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正位的惡魔(8)

「大少爺,這樣可不行啊。若想早些回去,就把知道的都講出來。咱們還是從老問題開始,你跟田雪兒,到底是什麼關係?她是不是你的情人?她肚子裡有了你知道嗎?那是不是你的種?」

李常登說出的每個字,都對他造成很深的刺痛,但他繼續選擇默然,不承認也不否認。

「大少爺,聽清楚了沒有?沒聽清楚,我就再問一遍。」

他聞到很濃的酒氣,耳邊也多了一些熱量,明白是李常登正俯下身貼著他的太陽穴追問時,便乾脆閉上了眼。此時,嘴唇已像燒焦一樣難受,好像與空氣摩擦便會著火,身體正歇斯底里地呼喚水源,幻想自己已回到家中庭院裡的那口井邊,縱身跳下,讓陰涼墨黑的井水將他吞沒……這樣想著,繃緊的靈魂也稍稍有些解脫。可酒臭又將他熏回現實裡,還是那間方正的審訊房,一盞燈,一個面目可憎的保警隊隊長。

這一夜,對黃莫如來講,抵得過十年苦役,他其實一直醒著,卻假裝已經睡著。中途的確有一段時間失去過知覺,他猜想其實只是暈厥,但李常登拿了一杯水,他拿了一杯水!

那杯水放在離他不到一尺的地方,人渴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原來與駱駝無異,連水的味道都聞得出來。他舔了舔舌頭,乾裂的唇皮快要刺破舌尖,半個身子已撲在桌面上。此時卻感覺背後的椅子被移向桌沿,將他的胸膛牢牢貼在桌沿動彈不得,若想再退回去,恢復剛剛的臥姿,已是不可能了。

如今識破這個陰謀,早已來不及了,只能眼睜睜看李常登拿起杯子,一口將水喝盡。他盯住他的喉嚨,看金子一般珍貴的東西白白流進敵人的體內,卻連恨的力氣都沒有,只能沮喪地趴在桌上,擺出一個乞討的姿勢。

「求……求求你……」他終於開了腔,頭一句就踐踏了之前辛苦累積起來的自尊。

李常登笑了:「大少爺,不就是水嘛。何必要用求呢?直說就行了。不過,你跟田雪兒到底是什麼關係呀?」

他突然發現,眼前這個人,其實只是打著審訊的幌子逼供,儘管無任何憑據,直覺卻告訴他,這個人是在報復。至於報復些什麼,是他完全想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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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夢清已三天沒有跟杜春曉說話,連步行繞一大圈去飯廳的路上都互不答理。其實杜春曉是想和解的,無奈對方怎麼都不肯,一張冷若冰霜的臉把什麼都擋在外頭了。二人冷淡的原因不言自明,黃莫如被保警隊帶走以後,黃天鳴走了許多門路,想把兒子保出來,孰料李常登硬得很,只說死了太多人,所以點滴線索都要挖掘乾淨,若再發生命案,罪責擔不起,所以無論如何不肯放人,連見都不許。除了老爺和二太太正竭力奔走之外,最急的便是這個姐姐,提議要杜春曉通過夏冰,讓弟弟回來。

誰知杜春曉非但沒點頭,還講了一句無情話:「其實我也覺得大少爺可疑,讓他在裡頭待幾天也好,沒準還能招出些什麼來。」

金蘭交就這麼樣決裂,杜春曉卻依舊厚著臉皮,每日在黃家吃喝,夏冰都覺得不好意思,勸她回書鋪去。她兩眼一瞪,罵道:「所以說你這書呆子就是呆!我留在黃家自有我的道理,夢清那臭脾氣過幾日也就好了,你著什麼急?」

夏冰果真也是「皇帝不急急太監」,怕她們真的從此生分了,也是可惜。與此同時,他也是惦記著黃莫如的事,要求參加審訊,卻被喬副隊長擋了回去,只說大少爺嘴硬得很,什麼都不招,只能拖著。他一聽便來了氣,直覺不能把一個人拖死在保警隊裡。喬副隊長冷笑回他:「傻小子,這個事兒你莫再操心,黃家大少爺現在好得很,既沒缺胳膊少腿,身上也沒掉塊肉下來。只是死的人有點太多,縣裡都驚動了,給我們的時間不多。」

「那……讓我去跟他聊聊,說不定能套出話來。」他大著膽子提議,頭頂當即挨了喬副隊長一下。

「你小子犯渾犯到什麼程度啦?李隊長都問不出來,你比咱們還能些?趕緊回去查查別的線索,不要放過一個男下人,懂了沒?」

倒不是挨了這一下讓他不服,但夏冰多少還有些關心黃莫如的情況,進保警隊兩年半,從未見過兩個隊長正兒八經審訊嫌犯,都是公然踢上幾腳,嘴裡凶一些,那些扒手就什麼都招了。所以單單那份好奇心就很重,饞得他無論如何都想探個究竟。因臨時牢房是由兩名警員輪班看管的,值夜班的顧阿申恰好是他從小玩到大的赤膊小弟兄,有了這條門路,他便提了一包豬頭肉和一斤黃酒,大搖大擺跑去跟人家攀交情。顧阿申弄明白他的來意,笑道:「看不看都是那麼回事兒,每天都不虧待他的。誰都曉得他什麼來歷不是?」

雖說那些囚室從前未關過半個人,石灰牆卻還是黃的,裂縫裡刺出一些稻草,夏冰可以想像顧阿申每天無所事事坐在椅子上,將椅背往後仰靠於牆,然後一根根拔出那裡的稻草,動作悠閒得一如等死。如今有個活人可關,於他來講多少倒還有些興奮。所以他夜裡真的捨不得打盹,期待與那疑犯一同呼吸。顧阿申也試圖要跟黃大公子聊天,可李隊長下令不得供水,所以他便斷了浪費疑犯口水的念頭。其實他從來不相信他是凶手,尤其他剛跨進牢房的瞬間還被隆起的泥塊絆倒,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人,絕對下不了狠手。顧阿申的爺爺從前在縣裡當民兵,親手拿刺刀捅死過幾個共產黨,回來後,眼神都不對了,看什麼都有種哀傷的淡漠,讓他直起雞皮疙瘩。但黃莫如沒有那樣的眼神,像竭力在掩飾恐懼,來這兒不到一個鐘頭,便差不多要把鋪上的稻草都扯光了,那種焦慮裡隱含著憤怒。所以他跟夏冰講:「看起來挺可憐,幾天來只喝過兩口水,用來吊著他性命的,若真是他幹的倒也罷了,若不是他……」

夏冰已聽不見顧阿申後頭說的話,只怔怔地望住黃莫如那張灰暗的臉,他整個人縮成一隻老鼠的樣子,一動不動,不曉得有無呼吸。

「大少爺?」

他叫了他一聲,聲音怯怯的,很快便融化在空氣裡。

「大少爺?」

他又叫,未得到半點回應。

「怎麼還要這樣審的嗎?」

夏冰明顯把氣出在顧阿申身上,那是唯一能讓他甩臉子的人。

「別跟我急呀,上頭的命令,又不能不聽。」顧阿申逕自折回,將那包豬頭肉打開,拈起一塊放進嘴裡。

杜春曉對夏冰的傾訴無動於衷,繼續玩她手裡的幾張牌,排了一副中阿爾克那,再對著它沉思良久。

貴人牌:愚者。

敵對牌:皇帝。

她歪著頭,慢慢把牌收好,掏了一下耳朵眼,神色卻半點也不悠閒。按牌理來講,能助她一臂之力的是最不受人關注的一個人,礙事兒的卻大權在握,極難應付。她從不信牌,卻會在裡頭找靈感,這一次,靈感似乎離她遠去,解出的答案都狗屁不通。

「你說他都半死不活了,寧願挨一刀也要喝口水,到這節骨眼上還堅持自己是清白的,那應該沒有問題了吧。」夏冰賊心不死地盯著她的牌。

她瞥了他一眼,笑道:「你果然對黃家人的脾氣不瞭解。」

「那你又瞭解多少呢?」他不服。

「首先,」她索性將牌打亂,一副欲提點他的模樣,「你最好查一下這些屍體是在哪裡被切去腹部的,呈屍地點都不是案發現場,那麼凶手又是在哪裡作案?」

「你錯了,屍體沒有做過大的移動,除了田雪兒死的當晚下雨,痕跡被沖刷掉之外,其餘三個人,痕跡都不明顯。」夏冰扶了扶鏡架,正色道。

杜春曉聲音極響地拍死一隻停在她左臂上的蚊子,說道:「你還記不記得,不止一個下人講,半夜看到黃菲菲站在案發地點,也不曉得做什麼?」

「記得,可就是問不出什麼來。」夏冰腦中又浮現出那把抵在他下巴上的獵槍。

「其實我現在心裡一直有三個疙瘩,一是如果四個死者裡有三個已經懷孕,那麼她們的孩子到底是誰的?都是黃莫如的?二是黃菲菲的奇怪舉動究竟意義何在?既然看到她的人不止一個,說明事情是真的,可這姑娘看起來又不像個有心眼兒的人,所以事情也就複雜了。三就是……」

杜春曉頓了一下,突然直勾勾盯住夏冰,吐出幾個字來:「田貴究竟到哪兒去了?」

「你是說,秦氏的死跟黃家的幾宗命案有關係?」夏冰擦去鼻尖的油汗,又長嘆一聲道,「其實我也早就懷疑……」

「懷疑你個大頭鬼!」杜春曉硬是將他的話堵回肚子裡去,徑直道,「其實倒不為別的,只有一點牽著我的心,她肚子裡也有個孩子。」

「這我都沒告訴過你,你怎麼知道的?」夏冰瞪大眼睛叫道,「可別告訴我說拿牌算的!」

「還真是拿牌算的!」

她忍不住嘴硬起來,其實是不敢告訴她,自己經常私下翻閱夏冰那個查案記錄用的小本子,夏冰小心翼翼將它放在隨身帶的灰藍色小布袋裡,那袋子卻經常落在杜春曉的書鋪。

已至夏末,天氣似乎一點都不想放過誰,雖然青雲鎮今年又熱死了兩位八旬老人,但魔爪還在繼續延伸。日頭不烈,卻照樣毒,魚塘街上曬燙的青石板踩在腳下,那熱氣灼得人路都行不穩。夏冰與杜春曉在保警隊附近的水果攤前挑西瓜,一過七月,瓜便怎麼都不甜了,紅瓤沙到泛黑,咬起來一股子霉味。他們吃了兩塊便撐不下了,將瓜皮用來抹臉抹手,眼睛卻是盯著保警隊那間平房的大門,專等李常登與喬副隊長出來。傍晚時分,是李常登先回了,直到夜色深濃,喬副隊長才滿面倦容地出現。因那水果攤早已回家歇去了,夏冰只好花錢請杜春曉去旁邊的茶樓待著,雖然更加隱蔽,觀察動靜卻也愈發吃力。尤其杜春曉看到喬副隊長這麼晚才回家,已猜到這二人在對黃莫如輪番審訊,心便沉了下去,後悔當初不聽黃夢清的話,早該想法子把她兄弟從裡頭弄出來的。

見到黃莫如的時候,他已形同鬼魅,眼神都是發定的,臉上佈滿蚊子塊,嘴唇縮成魚口的形狀,頭髮了無生氣地貼在額上。即便是這樣狼狽的模樣,他還是保持曾經養尊處優過的標記,舉止裡有乾澀的傲慢。夏冰將切成片的西瓜一塊塊隔著鐵欄杆遞進去,他卻一動不動,只是看著,顯然已經對週遭情況失去辨別的能力。

「吃啊!吃。」夏冰拿起一塊瓜,放在嘴裡咬一口。

他這才爬下稻草鋪,身後飛起幾隻巨大的蚊子。

才吃了兩口,便扶住牆,全身痙攣,在角落裡嘔了一陣,這才蒼白著臉,又吃了兩塊瓜,汁水順著手指流下來,滴在結塊的綢衫上。

「大少爺,我們不是來審你的,你什麼都不用講,只要坐著聽就可以了。」

杜春曉笑嘻嘻地將塔羅牌舉到表情木然的黃莫如眼前,他盯著那牌,剛剛被浸潤過的嘴唇緩緩舒展、上揚……

他看到正對著他的那張牌上,尖長耳朵後頭生有一對曲捲羊角的惡魔正在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