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正位的惡魔(5)

整整七天,他米水不沾,還強迫桂姐保密。聽聞白子楓被害的消息時,他兩隻耳朵彷彿剎那間被刺穿了,只看得到眼前人的嘴巴在不斷開合,卻再聽不見任何動靜,時間彷彿凍住,所有一切的運轉都停止了。他站在原地,愣了十多分鐘,只吐出一句話來:「我要去看看。」講完便往前走,像是天地間的人盡數消失,唯他還留在荒漠裡遊走,於是眼前看不到任何人,只是往診所方向去,那裡掛了一個木牌,並一盞清白的燈,正在召喚他。

看到屍首,他不由得鬆一口氣,因眼前躺在門板上的那個女人,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她。雖然也有大波浪捲的長發,五官卻怎麼都與記憶裡的她碰不攏;那件領子與袖口俱繡了金黃色雛菊的真絲洋裝,他確是見她穿過一樣的,然而都不是穿得這麼醜,這麼彆扭,像是粗粗套在一根木樁上,一點迷人的曲線都沒有。所以這個人,怎麼可能是她?

他抬頭看了一下周圍,覺得包括杜春曉在內的幾位看客都面如死灰,隨後便面無表情地將那屍首翻轉過來,撩開頭髮看那佈滿蜿蜒流水形態的乾硬血跡的後頸。雖已慘不忍睹,可硃砂痣的印跡還是依稀可辨,比血漿略淡一些,卻很容易就看出是自肌膚里長出來的東西。

「不是她!絕不是她!」他拚命這麼樣說服自己,卻察覺體內的最深處有個人在提醒:「那就是她。」

自此,他將魂靈幽閉進地獄裡去,以便與她相會。

帶著兩隻魂瓶出門的時候,黃慕雲想到要去看看母親,便臨時折到張豔萍的屋子,腳剛要跨過門檻,卻又停住,從那上頭撿起一隻死雀,抬頭看了一下廊沿上的一串鳥籠,才發現原本關著嬌鳳的籠子空了。

「阿鳳!阿鳳!」他邊喊邊踏進屋裡來。

阿鳳穿著睡覺時的短褂,肚兜的繫繩還來不及塞到領子裡去,便趿著拖鞋匆匆跑到外屋。

黃慕雲將死雀摔到她臉上,她尖叫一聲,眼淚都嚇出來了。

「是誰要這麼樣嚇我娘?」

阿鳳搖了搖頭,哭得全身一抽一抽的,想來心裡必定在怨恨自己時運不佳,竟要服侍一個瘋了的三太太,還得哄好傷心欲絕的少爺。

他抬起頭,想抽阿鳳幾個耳光,卻又將臂膀垂下了,因覺得累,發青的下巴與深陷的臉頰早已出賣他瀕臨崩潰的狀態。

「我娘呢?」

「還……還在睡……」阿鳳戰戰兢兢地移向地上的死雀,卻遲遲不敢動手去撿。

他當下有些不忍,便吩咐道:「把這東西收拾掉,別讓我娘看見。還有,等她醒了,告訴她我來過了。」

說完便轉身要走,迎頭撞上唐暉。大概她也不曾料到大清早會碰上黃慕雲,窘得不曉得該怎麼辦好,只得低著頭縮在一邊。

「你來做什麼?」黃慕雲皺著眉問她。

唐暉只得搖搖頭,紅著臉回道:「也沒什麼事,想找阿鳳姐姐教針線活兒。」

黃慕雲像是要贖罪,未拆穿唐暉的謊話,徑直走出去了。

唐暉這才拍著胸口鬆一口氣,笑嘻嘻走進來,將一塊帕子放在手掌上攤開,給阿鳳看一隻已死得硬邦邦的黃腹鸚鵡:「你看看這個,一大早不知誰放在門檻上的。」

阿鳳登時面色煞白,渾身不停哆嗦。

桃枝把甜酒釀端到黃慕雲手邊,他沒有碰,可也在她意料之中,只得匍在他身邊,拿團扇替他送風,他還是愣愣的,彷彿與週遭脫節。她從前並不愛他,如今心底裡卻生出了一些異樣,想截斷它,然而已經來不及。所以只能不說一個字,就這樣拿扇沿輕輕撫過他豐饒的背骨,這是他為她築起的唯一的山脈,可短時間地在裡頭隱居、幻想,織她的鴛鴦蝴蝶夢。

「二少爺,好不容易來了,也不疼我一疼?」她鬆開他的褲繩,伸手便往裡探,摸索半日不見變化,只得作罷。

「我總覺得你像一個人,可又想不起是誰。」他翻過身看著她,眼裡的愁苦閃閃發亮。

「知道。」她刻意將那兩個字拖長,在裡面灌滿了蜜,「不就是你那個心上人麼?」

黃慕雲沒有回應,將否認放在心裡。反正桃枝就是像極了某個他從前經常會碰面的人,側面的鼻線,唇角微扁的弧度,還有那雙不美卻假裝勾魂的丹鳳眼……他隱約覺得自己已接近真相邊緣,卻又甩了甩頭,將視為多餘的思緒暫時拋卻了,心裡依舊裝著滿滿的「白子楓」。對他笑,對他蹙眉,捲起他背部的衣裳聽音時那一臉的猶疑,如今都成了痛,烙在一個叫「永久」的角落裡,然後靜靜地看它腐爛。

「你今天必須把這個吃下去再走,不收你錢。」桃枝破天荒地犯倔,又將那碗甜酒釀捧起,舀了淺淺一勺,伸到黃慕雲嘴邊。碗裡的甜酒已漲乾,在面上結出一層軟痂,飯粒顆顆漲得如半粒赤豆大小。

他想斷然拒絕,可還是敷衍地吃了一口,酒味像是突然開啟了身上的某個機關,在胸口翻滾了上千次的悲愴,一股腦兒湧了出來,連同淚水,將委屈和遺憾一併都澆濕了。這是純粹男人式的號啕,響亮乾脆,系不拖泥帶水的絕望,讓女人只得旁觀,同聲悲鳴,卻幫不上一點忙。

於是桃枝坐在一旁,欲等他哭完,猶如黃梅天裡斜倚窗檯,等待雨住。

翠枝的葬禮,桃枝沒有去,因怕爹娘嫌棄,只當沒這個女兒。其實她心裡也是有恨的,恨他們怎麼不把她賣得遠一些,竟在同個鎮上,價錢也不高,受姿色所限。她原想這樣也好,將自己磨滅的夢託付在妹妹身上,孰料就在她於花月樓度過的第三個年頭,卻聽聞翠枝依然是被當作商品換錢的命,只比她略好一些,在黃家做丫鬟,這令她糾結不已,直覺爹娘辜負了她。即便如此,每每做賊一般溜到家宅後門來送錢,娘都要強調一下:「翠枝如今可是在大戶人家做事的,吃穿都和主子一樣,命可是好得很!」言下之意,這次總算賣出門道來了。

所以翠枝暴斃的噩耗,一丁點都沒把桃枝擊垮,她甚至淚也不擠一滴,反正不必去哭喪,何必費那個事?她不是察覺不到自己的冷淡,甚至還有些惶恐,怕從此沒有真感情,然而看到黃慕雲肝腸寸斷的模樣,心又疼起來,這知覺讓她多少感到安全,起碼自己不是真的沒有七情六慾,而翠枝的死因,還是要搞清楚的。

「聽說荒唐書鋪的杜老闆如今在你們府上?」她腦中冒出的念頭,總是藏不牢,順嘴就漏出來了,見他收住了悲慟,便即刻轉移話題。

「嗯,一住下就賴著不肯走了。」

提起杜春曉,他便沒來由地煩,又覺得有些好奇。

「她有副什麼西洋牌,算命很準,你叫她算過沒?」

「不過以訛傳訛罷了,讓她算過一回,哪裡准?」他拿薄毯拭了拭淚,回道。

可惜黃慕雲終究不太懂女人,有些事情,尤其是神秘的占卜問卦,越是詆毀,女人便越是上心。因此翌日,桃枝便出現在荒唐書鋪門口,只可惜杜春曉不在,守店的是夏冰。

「她什麼時候回來?」她有些怨自己笨,明知杜春曉現在黃家,卻還巴巴兒跑去書鋪找人。

「不曉得,」夏冰看出她煙花女的身份,便有些緊張,說話舌頭打結,「好像近期是回不來了。」

「小哥兒,那總有日子的咯?」桃枝笑了一下,故意將胸脯挺近他,「你說說,到底是什麼時候呀?」

夏冰窘得滿面通紅的,聲音愈發地顫:「不……真不知道!等案子破了吧!」

「什麼案子?」桃枝心裡咯噔一下,想起翠枝生前那張與自己極其相似的側臉。

「我說,你關心這個幹嗎?她要回來,自然會回來,問我有什麼用?你買書不買?不買就走!」他終於急了,試圖用粗魯掩蓋虛弱。

桃枝愈發地開心,扭著腰慢騰騰地在書鋪轉了兩圈,轉頭道:「也沒什麼好書,走了。」

「等等。」他突然叫住她,她一臉驚訝地回過身來。

「你……和黃家的丫鬟孫翠枝是什麼關係?」

這次輪到她窘迫了,因想不到這陌生的後生有如此非凡的洞察力,能一眼認清她的相貌特徵,當下便決意託付一些事情。

「我是她的親姐姐。」她答得理直氣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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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春曉賴以耍花槍的塔羅牌,在桃枝跟前是絲毫不頂用的,反正二人在尋找一個共同的答案,這是牌無法給出的。所以杜春曉只給桃枝玩了一副小阿爾克那,說出來的自然也不會好聽到哪裡去,無非是斷定她坎坷不斷,老無所依,只拿著微薄的體己度日。這大抵是多數娼妓的命運,彷彿前半世便將情慾揮霍盡了,換得後半世的寥落。當然,桃枝生得普通亦是主因。總體來講,依杜春曉簡單粗暴的理論,總認為美皮囊才會讓人生佔些便宜,至於雪兒之流的薄命紅顏,就只能怪她們時運差。

「唉喲,杜小姐講話真是一針見血。」桃枝聽完她那一通「詛咒」,倒也沒有生氣,反而捂嘴笑起來,「不過呀,我下半輩子要受的苦,是早有準備了的,不必勞煩您提醒了。還是想問問我那苦命的妹妹吧。」

「這個,還得要你先告訴我們一些事情,卦錢都可以不要。」夏冰忙插嘴道。腳背已被杜春曉的鞋底狠狠踩住,還碾壓了好幾下,他轉頭望去,正撞上她一張凶神惡煞的面孔,於是只得補話,「卦錢我來出!我來出!」

桃枝說到這個妹妹,眼裡就泛出淚光,她被賣進窯子那一天,天寒地凍,雪水透過薄鞋底滲上來,浸濕了腳心板。翠枝掛了一抹鼻涕,跟在她後頭,手裡捏半隻蘿蔔絲餅。爹牽了她的手,走得很急,還不住回頭趕翠枝:「去!去!回家去!」

翠枝站住,舉著餅大哭起來,桃枝扭頭衝她吐了口唾沫,罵道:「哭什麼?醜!」然後把自己手裡的蘿蔔絲餅一記塞進嘴裡。翠枝果然忘了哭泣,只怔怔看著姐姐;爹很習慣地舉起右掌,欲照著桃枝的臉蛋打下來,卻硬生生停在半空,只板著臉,拉住她往前走。

「姐姐!姐姐!」翠枝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喊,「我會去看你的!一定會去看你的!」

她果然沒有食言。

桃枝接客前的那兩年,姐妹倆確是見不到面。桃枝從前幹的活都堆到翠枝身上來了,而桃枝自己又是每日被老鴇打罵,沒個消停,直至姐姐開始掛牌做生意,翠枝進了黃家,日子才過得平順一些。兩年後的聚首,是在七月蠶花節上,按習俗要選「蠶花娘子」,她們自認都選不上,卻到底有些眼熱,於是去看。每個男人手裡都捏著一粒晶瑩雪白的蠶繭,看中哪一位,便將繭子投進其中一隻寫了名字的桑葉籮裡。記得當時出來的結果有些出人意料,田雪兒只選為「銀花娘子」,「金花娘子」居然是得意酒家老闆的女兒,五官身段均不及前者,卻勝在風騷媚骨,眼神勾魂,當選後沒多久,便嫁給北平的一個富商,遠離青雲鎮了。雪兒畢竟年紀小,到底有氣性也藏不住,突然狠狠將手裡的銀花片子摔在地上,踩了幾腳,引起一片嘩然。

桃枝與翠枝便是在這大呼小叫中碰到一起,兩人一言不發,卻像是已交換了萬語千言,各自的甘苦,都能從氣質表情與穿戴裡瞧出八九分來。

於是她們每月都偷偷碰兩次面,傾訴些平常不能講的話。翠枝被害前那一晚,二人找了家隱秘的小店吃生煎,翠枝食量變大,如今一頓要吃十五個。桃枝是過來人,隱隱嗅出妹妹身上散發的少婦氣,便少不得旁敲側擊,勸她說女人青春短暫,招子一定要放亮,找個值得依託的男人才好。諸如此類的話講得多了,翠枝嘴巴一翹,嗔道:「姐姐這話說得消極了,難不成你如今這個樣子,將來還是這樣不成?保不齊找到個懂疼人的,把你娶回去。」

「我這個事體,犯不著你操心,還是想想自己,到底怎麼個出路。」桃枝的兩道目光直射在翠枝微微隆起的肚皮上。

翠枝面上突地浮起一片桃紅,像放進竹籠蒸過一般,暖融融的,相較在蠶花節上遇她那辰光,姿色竟添了好幾分。只見她細聲細氣道:「你放一百個心,他不敢不要我,到時候,我把你也贖出去,一起享福。」

這份天真的誠意,令桃枝又氣又好笑,便追問她是遇上什麼樣的貴人,有這等威力。翠枝偏著頭想了半日,笑道:「還是不要講吧,到時候你自會知道。」

孰料那個「到時候」卻遲遲不到,只盼來一個死訊。

「她可有多少透露一點兒,那位與她珠胎暗結的情郎是誰?」杜春曉因肚子有些餓,且趕不上黃家的晚飯,追問的語氣也有些凶悍。

桃枝默然地搖了搖頭,說道:「這丫頭口風緊得很,怎麼問都不肯說。」

「那從她身上可看到什麼可疑的貴重物件?比如……金頂針之類的?」夏冰問道。

「頂針?」桃枝一臉茫然地望住他,「怎麼會問到這個?」

「因我們從死了的一個丫頭那裡查過一枚金頂針,貴重物嘛。」

「哪裡得來的?」

「二少爺房裡的人那兒。」

「我有些糊塗了,好像不曾見。」她抿嘴一笑,似乎略鬆一口氣。

桃枝走後,杜春曉忙拉著夏冰直奔對街的老湯樓,叫了兩碗爆魚面,她一氣便吞下半碗,這才鬆弛了一下神經,說道:「其實這個線索,既有用又沒用。」

夏冰喝了一口麵湯,眼鏡片上糊滿了水霧,也顧不上擦一擦,也是餓極了:「是啊,這說明田雪兒與孫翠枝極有可能是愛上同一個男人,他令她們懷孕,然後又殺人滅口。」

「當然是同一個人幹的,男女不論,但未必就是滅口。杜春曉心滿意足地放下碗,菸癮適時爬上來了,卻因是公共場合,不便拿「黃慧如」出來,只得忍著。

「不過,既然那個男人如此風流,出手也闊綽,肯定是有錢人,這一想,範圍也就縮小到三個男人身上。」

「錯了,是四個,你叔這幾年也在悶聲大發財,只是不講罷了。」夏冰扶了一下眼鏡,笑得頗為得意。

杜春曉沒有理會,只怔怔盯著麵碗,突然抬頭問道:「夏冰,你說有沒有可能,其實真是我叔幹的呢?」

夏冰一口面嗆在喉嚨裡,一時間竟吐不出來。

黃天鳴怕自己的孩子,怕得要死,在夢裡,他們都變成了渾身流毒的蟾蜍,趴在藏書樓每一層的入口,發出古怪的呻吟。他想抱起這些蟾蜍,移到好的地方去,卻見薛醉馳走過來,把這些「毒物」並排放在腳邊,然後一隻隻踩死。每踩一下,蟾蜍肥美的肚皮都會「噗」的一聲破裂,擠出灰紅的泥腸,兩隻渾圓的眼卻還是死死盯著他的。

「你要有報應的。」薛醉馳說完,便伸出巨型腳掌,踏向他的頭頂……

他駭然尖叫,隨之醒來,涼蓆上浸滿了汗液。

他其實是懷念三十年前的,雖然窮,但身上每一塊肌肉都是鼓脹的,吃什麼都香,不像現在,每次坐進浴池裡洗澡,那幾層垂掛在腹部的皺皮令他相當洩氣,吃到一點油膩就飽。剛認得薛醉馳的時候,黃天鳴因「拋頂宮」不慎被捉,上海法租界的巡捕將他扒得一分不剩,只得偷渡回了青雲鎮,蹲在薛家門口討飯。薛醉馳抱著兒子出來,兒子手裡拿了個糖餅,黃天鳴也顧不得,上來搶了糖餅便逃,與張屠夫迎頭撞上,摔了個仰面朝天,糖餅瞬間在地上碎成齏粉。待睜開眼,上方一個黑影已遮雲蔽日,只見那黑影伸出手來,罵道:「一個大男人,幹什麼不好?要去做這些事!」

薛醉馳嘴上雖凶,手卻是暖的,將黃天鳴一把拉起,還帶他回宅,給他一碗飯,兩件乾淨的舊衣服。他也知道要感激,卻怎麼都講不出口。出來的時候見庭院右角上一個高高聳立的古塔,每層塔角上都掛了獸嘴銅鈴,便問一個下人:「這是哪裡?」

「是哪裡都跟你沒關係,那是讀書人才能進的地方,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