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皇后疑雲(1)

「你的意思是,她的死與簡政良的死果然是有聯繫的?」

「沒聯繫可就怪了,經過前邊那一樁事,任誰都想得到他們之間有聯繫。」杜春曉翻開最末一張牌——正位的皇后。心裡便「咯噔」一下,暗自驚疑,「怎麼跟給黃莫如算的未來牌是同一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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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莫如的抗拒,在杜春曉面前似乎沒什麼用,他只能坐下洗耳恭聽,腳底板沾滿了西瓜籽。

「大少爺,其實事情應該沒有咱們想像的那麼難,對不對?」杜春曉坐在牢房外的小板凳上,將塔羅放在膝蓋上,均勻地分成兩疊;空氣依舊灼熱,月亮的殘光經由小氣窗投射進來,彷彿在窺探她牌中的秘密。

她舉起的第一張牌——戀人。

「雖說都是含金鑰匙出生的,可人和人到底還是不一樣,有些是天生痴情種,比如你弟弟;另有一些則是脂粉堆裡打個滾便出來了,最是有情卻無情,大少爺你如今可是被保警隊疑成這樣的人呢。」杜春曉似乎有些樂滋滋的,讓夏冰渾身不自在。

第二張牌——魔術師。

她喜得拍了好幾下手,「啪啪」的爆響唬得顧阿申連忙跑過來,手裡還端著一杯梅子酒。

「好牌啊,好牌!」她仰面向天,一臉的感激,遂又轉向黃莫如,笑道,「這張牌,可是替你妹妹洗冤了。有下人說令妹曾深夜在呈屍地點徘徊,是誤會吧。其實是大少爺您穿著女裝,出現在那裡吧?大少爺是要做什麼事?」

她終於點中他的要穴,兩根手指夾起魔術師牌,戲蝶一般在空氣裡舞動。夏冰則激動得不停推整眼鏡架子,生怕看漏了她裝神弄鬼的動作。

月光不知何時已悄悄抽走,將黃莫如整個身子隱在夜色裡,宛若牆上一塊深濃的黑影。看不清他的表情,可從肩部細微的起伏揣摩出他是平靜的,甚至還能從這靜默裡嗅出一絲的感傷。

杜春曉卻是未知未覺的樣子,像正從野獸身上剝皮,是絕無可能替手中獵物喊痛的:「還有,陷害三太太和陳大廚有一腿的,其實正是少爺您吧?雖說甲套是二太太拿去給老爺的,可發現它的丫頭也是二太太外屋的人……哦,不對。該不會是用這法子繞著圈兒陷害大太太呢,不逼供紅珠也罷了,一旦逼供,她招出的幕後元兇必定是大太太,不用猜都知道,您必定允諾了她什麼終身大事了。大少爺,您心裡打的算盤倒也奇怪,不過我知道兩位隊長折磨您那麼多天,都沒把您的嘴撬開,我是斷不會再費這個勁的,無非是把這副牌告訴您,跟您知會一聲,免得到時您真上了刑場,都還喊冤。」

「其實呢,您扮成女人模樣,可能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癖好,這個我就不追究了。但田雪兒與你私通該是事實吧?三太太不知從哪裡得知你和這丫鬟的事兒,於是拿她作要挾,讓你娘不敢動她的主意。可惜這姑娘死了,嫌疑早晚要落到您頭上,所以您才變著法兒陷害栽贓三太太,原本是想讓你娘在老爺跟前吹點風,把三太太給逼走,沒料到事情發展出乎意料。藏書樓命案一出,保警隊反而來得更勤,嚇出您一身冷汗吧?事後甚至你娘自己都有些擔心是冤枉了三太太,可你倒好,又私下買通紅珠,把大太太都咬出來了。至於要害大太太的緣故,自然是因為田雪兒懷了你的種,被白子楓查出來了,她頭一個必須向大太太匯報,所以黃家上下就只大太太與你知道那丫頭珠胎暗結的事,你這才利用你娘去跟大太太結梁子。是不是這樣?」

「可他又怎麼能騙大娘吃飯咬到釘子呢?」夏冰像是在替黃莫如辯解,同時消除自己的疑慮。

「那是大太太自己糊塗的,我原也以為她是自編自演的戲,但後來想到一件事,蛋羹裡的確埋不下釘子,但米飯裡卻可以。」她翻開第三張牌——審判,「當日負責盛飯端菜的又是紅珠,她可以選擇讓哪個人咬到釘子。大太太吃蛋羹有個習慣,要攪著米飯一起吃,這才在咬傷的時候誤以為釘子是從蛋羹裡吃出來的,無意之中反而被疑作賊喊捉賊。你這樣害大太太的起因,是怕她把田雪兒懷孕的事情講出來,因大太太從前是小店舖老闆的女兒,沒唸過幾年書,大字不識幾個,所以不可能把知道的事情寫出來,只會不小心講漏嘴。所以要她封口,這法子是最有效的,順便還能離間三位太太的感情。呵呵,其實她們原本就不講姐妹情分,連表面功夫都做得極一般,只是這一來,矛盾更深,你坐山觀虎鬥,倒是能加速掃除障礙。可是這個道理?」

聽到這一聲質問,黃莫如總算抬起頭來,雖已槁顏枯爪,兩隻眼睛卻是犀利的:「杜春曉,不要以為單憑你的胡亂推測就能破了這案子,事情有你想到的一層,還有你想不到的一層呢!」

「那就勞煩大少爺把我那想不到的一層講出來聽聽呢?」

杜春曉藉機追問,對方卻沒入圈套,只冷笑道:「不是說我只要聽你講,可以不回答問題麼?」

語畢,他復又折回草鋪,縮成一團睡下,宛若幽靈暫時安歇。

黃莫如被送回黃家那天,蘇巧梅哭得死去活來,緊緊握著手中一串玉佛珠,邊抹眼淚邊念《金剛經》,飯也不吃。的確,寶貝兒子那副受苦受難的模樣,誰看了都心疼。黃夢清也忍住哽咽,親自拿了兩隻蜜瓜過去,還罵道:「爹也真是,竟把井給封了,否則定能放在井水裡鎮一鎮呢!」

洗過澡,換過衣裳,坐在冰桶旁喝了兩碗蓮子湯,黃莫如才緩過勁來。多少將之前在保警隊經歷的噩夢從體內逼出來一些,只要回到家裡頭,那蟬鳴聽起來竟也不覺煩躁了。蘇巧梅命唐暉將她的東西搬到兒子房裡,說要好好照顧幾天,實則只是在外房擺一尊觀音,嘴裡不停地「阿彌陀佛」。

臨近傍晚,他突然起身,繞過這無數個「阿彌陀佛」走出去,小月忙追上來問大少爺要去哪裡。他頭也不回,只壓著嗓子道:「囉嗦什麼?」口吻之凶,令小月再不敢多吭半聲。他沿著生滿綠蘿的院牆走到黃清夢屋前,玉蓮剛擦了蓆子,端著水走到門口,見是他來了,行過禮便要轉回去告訴大小姐,卻被他止住:「你做自己的事,我馬上就走的。」

黃夢清見他進來,笑容尤為明豔,那雙細眼都變得嫵媚了,雖是同父異母的兄弟,然而有些感情仍是無法遏制的,會由顰笑間暴露極微妙的絲絲縷縷。

「還有臉來這裡?被人疑成這樣了,回來也不訴個苦,可叫下人怎麼看得起你?」她嘴是硬的,心卻已揉成一片湖泊。

他不回應,逕自坐下,因領子是敞著的,從脖頸到胳膊肘處因外皮剝落,已呈晶亮的粉色。她疼得坐立不安,當下便捧出那梨花木盒子打開,拿出護脂膏給他。他倒沒有拒絕,接過來放在桌上,只說拿在手裡不方便,等明早玉蓮給送過去好了。她奇怪他的反應,卻講不出口,於是訕訕笑著,問他身體怎樣,那蜜瓜喜不喜歡之類的,看他答得心不在焉,便不再多話,只等他透露真實來意。

孰料這一沉默,時辰竟比兩人預料的都長,她隱約察覺他是想她先開口的,可又不知道他要什麼,所以只好幹等。一時間,空氣中漲滿透明的疑問,雙方一個猜,一個藏,場面雖冷清,內裡卻是熱鬧的。

「我想跟姐姐借一樣東西。」還是他沉不住氣,像是下了決心要打破神秘。

「什麼?」

「就是小時候我們經常拿來玩的那個東西。」

她登時有些辨不清狀況,甚至有些想念杜春曉的牌,這個古怪的女人肯定能用它作出一番合理解釋。只可惜此時此地,她是茫然的,甚至這個茫然能經由他深棕色的瞳孔裡折射出來。於是她便不想問,也不敢問了,只默默從木盒子底層挖出他要的東西,握在手心板裡,再將手摁進他掌中。他的手掌薄而寬長,不像是有福的。她模糊地猜想黃慕雲的手掌會是怎樣的境況,她從前都沒有注意過,因本就不信摸骨算命那一套。

可現在,她卻急於想知道自己兄弟的禍福,可恨無從下手,就只得等事態發展,發展到她能看明白的時候。

蘇巧梅已很久沒睡得那麼沉了,整整一個時辰都沒有翻身,腕上的佛珠串在黑暗裡發出幽冷的光。黃莫如蹲在床邊,仔細觀察她的表情,接著撫起她一隻手,放開,手臂重重落在鋪席上,珠子隔著竹篾與木板碰撞,發出單調的「咚」一聲,她依舊呼吸均勻,暢遊太虛。隨後他移至鋪尾,捉起她的右腳踝,再鬆手,腳趾骨在板上擦過,該是很疼的,卻不曾換來半點反應,她雙目微闔,面部神經都鬆弛得很。

他這才放下心來,走出屋子,因怕被巡夜的下人撞到,連牛皮燈都不帶,只憑月色及對庭院的熟悉程度摸索前進。這一次,賭的是運氣與勇氣。這次,他可謂「輕裝上陣」,再不扮成妹妹的模樣,只穿黑色寬鬆綢衫,為方便行動,還將下襬扎進腰間,似欲將自己融進黑暗裡去。

通道內還是那股子令人窒息的腥臭,他知道它的來源,卻竭力不去想,只舉著一個火摺子往前探。雖然酷熱被結結實實地擋在外頭,然而他第一次在這裡探索,都寧願早些逃出來,承受烈陽曝曬。裡邊的牆壁乾燥而陰涼,火光劃過的瞬間能看到大片的褐色污跡,腳下偶爾會踩到一些細鵝卵石般大小的顆粒,發出「咔咔」的尖叫,所以每走一步,都將他體內的神經繃緊一環,足音的空響與顆粒在腳下爆裂的聲音讓他恨不得尖叫。

火苗一直往後逼壓,幾度欲舔到手背,他不由得鬆弛下來。風力漸強,表示快要找到出口。他的手再不敢離開通道頂部和周壁,一寸寸摸索,每塊凸起的磚頭都會讓他猶疑半天,直到完全確認沒有異狀,才繼續前進。

很快,他的腳趾便踢到硬物,火摺子上的苗頭愈來愈低,快要燒盡,他吹滅它,又拿出一根來。磷硝與空氣摩擦後發出刺鼻的氣味,這氣味幾天都洗不掉,只能拿薔薇粉來掩蓋。他緊張得快要嘔吐,遠比在保警隊裡受缺水的折磨要深,心臟在胸腔裡發出震耳欲聾的脈動。火摺子灼熱的光照在硬物上,原來是一級台階,往上還有許多的台階,一層層往上,彷彿直通天界。他踏上第一步時,台階回以沉悶的呻吟,是木板,他拾級而上,已顧不得火摺子舔到指尖的疼痛,也未曾想過自己如何回去,只考慮眼前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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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爺原名簡政良,之所以被稱為「爺」,兼因年長,資歷豐厚,系青雲鎮最早一批跟黃天鳴做生意的養蠶戶。他從不販濕蠶,均是自行烘乾之後拿出來的,絲質飽滿滑潤,一看便知蠶寶寶必是經過精心養護的。所以鎮上的人都曉得,簡爺掙的是「良心錢」,他手頭寬裕,誰也不會講半句閒話,哪怕這些錢多半都在風月樓花銷掉了,都是理直氣壯的。到老都是單身,偶爾在外頭找個把野草閒花也算正常。

所以簡爺每逢月頭月尾,都會去荒唐書鋪背面的殺豬弄轉悠。雖年齡六十有九,他依然頭髮烏黑,眼明心亮,身材健碩,挑一擔水能臉不紅氣不喘地走上十里地。也正因如此,作為男人最基本的欲求也沒在他身上斷過檔,他還是會大搖大擺地走近弄裡那些神秘兮兮的小窗,往那木格子上敲兩下,通常會有個老婆子將窗支起,皺著一張臉笑道:「簡爺,今朝有新貨,來試試看哇?」他對暗娼其實也挑剔得緊,花五塊錢,非要耍出五十塊的效果。

但光顧殺豬弄亦只是權宜之計,心裡惦記的自然還是風月樓這個「銷金窟」,那裡的姑娘就算姿色平平,卻都懂煙視媚行,房術也要高明許多,急緩有致,很會吊人胃口;不像殺豬弄的下等貨,拿了錢就只求速戰速決,稍微拖一點時間便甩臉子。雖然好色,簡爺卻還是個有計畫有節制的人,每個月的用度一分一釐都是打算好的,從不亂花,這是注定要孤獨終老的男人必要的準備。杜春曉曾給簡爺算過命,講他是老而彌堅,有享不盡的後福。他從此便識破這姑娘的假把戲,再不理了。有些人的往去宛若蓮子,都是積在心裡的苦,天真稚嫩的後輩又怎麼看得出來?無非人云亦云罷了。

所以簡爺不信命,只信自己。而這份自信,是被一個叫桃枝的妓女打碎的。

原本,簡爺到風月樓快活,老鴇都是又敬又嫌,敬的是他「德高望重」,嫌的是他為人吝嗇。所以酒菜都不敢多備,只收行價,雖覺得腥氣,好歹他從不賒賬,倒也清爽。原本簡爺在風月樓的相好珍珠突然有一天和客人打起來,拿碎酒盅子刺了人家的臉,被老鴇關在柴房裡反省,所以他只得換人。老鴇叫了幾個姑娘過來,他看了一圈都不滿意,只說還要再挑。老鴇有些不樂意,當下冒出幾句刁話來,意思是這點錢就只能選這些貨色,難不成還要黃花閨女或者紅牌呀。這下觸了簡爺的心筋,當即拿出一疊鈔票往桌上一摔,吼道:「把你們最紅的姑娘叫來!」

說到底,他還是個不知行情的主,連過夜費都說不出准數,這把錢摔出去自然要遭恥笑,所幸老鴇還算口下留情,便命人去把桃枝叫出來。誰知桃枝早被黃慕雲寵壞了,哪裡肯去,老鴇少不得私下勸她,說不過是個老人,那玩意兒還不知有沒有用場,不過順著他的意假做一番就糊弄過去了。桃枝這才勉強同意,口脂都不補一層便下來招呼了。

簡爺冷冷朝桃枝看了一眼,便對老鴇發難:「就這種貨色也敢給我?」

桃枝厚著臉皮坐下,只是笑,怕稍露一點兒不滿又得挨頓打。老鴇這才尖聲道:「簡爺,也不過才看了人家一層外皮兒,又沒驗過裡頭,怎就知道是什麼貨色?」

他皺著眉頭又打量桃枝一番,還是半信半疑。

老鴇忙將嘴貼到他耳根上,悄悄道:「知道這是誰嗎?黃家二少爺的心頭肉!抽這會兒空子留給您的一口好菜,您還擺譜不吃?」

「黃家」二字灌進耳朵裡,他頓時百感交集,精神也來了,身子不由顫了一下,眼睛都發出綠光。老鴇只當他是中意了,便讓桃枝扶他入房。

簡政良坐在桃枝床上,讓她一件件脫得精光,邊看邊不住冷笑:「哼!哈哈!沒想到我一把年紀,還能玩黃天鳴兒子的女人!」

桃枝將身體打開,接納他衝撞的辰光,方知上了老鴇的當,壓在上頭的男子雖然面頰上生了老人斑,還散出一股典型的老人臭,做那種事卻勇猛如壯年,竟比黃慕雲還弄得舒服一些。

雖說「婊子無情」,卻多少還是有點念及快感,所以桃枝當晚便主動邀簡爺留宿,沒加一個子,倒是簡爺覺得過意不去,翌日晌午還是多塞她三十塊。這一來二去,桃枝便多了一個老主顧,幹這行的,腳踏幾隻船非但沒有羞恥,還值得拿出來炫耀。於是很快,風月樓幾個姐妹都笑她「老少通吃」,靈動得很。

自白子楓死了之後,黃慕雲找桃枝的次數便多起來,如今又來一位簡爺,在她房間出入頻繁的境況下,她亦是竭盡全力周旋,哪裡都不得罪。只那老的似乎有些狡猾,有時像是刻意挑黃二少來的辰光點她,老鴇應付話說得少了些便不痛快,還拍桌摔凳的。某一回,他臉膛黑紅地走進來,顯然有些喝高,沒坐穩便扯著嗓子叫「心肝」,老鴇只得表情尷尬地將他扯到裡邊一個喝花酒的私間,叫他坐一歇。他自然知道是怎麼回事,偏要賭氣,牙關一挫,偏大步流星走回外邊大堂等著,也不要姑娘陪酒,便自斟自飲起來。大約一個鐘頭以後,桃枝滿面潮紅地將黃慕雲送下樓,走到一半便被兩三步躥上樓梯的簡爺拉住,徑直便往樓上拖去。

黃慕雲一時反應不過來,便怔了一下,倒沒說什麼,欲繼續往下走。簡爺卻得便宜賣乖,回頭笑道:「二少爺玩夠了?下次麻煩再快一些,下邊還有人等。你可莫要欺老!」話畢,還當他面在桃枝屁股上掐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