此時已移到眼角處,按了按子虛烏有的淚,嘆道,「不曉得是什麼人,這麼狠心,連白小姐都要害。可見女人啊,還是要和男人一起過的,安全得多。否則她一個人,遇上什麼危險,怕是連叫個救命都來不及。」

「難道您就不想算算是誰害死她的?」杜春曉趁機把牌拿出來,放到桌上。

孟卓瑤冷笑:「杜小姐,倘若什麼事都能讓你那牌算準了,還要保警隊做什麼?都來你這裡問卜不就得了?」

杜春曉一臉正色地回道:「我也覺得他們傻,明明都是可以從我這裡得到答案的,偏偏還要勞心費神請一幫人來查,折騰到現在都沒個結果。」

夏冰神情尷尬地瞪了她一眼,繼續問話:「大太太,前天晚上……哦不,是昨天凌晨兩點你在哪裡?」

「在睡覺啊,我一個婦道人家,三更半夜還能去哪裡?」

「有誰能作證麼?」

「有啊,屋子裡的下人都在,都能作證。」

「比如?」

「桂姐。」

杜春曉突然桌子一拍,高聲道:「我早說了,這麼問是問不出什麼來的,不如算一卦來得痛快!」

「我說你這姑娘家的,怎麼就一點兒不矜持呢?坐沒坐相。」孟卓瑤果然忍不住要訓她,「既然這麼愛玩牌,我就讓你算一算。哼!聽說,你靠這個西洋牌,在下人中間賺了不少零花,不過我這裡可沒那麼傻,得讓你先算,看靈不靈,靈才給錢。否則,非但沒錢,小心我叫人把你打出去。」

杜春曉忙把牌推到孟卓瑤跟前,請她來洗,對方將牌草草擼了幾下,便回來,只說「好了」。

「要算什麼?」

「還能算什麼?自然是算白小姐怎麼死的。」

杜春曉興奮地掀開了過去牌,正位的隱士。

「白小姐過去掌握了太多秘密,只能低調行事,這大概是她給自己埋的禍根。」杜春曉瞬間已「神婆附體」,開始進入角色。

現在牌:逆位的審判,正位的女皇。

她突然抬頭盯住孟卓瑤,對方還是一臉鄙夷地坐在那裡,只拿眼角餘光看牌。

「大太太,白小姐的死,是因為身上的秘密太多,這些秘密關係到一個掌權的女人,就像大太太您這樣的,那四個丫頭的死,也跟那女人有關係,而且……」

「哈!」孟卓瑤爆出一聲冷笑,「杜小姐,你這麼個算法,誰都會掰呀,來點新鮮的東西吧。」

「新鮮的東西在後頭,別急。」

杜春曉皺著眉頭翻開未來牌,正位的惡魔。

「大太太,惡魔牌若被男人抽到,意味著他會惹殺身之禍或暴病而亡;女人抽到可就奇了,說的可是墮胎。」

孟卓瑤果然面容一緊,眼珠子已僵在半空,怎麼都轉不順暢了,那沉默似乎是催促杜春曉快些解牌。

「這可奇怪了,白小姐難道是因為墮胎而被害?她是個醫生,為做生意,也少不得背地裡會做這樣的事。可是……她是給誰墮胎呢?給自己,還是給其他人?倘若是給別人墮胎,必定會有診療病歷記錄。夏冰,你們查過記錄沒有?」

夏冰迅速接口道:「正在查,東西太多,幾個人一起在看。」

杜春曉點頭,笑道:「可見白小姐是被墮胎這個東西害死的。咦?大太太,府上死的那幾個丫頭,都是被切去肚子的吧。這孩子可都是懷在肚子裡的……」

「胡說什麼?!」孟卓瑤已站起來,額上破天荒地沁出一層汗珠,「杜小姐,我可不想再聽你胡說八道!我們這裡的丫頭,個個都是選過才進來的,但凡有一些不檢點,早就被攆出去了,還能留在這兒等人來殺?荒唐!」

說畢,她也不管兩位客人,徑直往裡屋去了,桂姐只得站在角落裡不敢動,也不知要不要送客。

「白小姐每三個月要給黃家的人做一次體檢的吧?」

夏冰冷不丁冒出一句話來,如射出的暗箭,將孟卓瑤釘在半路上。

「是又如何?」

「聽說給黃家的人定期體檢是大太太您出的主意。」

「對。」孟卓瑤無奈地轉身,對夏冰點點頭,「那是夢清的意思,她說家裡人多,來來去去,保不齊會有什麼怪病傳染,所以還是請個大夫定期來檢查一下好,洋人就是這麼保健的。」

「那三個月前的那次體檢,四名死去的下人也都參加了吧。所有人當時的體檢記錄,可有在大太太那裡備份?能否拿出來瞧瞧?」夏冰突然一改靦腆的模樣,變得冷酷嚴肅起來。

「我哪有那些東西?無非是問一下白小姐有沒有人得了要緊的病,若她說沒有,我也就不再追問了,誰有空看那些體檢記錄?」孟卓瑤苦笑道。

「可如果白小姐告訴你說,府上有四個下人查出懷有身孕,那可就是醜聞,更何況她們是和哪些男人搞出來的,那些男人也都要受牽連,對黃家來說,不是什麼臉面上過得去的事兒。」杜春曉慢條斯理地把玩那張惡魔牌。

孟卓瑤語氣裡又有了怒意:「杜小姐,你這樣沒在大戶人家待過的人,自然是不懂的。下人中間出這樣的醜事,我們倒不一定要去管,反正他們念的書少,成日裡男盜女娼,也是防不勝防,做了不乾淨的事兒被查到,攆出去就是了,哪裡還有保密的道理?」

「可如果讓她們懷孕的是黃家的少爺,情況可就不一樣了……」杜春曉不動聲色地折斷了孟卓瑤所有的防備,對方霎時面容慘白,嘴是張著的,話卻都堵在胸口出不來。

「田雪兒是幾個丫頭裡生得最漂亮的,生前是你女兒房裡的,你可知道她與哪個男人有些交往?」夏冰還是步步緊逼。

孟卓瑤手裡的帕子已落了地,來不及去撿,只是頭顱不住打戰,過了好一陣才擠出幾句話來:「兩位,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講,雖然黃家兩位少爺都不是我親生的,但也是我看著長大的,都是體面人,也沒被虧待過,怎麼可能受那些烏七八糟的下人蠱惑?你們查案便查案,但不能隨便污衊誰。有些事情,不是你們想得那麼簡單。」

「有些事情,不是我們想得那麼簡單,那又是怎麼個複雜法?大太太可有指教?」夏冰不依不饒,盡顯警察之威儀。

茹冰已俯身將孟卓瑤的帕子拾起,交到她手上,她便再也不看夏冰與杜春曉,嘴裡說了句「送客」,便撩起珠簾子進去了。

「我發現,你每次給人家算命,算到後來,對方都會拍案怒起,直接走人!」夏冰不知何時又恢復一臉純真,衝著杜春曉傻笑。

杜春曉只狠狠剮了夏冰一眼作為回敬,遂又愁眉緊鎖,喃喃道:「也許,我們真是想得太簡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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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巧梅近來對雞湯情有獨鍾,蓮子湯和米仁粥已吃到要吐。未出閣的時候,她就不是什麼「藏房小姐」,喜歡溜出去吃路邊攤的東西,對油汪汪、香噴噴的東西不曾有過抗拒。嫁入黃家之前,母親逼迫她轉換口味,要吃得清湯寡水,才能顯示富貴的品位,否則就得遺人笑柄,這幾乎成了教條的一部分。於是她只得壓抑住胃口,飯桌上都是儘量往豆腐青菜盤裡落筷,好不容易見到油炸琵琶這樣的美食,亦竭力不碰。母親總是告誡她,口味愈是挑剔,食量愈是精少,便愈顯底子的矜貴。受了這樣的騙,蘇巧梅便只得想著法兒換些要吃的東西,告訴廚房要喝雞湯,廚子回說怕天氣熱,喝了中暑,氣得她罵說是哪個混賬東西講的,請他過來親自跟她講。廚房這才用荷葉邊盆子煲了湯端過來,竟只是集了燉煮時凝在沙鍋蓋上的露水,湯色一眼見底,喝起來更好比白開水。

她是多懷念娘家門前擺的臭豆腐攤子,每到晌午都飄出陣陣焦香,她樂得拿手裡僅有的幾個銅板去買一串,吃得滿嘴油氣,被母親打手心。她就是這麼樣半順從半反抗地被調養長大,城府不深,倒愛逞強,一直認為美色不是女人最緊要的財寶,要腦瓜子靈才好。之所以她看不起張豔萍,也正是這個道理。

從少女到少婦,於蘇巧梅來講,並無特別值得留念的事情發生,無非是洞房花燭時承受那一次被撕裂的痛楚,因母親早早便傳授過經驗,也沒有驚慌失措,只是身體硬得跟死人一般。那時孟卓瑤成天抱上黃夢清過來找她閒聊,她面上裝得熱情周到,心底裡其實也有些鄙夷,因原配夫人生的是女孩,且那女孩的面容又不討喜。她的野心,是被郎中告知有了孩子之後產生的,並與腹中骨肉一同孕育生長,日漸膨脹,等生下莫如與菲菲,野心也便隨之落地。頭一次是嫌孟卓瑤叫來的奶娘面目不乾淨,要重新找,孟卓瑤自然不高興,蘇巧梅就是要她的這個不高興,於是自己託人尋了一個,把奶娘換掉;第二次又說菜譜常年不換,已倒了胃口,孟卓瑤說那二妹有什麼好法子,她便笑吟吟地拿出一張菜單來,遞到黃天鳴跟前,黃天鳴自然是點頭說好;此後,又生出好幾樣事情來,孟卓瑤的大權漸漸脫手。

上位以後,才發現黃家雜事太多,雖有女人進不到的一里,進到的那些也都是勞神得緊。起初她還是雄心萬丈,力求面面俱到,縱碰上難題,亦不肯放下身段去向孟卓瑤討教。孟卓瑤倒是不計較,偶爾也提點幾句,她假裝不屑,卻偷偷按那些法子去做了,果真還是見效的。她的得意背後,其實塞滿了緊張與疲累,後來連行房事都覺得勉強,因念想都不在那上頭。原先她自以為只要向黃家傾注心血,就等於佔領了地盤,這種天真的思維直至黃天鳴娶了三房才完全破滅。張豔萍服侍黃天鳴,實系她的主意,覺得那丫頭終日羞答答的,一句囫圇話都講不好,放在老爺身邊最放心。可惜張豔萍升了貼身侍婢後,卻一改往常的木訥呆憨,手腳勤快不講,嘴皮子也變得極伶俐,呆憨轉眼就化成嬌憨,防不勝防。張豔萍進門的時候,她面上還是欣喜的,忙進忙出張羅婚禮,從紅蓋頭到酒宴上擺的果盆,都由她親自挑選,一絲不許出錯。孟卓瑤當時便走過來,摟住她的肩笑道:「妹妹竟比自己嫁過來的時候還勞心呢。」一句話,講得她差點掉下淚來,方意識到,整個宅子裡,就屬她心機最淺,卻還當自己是員「猛將」,怎奈有勇無謀。

紅珠把那隻甲套交到她手裡的時候,她其實也有想過秘而不宣,私下裡去問張豔萍,可惜對方先前便早早跟她撕破了臉,又如何能主動去獻這個媚?想來想去,索性直接告訴老爺去。只是這樣做的後果,她料不到會嚴重到驚心動魄的地步,不但將張豔萍逼瘋,還揭出家裡的一個大秘密。聽黃莫如講,這宅子的舊主居然長年隱居在此,從不曾離開,她便心裡有了猜測,只是無論如何都不肯挑明,生怕講出來就會成真。更何況上過藥的頭皮還在隱隱刺痛,害她失眠了幾夜,憶起自己那一對親骨肉竟聯合起來落井下石,心裡的氣便無論如何都平不下去,因此決意不再同他們講話。

「娘,頭上的傷好些沒?要不要再找大夫來瞧瞧?」

這樣的話,黃莫如每日要問三遍,蘇巧梅都是偏過頭去不理。被問得煩了,便眼淚汪汪地道:「怎麼你眼裡還有我這個娘嗎?你當張豔萍跟我鬧的時候,我不知道你們背地裡動的手腳啊?胳膊肘外往扭也就罷了,還在大家面前給我難堪,還當我是你們的娘不是?」

黃莫如低下頭,任她罵,黃菲菲倒在一旁笑起來。這一笑,把蘇巧梅的委屈暫時給壓回去了,她望住女兒,問笑什麼。

黃菲菲揉著肚子站起來,說道:「娘,你要強一世,連個三姨太都收服不了,還在這裡怨我們?依我看,大娘吃出釘子的事,必定還有別的蹊蹺,保不齊有人從中挑撥。只有娘這麼心地單純,人家怎麼說你就怎麼信,也不揪著紅珠先打一頓,讓她講出些實話來。」

一語驚醒夢中人。

蘇巧梅又羞又氣,當下便把紅珠叫過來,翻出首飾盒裡的尖嘴髮夾,便往她嘴皮上戳,邊戳邊罵:「小蹄子,吃了熊心豹子膽,居然敢調戲起主子來了!快說!那甲套到底是哪裡弄來的?」

紅珠邊哭邊躲,已嚇得泣不成聲,尖叫道:「是在陳大廚的衣服裡找出來的!二太太饒命!」

想是被主子的暴怒弄糊塗了,她向蘇巧梅高聲討饒,身子卻撲到黃莫如的腳下,死死抱住他的雙腿,被他勉強掙脫,往胸口狠狠踹了一腳,當下便仰面倒地,不再哭鬧了,只捂著被發夾扎破的唇皮發怔。蘇巧梅趕緊上來,往她腰間又是一腳,高跟鞋尖刺進她鼓鼓的肉裡,逼出一記慘叫。

「快說!要不然等一歇還要再吃苦頭的!」黃菲菲也惡聲惡氣地在一旁煽動。

紅珠涕淚交織,那張俏麗的瓜子臉已支離破碎,找不到一處齊整的地方來,只嘴上還不停重複:「是……真是從陳大廚的衣服裡找出來的!我沒有說謊,真沒有呀……」

黃莫如蹲下身子,抓起紅珠一根綁了紅綢帶的辮子,她痛得整個人都在痙攣,只好跟著仰臉坐起身來,與他面對面。他一對素來習慣於含情的星眸,此時鋒利如錐,欲在對方身上刺出幾個窟窿來:「紅珠啊,自你進來至今,我娘待你不薄吧。前年你爹去世,也是二太太拿錢出來給你爹下葬,你說說看,這樣的恩情,怎麼能不報呢?所以,說實話。這甲套是誰給的?」

紅珠睜大眼睛看著黃莫如,彷彿已失去知覺,任憑他暗示、切割、操縱。

「是……是大太太!就是大太太!」她彷彿突然「鬼上身」,雙目暴睜,跪在蘇巧梅跟前,面目也跟著猙獰起來,「大太太」三個字咬在嘴裡,好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誰?!」蘇巧梅捧住紅珠的臉,將它擠成一團,問道,「再說一遍!」

「大太太!是大太太!」紅珠的眼睛都是紅的,「她給了我十個大洋,讓我做的!二太太饒命,二太太饒命啊……」

蘇巧梅頓時百感交集,腦中浮現孟卓瑤端秀的眉宇、稀淡的皺紋、蒼白的假笑,絲絲縷縷都流出了惡意。

好!孟卓瑤,你等著!

胸中憤怒的火舌,已快要舔光她的理智。

翌日清晨,孟卓瑤發現門檻上擺了一隻金絲雀的屍體,它原先應該在門廊上掛的其中一隻鳥籠子裡蹦跶,如今卻已僵化,爪子緊縮在腹下,繃成一塊堅硬的鎮紙。

她嘆一口氣,命茹冰將雀屍清理掉。

「也不知是誰做的,缺德死了!」茹冰心直口快,把金絲雀掃進簸箕,與蟬衣碎葉堆在一處。

天雖熱,卻已不似先前那般如狼似虎,陽光變得溫和許多,靜靜地在屋簷邊、芍藥枝上、綠蘿葉尖劃過。孟卓瑤深吸一口氣,欲將惶恐與憋悶統統逼將出來,她有一搭沒一搭地想像蘇巧梅著一雙供睡房裡穿的繡花拖鞋,無聲踏過焦灼的月色潛到她的門前,挑中毛色頂絢麗的那隻鳥雀,打開籠子,小心地把它拿出來,它豐腴光潔的脖子正抵在她的虎口上,於是她猛地握緊……

孟卓瑤不知道,蘇巧梅與張豔萍的屋前門檻上,也各自擺著一隻死雀,像某種神秘淒美的哀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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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慕雲將魂瓶擺入白子楓的棺材裡,分別放在頭顱兩側。這兩隻清釉魏瓶是三國時期傳下的古董,黃天鳴花巨資從紹興一個落魄皇族手裡買回來的。原先放在黃天鳴睡房裡當擺設,後來說每天半夜都能聽見鬼魂吵架,便再也不敢擺在房裡了,拿布裹了丟在雜物倉裡,有一次下人清理倉庫的時候給翻出來,被他看到,喜歡得不得了,便向父親討了去。據說魂瓶是收集死人魂魄用的,黃慕雲如今急需收集白子楓的魂魄,然後把瓶子放在枕邊,試圖借此聆聽她生前虧欠於他的那些傾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