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正位的惡魔(6)

黃天鳴瞬時百感交集,那間氣派老宅、華麗繁茂的庭院,竟在他心裡種了根。那是洋樓林立的上海灘鮮見的奢華,尤其那座藏書樓,散發出的傲慢與端嚴,更教他難以釋懷。人之貪慾,便是隨經歷與眼界而一擴再擴,才養成了一隻陰暗的猛獸。此後,他像是突然換了個人兒,搭上香菸店老闆的女兒孟卓瑤,成親後便將她的嫁妝盡數拿出來做本,高價收購了一批繭子,於是一傳十、十傳百,周邊的養蠶戶都將繭子送到他這裡來,搞得外省紡織廠來的買辦只得來找他談判。他倒好,微微一笑,往鎮東一指,說道:「我如今是跟薛家合作,把繭子送他那裡加工的,要談也找他去。」次日,他搶先一步去找薛醉馳,將繭子送上,二人聯手,狠狠敲了那外省買辦一筆。

黃天鳴與薛醉馳這麼樣合作了幾筆買賣,每次都是黃天鳴去收繭,薛醉馳支付一半的本金,並負責與外省買辦談判,簽合同。某一天,外省來了大戶,開口便要收一噸繭子,但要得很急。薛醉馳當下也不敢允諾,去找黃天鳴商量,他胸脯一拍,說包在他身上,這筆錢怎麼也要賺下來。於是薛醉馳簽了契約,上頭寫明若十天內交不出貨,便要交十倍罰金,數目龐大,他只得抵了自己的宅子。

於是那幾天裡,黃天鳴拼了命地收繭,薛醉馳亦加派人手,忙於將貨入倉,這樣幹了八天八夜,到第九天,一噸繭子已七端八正,只等那買辦來收。結果當晚繭倉突然火光衝天,將兩人的心血與本錢統統燒了個精光。繭子入庫前早已曬得精幹,一點便著,何況忙了那幾夜,管倉庫的自然已累得找不著北,只顧扒在庫房的繭袋上睡著,次日待滅了火,將人拖出來,已成一塊焦炭。薛醉馳那天如被五雷轟頂,只在燒成狼藉的繭倉前站了有大半日,待回過神來,黃天鳴已站在身後,只講了一句:「這個罰金,我來出,但宅子要給我。」

薛醉馳幡然醒悟,自知著了道,伸出手緊緊掐住黃天鳴那根粗壯的脖子,他自知已失去一切,也就顧不得自己的命,只圖一時之快。眾人撲上來,將他的指頭一根根掰開的時候,他隱約看見黃天鳴佈滿血絲的眼睛裡流露一絲獰笑。

「你要有報應的!有報應的!」

這詛咒,如今果真穿越時空阻礙,釘在了黃天鳴的背心上,深入、精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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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雪兒的墓地,買在西山頭最不起眼的角落,且不講風水,就連一塊用來擺貢燒紙的平整地方都是沒有的。所以秦氏只將兩隻粽子,並一串荔枝擺在石碑底下靠著。因身邊荒墳林立,紙錢燒成灰片後被風一吹便四散而去,也不知地府的女兒拿不拿得到,不會還是被野鬼搶去了吧?

她這樣想著,神色也變得木然,黃莫如遠遠站在後頭,半步都不靠近,像是怕紙灰玷污了他的薄綢對襟短褂。她沒有怪他,只是偷偷苦笑,更將他視作平常而嬌貴的少年。

「走吧,我帶了雲樂坊的點心,到你家去吃一些?」他手上果真提了一個奶黃的紙包,滲出斑駁的油印。她只得嘆一口氣,便先他一步走下山去,在家裡等著。

紙包打開,裡頭並了兩個小紙包,一個放著花生酥,另一個裝的是核桃餅。她坐在櫃檯後頭,聞著點心油汪汪的香氣,半點都吃不下。

「吃一點?」

趁四下無人,他拈起一塊花生酥,送到她嘴邊,那油氣也跟著逼近,她登時胃部翻江倒海,「哇」地吐了一地清水。

「怎麼了?」他忍不住上前撫她的背,越是撫,她越是嘔得厲害,便急著將他推開,臉色煞白地瞪了他一眼。

「自己在我身上作的孽,還問我怎麼了?」她突然眼淚汪汪起來,像是滿腹滿腔的委屈,盯著指甲蓋上蒼白的細月牙,就再也沒有理他。

他定定站在那裡,說不出一句話來,像被木樁子從腳心板縱穿到頭頂,每一寸都動彈不了。

兩人就這麼樣對峙了好一陣,起初只是被尷尬與驚訝弄得無法回神,後來卻漸漸演變成了賭氣,都刻意要用冷戰來逼對方退步,結果卻陷入了更深一層的焦慮。

「按理講,我也未必一定要這個孩子,不過你也知道,如今白小姐去了,要再找個靠得住的人來處理也挺難,我可不想讓古郎中來做!」

「古郎中」是指青雲鎮一家藥房裡雇的一個叫古瑞生的江湖郎中,成日裡酒壺不離手,每次出診都滿身酒氣,誰都厭他。尤其女人家要看個婦科病,自然都是選白子楓的,人清爽,醫術也高明得多,口風也緊得不得了。如今她這一死,像是把青雲鎮女人中間某個隱私而又關鍵的環節給切斷了,她們表面如常,卻心如油煎。

「哈!哈哈!」他仰面大笑,像是要將從前的抵死纏綿悉數毀滅。她在那笑意裡嗅出了一絲憤怒,遂覺得毛骨悚然,面部肌肉卻紋絲不動,以扭曲的平靜應對他的癲狂。

他好不容易停住笑,將兩隻紅彤彤的眼球對住她,啞著嗓子道:「你何不去問問房裡那位的想法?我們不是當著他的面做過麼?所以他也應該有份!」

她想也不想,便摑了他一掌。他如釋重負地轉身走了,像專為候著她的耳光,好藉此走掉。她氣得怔怔的,兩隻手不住發抖,想把檯面上的兩包點心捧起,那些花生酥、核桃餅卻在黃紙裡不住蹦跳。

點心捧到裡屋,放在桌上時,已碎了好幾塊,她覺得不怎麼嘔了,便拿起一塊,捏碎,再拿起一塊……

「這可是給我吃的?」田貴從床上坐起來,眉梢劃過一道殘忍的弧線。

她不由站起來,後退了幾步,指尖的餅屑落在石磚地上,彷彿已預知生命也即將出現如此破碎的隕落。

面對這樣的豔屍,李常登連呼吸都有些滯塞。

唯有死了的秦氏,才會面容坦然地躺在李常登眼前,一絲不掛,每寸每縷都肥瘦得當,乳房微微外擴,均勻地攤在兩側,中下方一條細細的勾線將皮肉繃得極為緊密,唯小腹那道淺淺的妊娠紋出賣了她有過生育的秘密。他竭力將眼睛避過屍體有稀疏體毛的私處,那是他和喬副隊長,及鎮上幾位閒男子在茶館千萬次意淫調侃的部位,如今卻以近乎荒謬的形式償其所願。秦氏的皮膚呈淡藍色,喉嚨上有個小洞,那裡曾經流出許多的血,滋潤了地磚縫裡的青苔。

李常登不明白,這樣的女人怎麼會死,人們每次路過油鹽鋪,往裡張望的辰光,都彷彿在朝拜一樽玉雕觀音,時光彷彿是繞著她走的,所以他們恍惚以為,秦氏是青雲鎮的一個永恆。這「永恆」現在竟被交到了他的手裡,讓他給她一個說法,他茫然失措,灌了半瓶燒酒,這種失控的情形,唯多年前張豔萍出嫁那一天才有過。而更讓他難以釋懷的是,即便是死了的,正在腐爛的境況下,她依然是一具值得男人覬覦的肉體,生前拿長衣厚袍裹住的美,在此刻肆意綻放,變成氣勢洶洶的姿色。

秦氏的死,令青雲鎮所有成年男子都陷入某種微妙的恐慌,他們努力維持往常的作息,與自己的妻子親熱,心卻已偷偷碎了一個角,再也彌補不上。而女人們則長吁短嘆了許久,生怕會有「嫉妒之嫌」,更有甚者還會抹淚,戲做得過了,便也假了,只是旁人無暇拆穿。

根據現場的情況來看,秦氏像是死於自殺。一個婆娘進鋪來,要買兩包鹽,卻見裡頭空無一人,以為是老闆娘去如廁了,便站在那裡等。孰料等了半晌都沒人出來,只她養的花斑貓從裡屋慢吞吞地走出來,嘴裡叼著一根細棍子。婆娘以為這畜生又是偷了筷子之類的東西,便上去將它捉住,終於看清楚這分明是女人挑頭路用的象牙簪子,上頭纏了幾道紅絲。她當下便發覺事情不對,於是邊喊秦氏的名字邊摸進屋子裡去,只見人已倒在血泊裡,兩隻眼睛直勾勾瞪著天花板。婆娘下意識地想暈,突然想到身邊也沒有人救,忙強打精神,軟著腿跑出來叫人,等隔壁正蹲在家門口給魚刮鱗的男人上來詢問了,她這才往油鹽鋪一指,說聲「出人命了」,隨後不省人事。

更蹊蹺的是,長年癱瘓在床的田貴也不見了!

謊言是謊言,但流言卻多少帶有一些真實性,雖然摻假的成分也極高。青雲鎮居民自黃家丫鬟和白子楓被害之後,又掀起新的一撥流言潮。說的是田貴家中必定遭了附近的水匪打劫,秦氏為保清白,才用簪子自盡,而田貴則是水匪為掩蓋罪行,將他擄去沉湖了。這種說法源於桂姐丈夫的事情,所以強匪從來都是鎮民幻想中的陰霾,聞風便喪膽,卻誰也沒有見過。

夏冰將這一噩耗告知杜春曉的時候,聲音都是哽咽的,原已打算好要受她幾句奚落,孰料她眉頭鎖得比他還緊,脫口道:「都怪我那牌解得不好……」

「你又替她解過牌了?什麼時候?怎麼說的?」他即刻來了精神,表情像要把她的腦袋囫圇吞下。

杜春曉最後一次見秦氏,天陰著一張臉,烏雲擠擠挨挨地隨風而動,欲哭無淚的模樣。她一面擔心這雨勢,一面卻還是硬著頭皮往油鹽鋪趕。因是傍晚,裡屋飄出米飯的香氣,與醬油味混在一道,有股溫吞吞的暖意。她不由地放鬆情緒,站在店堂裡等,過不久,秦氏果然從裡頭走出來,手裡還握著一隻湯勺。看到鋪子裡有人,先怔了一下,遂笑起來,說聲「杜小姐,你等一歇」,便回轉身去,待二次出來迎客,已摘了燒飯用的圍兜,湯勺也不見了。

「杜小姐,大老遠跑來,不會只是買瓶醋吧?」

杜春曉能從她的語氣裡嗅出秘密的幸福,這幸福令她百感交集,一時也不知如何反應,只得愣在那兒。

夕陽餘暉從雲縫裡鑽出,透過油鹽鋪大門,落在秦氏腳下,光芒黯淡得教人沮喪,卻讓杜春曉鬆一口氣,起碼一時半刻是不會下雨了。秦氏將一張傾城的臉隱在暗處,聲音像是從地獄的某個花園傳來,只問:「來給我算命的麼?」

「是,上一次沒讓你算成,所以特地趕來再算,免費。」杜春曉週遭的空氣已變得清甜,有夏去秋來時特有的舒爽,可她體內的神經卻一刻沒有鬆懈,生怕漏過一點關鍵的東西,至於那東西是什麼,她自己都還沒底。

「她要算什麼?」夏冰啞著嗓子追問。

「算她幾時會死。」

那副小阿爾克那裡的每張牌,杜春曉都刻骨銘心。

過去牌:正位的命運之輪。意指她生命力旺盛,原是可以長壽的。

現狀牌:逆位的節制,正位的倒吊男。情慾放縱,內心矛盾,加速了她的死亡進程。

未來牌:正位的死神。死神已悄然貼近,正在不遠處對她微笑,手中執一把鋥亮的鐮刀……

她想起在英倫唸書的時候,與幾位同樣好奇心過盛的同學一道加入所謂的「邪教」,親見膜拜死神的族群,清一色黑斗篷矇住全身,面孔彷彿都藏在夜幕下,只露出一對發亮的眼球。兩名祭司用長柄鐮刀刺穿烏鴉的一對翅膀,將它釘在教徽上,那烏鴉發出歇斯底里的慘叫,像一個瘋子拿十根手指狂按管風琴的白鍵。

那是杜春曉頭一次如此真實地觸摸到死亡的輪廓,後來它停在秦氏的眉宇間,便再也沒有消退。

「你是怎麼推斷出她要死的?是自殺還是他殺?」

杜春曉默然,她不想告訴夏冰,並非所有推理都是憑她思維敏捷,有一些無法解釋的靈感會與手中牌心有靈犀,冥冥中已給出了真相。只是她清楚,但凡精確的預感,必定是有原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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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了,鎮上又少一位美人兒。」

黃夢清掰著指頭算給杜春曉聽,邊說還邊笑幾聲,表情毛骨悚然的。

所幸杜春曉已習慣她的「冷酷」,也不大計較,只抱怨黃家的早餐沒有鹹鴨蛋,威脅說若再不供應,便要搬出去。

「哼!快別說這個話。」黃夢清冷笑一聲,戳穿她的「西洋鏡」,「也不想想你是怎麼又回到我家的?我娘那個事算你掩飾得好,能糊弄過去。可你也得在別的地方出點力,比如現在家裡鬧鬼,你可想到法子捉了?」

黃夢清提及「鬧鬼」一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只不知從幾時開始,三位太太屋子的門檻上都會發現一隻死雀,像是有人從門廊上掛的鳥籠子裡掏出來活活扼死,再放上去的。起初幾個丫鬟以為是誰惡作劇,也就沒有跟各屋的主子說明,後來連少爺小姐的門檻上都出現,甚至大老爺也沒被放過。於是傭人私底下傳開,說是死去的原屋主薛醉馳陰魂不散,才做出這些事來。因那些鳥籠子也出自他的手,後來人被趕出去,做工精美的籠子倒是全留下了,只換了些合新主子口味的珍禽,所以黃家豢養的鳥雀接連被害,有人便臆測可能是薛醉馳用這法子控訴,隱喻黃天鳴拿卑鄙手段鳩佔鵲巢一事。這些話自然也是從鎮上一些略微知情的老人嘴裡聽來的,經過整合加工,竟也傳得像那麼回事。

所以黃家因那些鳥雀的死,所有人都變得有些惶惶然,說話走路都是端著心的,生怕做錯一點兒,挨心浮氣躁的主子一頓打。張豔萍瘋得愈發厲害,老爺已教人跟上海的大醫院聯繫,下個月就要將她送過去治療。而黃慕雲則瘦得脫了形,可以幾天不講一句話,飯量小得同餵鳥無異。黃莫如雖還做些常規的事,卻顯然心不在焉,有一回竟把未熄滅的煙蒂摁在一個丫鬟的肩上,過後只說是不小心。雖然沒有人挑明,但這個家的確正瀕臨崩潰邊緣,唯大太太孟卓瑤,還仗著原配夫人的身份主持大局,製造天下太平的假象,以安撫人心。最不可測的人,反而是蘇巧梅,突然講要信佛,從此吃齋守戒,惹來眾人稱奇。

這些不正常的人裡頭,除孟卓瑤之外,其實還有一個正常人,便是素來不受關注的黃菲菲。倒並非她低調,而是身份地位都不如其他三個,反而樂得自由。

「其實這個鬼,要捉住還是不難的。」杜春曉每次壞笑,便是「胸有成竹」的表現。

「那可好了,不如你現在就算一算,找出那個『鬼』的來路。」黃夢清趁機用上「激將法」。

無奈杜春曉卻一口回絕:「現在不能說。」

「為什麼?」

「你又不是不知道,在弄清這個『鬼』的目的之前,我會一直把秘密壓在肚子裡。」她一面將扁平的肚皮拍得「啪啪」響,一面從桌上拈起一張隱者牌,放進黃夢清手裡。

夏冰找到黃家二小姐的時候,她正一個人站在庭院裡玩射擊,手裡握一把不知從哪裡弄來的長桿獵槍,把幾隻玻璃空瓶依次列在蓋井的石板上,然後挨個兒打,每打一槍便震天響,竟也沒人過來管,反而逃得一個不剩,可見傭人已經習慣了,也怕了。按黃夢清的說法,菲菲是性壓抑,將槍當那話兒來疼,話講得雖粗鄙,卻不無道理,只當事人還自以為特立獨行,神氣得很。

「講過幾百次了,我晚上只要一睡下,電閃雷鳴都轟不醒我,哪裡還會出來亂逛?你問了那麼多,無非是懷疑我。」二小姐眯著一隻眼,把槍口往夏冰臉上一指,唬得他當即退後兩步,「我若要殺人,就用這個,方便省事。」

「二小姐,若殺了人還不想吃官司,可不能用這個。」夏冰假裝哆哆嗦嗦地移開槍管,他已從杜春曉那裡知道對付黃菲菲的秘訣,那便是假裝弱勢,滿足她自高自大的心理。

黃菲菲一臉委屈,將拿槍的手臂放下,低聲道:「怎麼你總是問這個問題呢?」

「也沒什麼,只是有下人在案發當晚和案發以後,都看到你半夜出現在那兒,所以照例我都要問問。你放心,我們保警隊查案都一視同仁……」夏冰不想出賣桂姐和小月,少不得打了馬虎眼。

她點了點頭,突然把槍往地上一摔,罵道:「這可奇了!既然有下人半夜看見我在院子裡亂轉悠,那敢問他們出來又是幹什麼呢?難道你不查查?」

他覺出她的異樣,憤怒裡流露出的那一點沒底氣,便回說:「您放心,我都問了。大家講的話,我們都要進行核對,不針對二小姐你一個人。」

「睡覺!」她擦一把額上亮晶晶的汗珠,怒氣衝衝道,「那幾天,我都在房裡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