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正位的惡魔(7)

「若真的是在睡覺,也沒什麼。不過……」他決定將上一軍,「家裡一下死了好幾個人,晚上還能睡得熟,倒也難得。」

她果然急了,撿起槍抵住他的下巴。因動作來得突然,他毫無防備,但心裡竟真有些隱隱的怕。

「你這話講得有趣兒,不曉得咱們家裡的人個個都生了鐵膽的麼?若不是做什麼都心安理得,當初就不該住這兒!」

這番話倒帶了幾分出人意料的血性,他不禁懷疑起自己的判斷來,女性之複雜程度,是夏冰怎麼也上不完的一堂課。

「我再給二小姐一句忠告,」他硬著頭皮,假裝不曾嚇倒,以表現一點所謂男子氣概,「槍是男人玩的,女人最好不要碰。不是懷疑二小姐會動殺心,只是一時走了火,殃及無辜,也是有的。」

「你們懂什麼叫無辜嗎?死的那幾個人,就一定無辜?」她脫口而出,顯然是有些壓抑太久,不得不爆發的感觸。

「二小姐從何說起?難不成你知道那些死人有什麼不清白的地方?」

「有沒有,你把案子破了不就真相大白了?興許不是哪一個人不清白,卻有那些髒人兒把她們玷污了呢。」她露一半藏一半,說得很慢,措辭都是字字斟酌過的,意思是只拋出一個線頭,接下來還得夏冰他們自己往裡探索。

李常登與黃慕雲面對面坐著,問的也只有一樁事情:「田雪兒死後不久,聽說你娘和二太太大吵過一架,你娘當下還放出話來,說要把見不得人的事情捅出去。你可知道是什麼事?」

黃慕雲保持苦笑,兩隻眸子也已深深陷進去,若把臉皮剝了,便成不折不扣的骷髏:「我也不知是什麼事,我娘從沒跟我講起過。」

李常登直覺他有所隱瞞,口吻便有些不客氣:「二少爺,如今什麼陣勢,你不會不清楚吧?人死了那麼多,凶手還逍遙法外,每一點線索對我們來講都是好的,有用沒用另當別論……」

「真不知道什麼事,可能是下人嚼了什麼舌根,被我娘聽見了,信以為真吧。」黃慕雲擺擺手,似乎已筋疲力盡。

「那麼,二少爺,你有沒有見過丫鬟做針線活時,用的純金頂針呢?」

「頂針?」黃慕雲怔了一下,遂垂下頭,露出茫然的表情,「有倒是有,我見從前碧仙用過,當時就猜她被外頭什麼扮闊的男人給騙了,還問過一句,她說只是死去的外婆傳下來的。我覺得她騙人的,家裡窮成這樣,能賣的不能賣的都典出去了,哪裡還會剩這樣的貴重物。」

「那除了碧仙,還有誰用過?」

黃慕雲搖頭,皺眉道:「想不起來,碧仙是我娘房裡的,我去得多,自然看到,其他幾房的丫頭我哪裡能成天盯著?」

「不過……」李常登決意要玩個花樣,「好像有些下人不是這麼講的,說你二少爺去其他幾個房裡也挺勤快。」

「胡說!我哪裡有這樣的閒工夫去跟丫頭嬉鬧?又不是我……」那後半截話,他硬生生吞回去了。

李常登假裝沒聽出味兒來,繼續道:「下人中間有人講,說黃家幾個丫頭中,就屬田雪兒長得最標緻,男人看了沒有不動心的。所以二少爺想必也……」

黃慕雲又氣又急,一時憋不住,便脫口而出:「雪兒明明是跟我哥好上了,怎麼還賴在我頭上?」

「多謝二少爺。」李常登站起來,向臉色蒼白的黃慕雲拱了拱手。這是他接這案子以來心情最為愉快的一天。

原本他就把重點懷疑對象鎖定在黃家兩位少爺身上,除他們之外,沒有人能讓幾個丫鬟都如此確信自己能飛上枝頭變鳳凰。但打開突破口卻又是難的,他們誰都不像是沉不住氣的人,所幸白子楓的死與張豔萍瘋病發作兩件事,顯然將黃慕雲變脆弱了,何況他對白子楓的深情,那天去認屍時的表現,已等於昭告天下;而黃莫如那裡卻還似銅牆鐵壁,掘不出一個小窟窿來。

如今,漏洞終於有了,由那洞內透出一絲曙光,令李常登欣慰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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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巧梅胃裡空得難受,自從齋戒以來,她便總是處於空腹狀態,胃袋都是冷的,酷暑竟也蒸不倒她了。但飢餓也讓她暴躁,偶爾會想要把觀音像摔出窗外去。更教她不安的是門檻上的死雀,儘管後來各房到了晚上便將鳥籠子都統一收進一間通氣的空屋裡,早上杜亮再讓下人挨個兒掛出來,可陰影到底還是有的。她對養鳥不算熱衷,起碼不像張豔萍,每次路過那裡,便看到她仰著脖子逗她的鸚哥兒,手裡握一把細黃米。

這樣的多事之秋,本該是蘇巧梅發揮「長處」的時刻,卻忽然選擇了退隱,這其中自有她的道理。正如黃夢清私下和杜春曉分析的那樣,如今怪狀況有些多,太冒頭兒了也不好,何況她心裡還在為某件事心生愧疚,要奪權也得風聲過了再說,現在要以逸待勞,靜觀其變,一切複雜的意外都讓孟卓瑤去承擔便是。至於是什麼愧疚,要逼得她吃齋唸佛,其實她自己也竭力不往那個地方去想,某些念頭就像潛伏的野獸,是摸不得的,一碰就抓得你遍體鱗傷。

所以李常登渾身冒著煙味走進來的時候,她的心都抽緊了,尤其是對方的問題,簡單乾脆,卻讓她啞口無言。

「二太太,聽說前不久……哦,就是田雪兒剛死沒幾天,您跟三太太吵過一架?」

她只得寒下臉來,表示默認,實則心臟已提到喉嚨口。

「聽說吵得夠凶啊,三太太硬說您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虧心事兒,你可知道她指的是什麼?」

果然要問這個!她死抓住蘭花椅的扶手,怕一鬆手整個人都要滑脫出去。

「不瞞李隊長說,三妹的瘋病肯定不是一時發作,因是潛伏好久了吧。所以您說我們吵的那天,她也是突然地便衝起來了,指著我鼻子罵了好些難聽話。也不只說我做虧心事兒之類的,有許多呢。我當時便覺得奇怪,也想叫她說清楚,可她激動得很,語無倫次的,哪裡還有句像樣的話?後來也就沒再計較。您如今倒來問我這個事兒,叫我可怎麼回答好呢?」

雖是肚腸裡的油水均被齋菜刮乾淨了,她倒還保持冷靜,講話滴水不漏,只一個勁兒暗示張豔萍是早有癥結。

「聽說,大公子和死去的丫鬟還有些秘密來往,你可知道一些?」

蘇巧梅「噗嗤」一下笑起來:「這話說得可是沒譜兒了,你說黃家兩位少爺都正當壯年,心裡沒點兒想頭才奇怪呢!莫如縱真的跟下人有什麼,我們也只當不知道,心裡有數就好。」

「如此說來,二太太倒也不排斥自家公子和下人來往咯?不知三太太是不是也有這個念頭。」

「她怎麼想我可不知道,若是為了莫如和丫鬟的事兒就雞飛狗跳的,那可就錯了主意!也不想一想,自己是怎麼混上來的!」她說完便吃了一口涼茶,將先前的慌亂統統壓下去了。

在李常登眼裡,蘇巧梅只是個外強中乾的潑婦,與張豔萍的直爽潑辣有雲泥之別,然而如今看她掩飾秘密的功力,又不得不服,果然是見過世面的女人,到底講心機的。於是,他便打起十二分精神,誓要從她嘴裡套出關鍵的東西來。

「呵呵,那還是二太太開明,默許大公子和丫頭的事兒,原本可有想好要怎麼和老爺挑明,把姑娘娶過門兒呢?」

「這話說得稀奇,莫如是什麼身份?田雪兒又是什麼身份?哪裡配進這個家?」

「那田雪兒若是懷孕了呢?」

「那誰又知道是不是莫如的孩子?」

「田雪兒」三個字一出口,蘇巧梅便意識到自己敗了,只好絕望地看著李常登臉上堆起的菊花紋,手指不停打戰。

「多謝二太太了。今天得請大公子跟我到保警隊去一趟,沒什麼事兒,只是聊聊天,套套情況,請放心!」

李常登臨出門前拋下這一句,算是為張豔萍報了「一箭之仇」。

依喬副隊長的經驗,審訊黃莫如最多一天就能有突破,首先對方雖是個後生,卻是細胳膊細腿,一看便是吃不住苦頭的,至於是否經得住嚇就難講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但黃莫如在保警隊的一舉一動,尚屬於「沉著鎮定」的範圍,因審訊間設在臨時牢房東側最裡一間,通風不好,悶熱無比,這是李常登刻意為之,就是要讓疑犯難受。當然,在審訊黃莫如之前,喬副隊長與夏冰私下商量過,認為在沒有確切證據的情況下便開堂私審實在不妥,即便從旁得知黃莫如與田雪兒有過什麼,也不代表殺人的就是他。無奈隊長堅持,說死的人實在太多,拖不起了,還是來點硬的,只要看著不像屈打成招就行。言下之意,就是要用陰招兒逼供。

所以從進審訊室那天開始,黃莫如每天的食譜都是固定的:梅乾菜扣肉、爆魚、醬油皮蛋,外加一碗白飯。表面看也沒什麼不妥,但倘若不給水喝,卻是要人命的。他開始也不大明白,吃完東西,喬副隊長便和他聊天,反覆強調的只有一句:「你和田雪兒到底是什麼關係?」他自然是不認的,堅持說沒有關係,說到後來嗓子有些乾,想要涼茶,結果只換來嗯嗯啊啊的敷衍,追問愈發緊迫,茶水遲遲不來。撐到傍晚,又是那幾個菜擺上來,他已沒了力氣,含一口乾巴巴的米飯在嘴裡,連忙吐了,其餘的更不敢吃,只拿一雙噴火的眼睛瞪著喬副隊長。

「嘿嘿,大少爺,辛苦的話就躺一歇,不過辰光不能太長,我要回去吃飯了,接下來是李隊長。好好保重。早日交代,早日澄清,也好早日出去。」

才躺倒一刻鐘,果然李常登便打著飽嗝來了,嘴邊還咬一根牙籤,看到黃莫如身邊那頓晚飯還紋絲未動,便笑道:「大少爺,嫌菜不合胃口啊?」

他沒有理會,翻了個身,拿背對住李常登。突然肩上一緊,整個身子已被兩名警員拎在半空,就這樣拖到桌子跟前,一隻白熾燈吊下來,在眼前不住打晃。他閉著眼,不敢叫一聲,怕蒸發了體內的水分。其實他也不曉得自己能撐多久,累和餓是次要的,要緊的是能不能從這裡出去,他心中已開始隱約怨恨起爹娘來,原來預計自己當天就能出去,可待得越久,就越茫然,當初滿滿的信心已被飢渴交加的現狀漸漸削平。

氣勢明顯變弱的黃莫如,在酒足飯飽的李常登面前,全無招架之力,他的舌頭像枯紙一般苦澀,每動一下,身上每個毛孔都會疼痛。所幸心裡的絕望多少也有一些化作了悲憤,所以嘴風更嚴,乾脆問什麼都不開口,只是將額頭抵在桌沿上,後頸被白熾燈照得熱烘烘的,蚊子不斷攻擊他裸露的皮膚,背上的汗液結成乾鬆的鹽粒,然後被新沁出的汗液融化。他儘可能不動,保持體力,明知這麼做也撐不了多久,卻彷彿要跟誰賭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