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皇后疑雲(2)

孰料對方也不氣惱,雙眼冷冷盯住他,話卻是對老鴇說的:「李媽媽,這可不對了,桃枝有了新相好也不說一聲。你知道我平日最忌諱玩這些不乾淨的。得,下次有了鮮貨,記得報個信兒,我頭一個來挑,價錢不計。」

一番話說得桃枝臉上白一陣紅一陣的,她斷想不到黃慕雲會就此將她拋棄,心中自然懊惱,可又不敢表現,怕再有閃失,連老頭子都保不住了,只得咬牙切齒地緘默。

然而最不服氣的卻是簡爺,只見他高聲大氣地對老鴇吩咐道:「李媽媽可聽清楚了?下次有鮮貨,派人給我報個信兒,價錢不計!」

空氣瞬間冰結,眾姑娘與嫖客都安靜下來,圍觀好戲。看黃家二少爺和簡爺到最後哪個佔先兒,這是氣勢的問題,說得再透一點兒,就是錢的問題。所以梁子結到後頭,吃虧的必定是簡爺,為了與黃慕雲爭風頭,那些苦苦恪守四十年的計畫與節制瞬間化作煙雲,居然也學著紈褲子弟玩起一擲千金的把戲。黃慕雲到風月樓自然來得更勤,只是一次都不叫桃枝,他不要,簡爺肯定也不要,雙方都把紅牌給晾起來,專挑乾淨的下手,十五歲雛妓的開苞費抬到一千塊了,還相持不下。最後簡爺滿頭大汗地叫出了「一千二」的價錢,然後繃緊神經看黃慕雲的反應,孰料對方竟悠悠然吃了一口茶,笑道:「那今晚我就叫桃枝了。」

於是當天,簡爺生平頭一次賒了賬。眾人都看明白了,知是黃慕雲變著法兒耍他,卻不敢點破,忍著笑給那小姑娘做開苞的準備。黃慕雲卻理直氣壯地摟著桃枝進房去了,順便還替樓下的嫖客付了一輪酒資,反而換來眾人一片叫好。

不久,簡爺欠債的事兒風傳整個青雲鎮,老鴇叫人去收了幾次都沒收回來,便親自登門來討。他氣哼哼坐在門檻上,扒著手裡的半碗鹹肉豌豆飯,半眼都不看那討債的。老鴇一急,便翻了臉,揚言若三天之內不還,就別指望平安過這個年了。簡爺冷笑道:「反正我一把年紀,也早活得不耐煩了,你們要怎樣就怎樣,難不成還怕你們?」

老鴇也不甘示弱,回道:「簡爺言重,倒不敢要你的命,只是我開這窯子,手裡姑娘是經過不少,想逃的也不是沒有,個個都要弄死,豈不虧煞老本?我自然是有那教人生不如死的法子!」

那最後一句,勾起了簡爺要逃命的慾望,往後的三天他果然是不見蹤影,家裡但凡值錢的也早就搬走,也不知去了哪裡。氣得那老鴇回去掐了桃枝好幾下出氣,嘴裡罵:「小賤人!性子浪,花樣兒還多!跟這老頭子睡了那幾天,也沒探出他底細來,害我白白虧了個黃花閨女,你可賠得起我?」

稀奇的是到了第五天,簡政良又抬頭挺胸走進風月樓,一千兩百塊票子甩得嘩嘩響,老鴇忙接過去,嬌聲抱怨他怎麼失蹤那麼多日,怪招人想的。

「李媽媽,今後不用再想了,我天天來。」簡爺又恢復那一副「爺」的派頭。

「喲!你可是哪裡發了財了?」

「何止發財?我是找到棵搖錢樹啊!」他興奮的語氣裡隱約雜帶一縷悲涼,接著喃喃道,「其實早該去找他的……」

簡爺突然發達的事又成了青雲鎮奇談,大抵此時,唯黃家某個大人物才知道真相。他把那兩千塊的票子交到簡爺手裡時,心裡恨不能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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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分不出白天黑夜,黃莫如已不知躺了幾天,只覺渾身骨頭都是斷的,動一根手指都要用盡全力,且還痛到錐心。尤其後腦勺,一直處於麻木狀態,微微抬動下巴,便能清醒地認識到頭髮從木地板上拉扯起來的刺痛,他曉得那是血水在髮梢凝固,將頭皮黏在地上的緣故,竟稍稍有些放心,至少血是自動止了。

一開始,他總是想爬起來,剛坐直,便天旋地轉,復又倒下,額頭一次次與木階梯相撞,遂又昏死過去。因此他不敢再試,只保持一動不動的姿勢,整張背都壓在階梯上,因辰光太久,梯沿已深嵌進皮肉裡,所以每每想要翻身,都要傷筋錯骨,力道用得不對,後腦好不容易被血凝合住的傷口還會崩裂,再讓他失一次元氣。他是想到過死的,百般掙扎之後,終於耗盡了性命,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慢慢腐爛,直到立秋那天祭祖,要清掃整個宅子的時候才會被發現,那時他已變成乾屍,眼球被老鼠啃了個乾淨……

老鼠……

他突然想到自己竟沒聽見過半聲「吱吱」的鼠叫,這說明什麼?難不成他落難的地方已荒蕪到小東西都養不活了?絕望此時才緩緩爬上來,他像初生嬰兒一般,試圖把自己蜷縮起來,再找一根營養管含進嘴裡,吮吸生命賴以延續的汁液。無奈什麼都沒有,除了後腦殼上凝結了又脫落、再凝結起來的血痂。他只好費力抬起手,撫了一下後腦,背上的筋即刻繃緊,幸虧手已摸到乾硬的血塊,他把它放進嘴裡,閉上眼,口腔旋即充滿鐵鏽味道,但還要強逼自己不吐,奢望能再熬一熬。

又不知睡了多久,他以為自己已恢復一些力氣,便顫巍巍地往台階下方移動,眼睛適應黑暗之後,勉強能看到一些東西的輪廓,譬如階梯底下約十尺遠的地方,有個門,上邊吐環的銅獅頭正對他怒視。他奮力將自己摔離那階梯,身上每塊肉都已不是自己的了,它們落在地上,灰塵很快撲來,摀住他的口鼻。他咳了兩聲,胸腹劇痛無比,想是肋骨斷了,至於斷了幾根已無從猜測,此時要緊的是能讓手摸那兩隻銅環,它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在塵埃裡匍匐前進,最麻煩的地方是皮膚上都是棉絮狀的髒物,即便是軟的,那些細小的顆粒還是會鑽進毛孔,讓人渾身不自在。他並不畏髒,事實上,記憶裡他一直是個抗得住髒的人。呼吸已變得艱難,灰塵在鼻孔裡舞蹈,將原本便閉塞的空間堵得更狹窄,他生怕自己爬的方向錯了,舌頭已緊張到麻痺,可唯有十根手指摳住地板裂縫的觸感是真實的,藉著那微弱的真實,他不斷往前移動,直至摸到那堵厚厚的門。他欣喜若狂,將整個身體趴在門上,右臂伸長,摸到一個浮凸光滑的硬物,遂從指縫間發出「咣當」一聲。

「救……救命!」

他撕扯著嗓子,卻只聽見一個出奇瘖啞的悶聲在自己耳中迴響,根本傳不到外頭去。他當下心冷了,對自己破音的喉嚨沮喪不已。於是只得拍門,也不知力道輕重,只知門在不停抖震,但很微弱。銅環與門壁不斷碰撞,他的肩膀亦一次次靠在門上,這已是最積極的突破姿勢,斷不可能做得再多。

「救命——」他有些急了,後腦殼的傷疤再次崩裂,一股溫熱的液體已滲過頭皮,流到後頸,再直達背心……宛若生命也隨之殞滅。他只得拚命撞門、拍門,將自己託付給門外那些渺茫的過路客。

突然間,他全身撲了出來,抬頭時一大片白花花的光線刺穿了眼球,他發出一聲慘叫,俯在地上。如此嚮往光明,待它真的來了,他卻幾乎要被它弄瞎,只得這麼樣迴避著。

「莫如!莫如!你怎麼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在他頭頂飄蕩,他不敢再抬起臉來,烈陽燒灼著他流血的腦殼和滿是污塵的背脊。

「趕緊叫人把他抬回去,他頭上有傷。」另一個粗聲大氣的女聲響起。

他慢慢睜開眼,用雙手護著,轉過頭來,透過指縫看到兩張錯愕的面孔,都是女人,一個梳著油光光的短捲髮,妝化得很端正,只是並不漂亮;另一個只胡亂紮了兩根粗辮,垂在胸前,土藍色的旗袍上發出濃濃的煙味。

「莫如!你這是怎麼了?」短捲髮的年輕女子雙眼含淚,想將他的頭顱支起,又怕觸到傷口,只得在一旁束手無策。

那綁長辮的倒也鎮定,將一隻手放在他頸下,用手絹包住受傷的後腦殼,還順便翻了他的衣袋,從裡邊拿出一根火摺子。

「你們是誰?」黃莫如怔怔地望著那兩個女人。

短捲髮的登時睜大眼睛,泣道:「我是你姐姐,夢清啊!你不記得了?」

他對這個答案回以困惑的表情。

綁辮子的女人卻皺眉道:「可能是在裡邊摔糊塗,一時腦子空了,先送回去再說。」

他這才有些惶然,開始努力回憶一些逃生之外的東西。譬如他是誰?現在何處?眼前這兩位姑娘與他又是什麼關係?

頭顱瞬間像炸裂一般痛楚,他忍不住摀住雙耳尖叫,可聲音卻如鋸子銼過樹幹一般沉悶,嘴裡的鐵鏽味甚至還在不斷提醒他剛剛經歷過的地獄之旅。

黃家大少爺竟在由外鎖住的藏書樓裡找到,可謂「奇蹟」,郎中診斷講他是從高處墜落,不小心磕了後腦,傷得有些重了,這才摔得失憶。杜春曉冷眼旁觀,也不說話,只將手中一張男祭司牌放在臉上蹭來蹭去。蘇巧梅哭得眼睛跟核桃一般,想不通自己都供奉佛祖了,佛祖為何反而不保佑自己的兒子,讓他三番兩次地遭橫禍。

「杜小姐,聽說你的牌准,可否給莫如算一算?」這是唸完經以後,二太太說的頭一句話。

「二太太的意思是,我在你家白吃白住這幾天,卻沒將害大太太吃釘子的元兇找出來,所以這次得還您兒子一個公道?」杜春曉竟不依不饒,口氣沖得像吃了幾斤火藥。

蘇巧梅沒料到會碰這樣的硬釘子,當下張口結舌,講不出半個字來。

黃夢清忙上來勸道:「折騰了一天,大家都累了,還是回去歇著,這裡有小月和紅珠輪流陪夜,都散去吧。」

大家這才陸續散了,唯蘇巧梅還抓著兒子的手不肯放,黃夢清便將隨行來的唐暉拉到一旁,講等歇讓廚房送些點心過來給幾個下人墊飢,可一定要把人看好,有什麼要幫忙的只管過來開口。交代完之後,才與杜春曉回屋去了。

杜春曉似乎還在氣頭上,玉蓮服侍二人擦洗之後,她便將牌往睡席上一摔,嗔道:「這麼大的事,為什麼不告訴我?!」

黃夢清假裝吃驚,強笑道:「什麼事我沒告訴你了?要衝我發那麼大脾氣?」

「你還瞞!」杜春曉到底憋不住,竟走到背對著她摘耳墜子的黃夢清跟前,狠掐了一把對方的肩膀,並將手裡的一件東西拍在梳妝台上,質問道,「這是什麼?」

是從黃莫如袋裡翻出的火摺子。

黃夢清怔了一下,這才長嘆一聲,說道:「難道弟弟出了事,我這個做姐姐的不會擔心?你又憑什麼氣我?」

「這種火摺子,鎮上是沒有的,縱有也都是黃紙做起來的。不像這個,用了磷硝,完全就是我跟你在英倫唸書的時候,專門去叢林裡玩探險遊戲時備的東西,你當時間久了我就認不出來?他跟你要這樣的東西,必定是用在冒險的地方,你倒好,竟就這麼讓他去了!」她渾身冒著火氣,卻還是儘量壓低聲線。

「你以為我想讓他去的麼?你以為我不想問麼?」黃夢清抬起頭來,兩隻眼圈都是紅的,「他的脾氣你不清楚,我可是知道得很,越是逼他,他越不會講,但做什麼事都自有他的道理在。你若這次因他不講原因,便不肯幫,下一次他就要走更極端的路子,到時我後悔那才叫來不及!」說畢,已止不住地哽咽。

「那他落得現在的下場就是來得及了?算你救他一命了?」杜春曉怒氣漸消,口吻也溫柔起來,想再多辯兩句,見黃夢清已哭成淚人,到底還是不忍,便反過來哄她。

那一夜,杜春曉竟失眠了,千言萬語想吐個痛快,卻又硬生生堵回心裡去。同時,她亦悄悄做了個決定,那便是還要想辦法在黃家待更長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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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冰用鉛筆在小本子上寫了幾行字:黃莫如在藏書樓內墜樓受傷——火摺子——藏書樓的門由外鎖住——失憶。

諸多不明之處,幾乎要將他的腦袋撐爆,他只得抬頭做了個深呼吸,將身體嵌進書鋪台櫃後邊那隻籐椅裡去。杜春曉不在,他的思路似乎也不通了,但很明顯,黃家大少爺的這次「意外」太過蹊蹺,既然發現他的時候,門是由外反鎖的,他又是怎麼進到樓裡去的?還有後腦的傷口形狀根本不像是在木樓梯上磕的,分明就是受硬物擊打所致。如此說來,黃莫如必定是通過什麼方式潛入樓中,隨後受到襲擊,從樓上滾落,醒來之後摸到了門,拚命敲打,引起注意。他在黃家無故失蹤了兩天,眾人都是掘地三尺地找,所幸黃夢清與杜春曉運氣甚好,剛巧在藏書樓邊轉悠,聽見微弱的拍門聲,這才將他救出。

可是……他總覺得哪個地方有些彆扭,講不出來,直覺卻是在的。他深信杜春曉與他一樣,有神秘的東西潛伏於體內,令二人變得敏感、尖銳,聰慧卻又有些不可理喻。

下午悶熱,人易疲睡,他手中捏著本《李自成傳》,卻怎麼都看不下去,不消一刻的工夫,那書便從手中滑落。可能是書的原因,夢裡都在血戰沙場,他披著大盔甲,騎汗血寶馬,耳邊殺聲震天,只覺底下的兵螻蟻一般渺小,卻怎麼都碾不死。才戰了一會兒,卻聞戰鼓聲換成了女人的叫罵聲,他有些不信,定下神來細聽,這一聽便醒過來了,叫罵仍沒有停,原是後頭殺豬弄傳過來的。他打了個哈欠,對暗娼與嫖客為那幾塊錢吵吵鬧鬧也見怪不怪,便埋頭又要睡去。孰料弄堂裡又拔起一聲尖叫:「殺人啦!」

他猶豫了一下,當下還是走出來,拜託旁邊賣香燭的替他看著會兒鋪子,自己便拐去殺豬弄看熱鬧了。

轉了一個彎,遠遠的便看見頂著一頭亂發,身穿水紅短衫的齊秋寶整個人趴在地上,死死將簡政良的左腳抱在懷裡。旁邊接生意的老婆子已是束手無策,站在旁邊瞧著,也不知該勸誰。見夏冰來了,忙上前求助:「哎呀,小哥兒呀,快勸一勸,要出事情了呀!」

「出什麼事了?」夏冰硬著頭皮上來調解,朝簡爺眼睛一瞪,喝道,「兩個人拉拉扯扯做什麼?很光明正大是怎麼的?」

簡爺藉機一腳把秋寶蹬開,整了整簇新的長衫,手裡那把摺扇搖得呼呼響。見來人是從小看到大的夏冰,他即刻抖起來了,回道:「什麼事,你問這婊子!哪有強拉客的道理?」

「呸!」齊秋寶忽地爬起來,手指頭點到簡爺的鼻頭上,「簡爺你自己說說,到我這裡來光顧了幾年?我秋寶可是個強買強賣摳客人小錢兒的主?分明是他如今有了新歡,把這裡幾個舊相好都丟脖子後頭去了。丟就丟了,也沒什麼,還巴巴兒過來逛,我自然以為是要服侍的。結果不過來調排我幾句,叫我別做了,還把先前不知哪裡弄來的髒病賴在我頭上。我是要做生意的呀,哪經得起熟客這麼誹謗?今兒你不把話講清楚,就休想走了!」

夏冰倒是不討厭齊秋寶,她今年四十三歲,年輕時是有名的「繡坊西施」,風姿曼妙得很。其丈夫亦是富足的蠶農,卻不料某一日突然失了蹤,她傷心過度,導致小產。從此變得自暴自棄起來,繡坊也不開了,倒是搬到殺豬弄做起皮肉買賣,不出幾年,人便老了二三十歲,額上阡陌縱橫,眼角眉梢儘是蒼涼。雖是幹這下九流營生,她卻是個脾氣坦率的人,去菜市場買東西都理直氣壯地跟販子討價還價,有一回張屠夫嬉皮笑臉道:「叫我給你便宜些,那你怎麼沒給我算便宜過呀?」說完便挨了她火辣辣的一掌。所以齊秋寶的潑辣強悍是出了名的,偏偏男人骨子裡都有些賤,就愛夜半無人時揣著銀洋摸來弄堂裡孝敬這「胭脂虎」。所以這樣的女人被簡爺調戲說有髒病,一口氣哪裡忍得下,自然要衝上來跟他拚命。

簡爺如今財大氣粗,心想我隨便取笑一下婊子又如何,於是更不服氣,只回罵說她淫病發作,身上早就生滿梅瘡,不信就脫光了讓大夥兒驗證一下。因動靜太大,此時弄堂裡已擠滿了人,連王二狗都丟下燒餅攤來這裡湊熱鬧。

「好了好了!這事兒沒什麼好吵的,一個大男人,跟女人計較什麼?還是回去喝口老酒,等夜了去茶樓聽戲。」夏冰同情的雖是秋寶,話卻是哄著簡爺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