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皇后疑雲(3)

圍觀的卻不肯了,不知哪個好事的丟過來一句話:「有病沒病,真脫下來看看啊,不然今後可怎麼讓人放心呢?」

說畢,人群裡發出一陣哄笑,紛紛迎合叫「脫」。

齊秋寶冷笑一聲,劈腿叉腰對著那些人,道:「好!今天老娘讓你們開開眼,若我身上沒病,姓簡的你就跪下來給我磕三個響頭!」

夏冰欲上前阻止已來不及,她嗖嗖嗖將身上的短衫領扣一解,直接從頭將它扯出來,同時還騰出一隻手來扯下肚兜,速度之快,歎為觀止。眾人一時反應不過來,吵鬧聲瞬間停歇,都望住眼前一絲不掛的人,連原本想耍嘴皮子的都忘記開口。

她便這麼樣在太陽底下轉了三個圈,因長期在屋內的關係,皮膚蒼黃如紙,肚皮上的皺紋也觸目驚心,這些瑕疵平常在燈光昏暗的房子裡是看不到的。簡爺這才開始驚訝於齊秋寶的老,暗暗感慨當年的「繡坊西施」如今已成了不折不扣的半老徐娘,然而她竟一點不羞於被歲月折磨,仍是傲慢的,要自尊的。

「如何?看清楚了沒?還不給我磕頭?」齊秋寶彎腰拾起衣衫,並不急著穿,只搭在右肩上,拿眼斜睨簡爺。

「磕頭!快磕頭!」人群裡又爆出一記喚喝,大家像是登時回過神來,紛紛倒戈,要簡爺磕頭。

簡爺紅著脖子罵道:「起什麼哄呀!我說了要磕頭了麼?是這娘們兒自己講出來的,我可沒答應!」

一句話引得無數噓聲。夏冰還要再打圓場,卻怎麼都張不開口。

齊秋寶聽到這耍賴的話,眉毛一豎,衝上來便要抓簡爺的衣領子,他反應夠快,一把將她推倒在地,她也不示弱,沒再抱住對方的腿腳哭鬧,反而坐在地上大笑:「虧得鎮上的人叫了你十幾年的爺,不過就是個欺負女人的軟蛋,比長舌婦還不如!」

簡爺當下無話,只鐵青著臉轉身走了,出弄堂的間中,背後仍迴響一片喝倒彩的掌聲。

「逼爛的賤貨,早晚收拾她!」這是他給自己發的毒誓。

簡爺一離開,好戲便也散了場,齊秋寶拍落膝上的灰土,突然往夏冰身上一靠,壓聲道:「晚上老地方等。」

夏冰轉頭看了眼瞬間變得空蕩蕩的弄堂,沒有作聲。殺豬弄就是這樣,平日似乎人煙稀少,像塊荒土,然這裡的暗妓衣食還是有著落的,可見光顧這裡的嫖客均是不可見天日的幽靈,上風月樓的才算得上光明正大。簡爺就是這麼樣「死而復生」,擺脫了「幽靈」的嫌疑。

齊秋寶所謂的「老地方」,實則是鎮河西口原先她開過的繡坊旁邊那條巷子,如今繡坊已被一個寡婦頂下開了間胭脂鋪,並帶出售各色梳子,極受女子青睞。她剛到鋪子門口,身後便有人叫住她,回頭一看,竟是桃枝。雖說同是粉頭,卻多少還有些差異,桃枝看起來要比秋寶略「尊貴」一些,客氣也都是口頭上的,實則不過聽說白天她脫光身子鬧過一出,於是想從事主那裡再套些談資。只可惜秋寶顯然有些心不在焉,聊了沒幾句便說有事要走,桃枝哪裡肯放,笑道:「你這是急著去會哪個情郎呀?可別是簡爺吧。」

秋寶立刻往地上啐了一口,道:「你哪隻狗眼看到我去會情郎啦?別以為你是風月樓的就了不起,還不是跟我伺候一樣的男人!」

說畢,也不管桃枝臉上掛不掛得住,轉身便要拐進巷子裡去。

桃枝也不動氣,只望住那急匆匆的背影,笑道:「若是去會情郎,另選個時辰也介紹給我,可別吃獨食!」

秋寶聽見,轉過頭冷笑道:「稀奇了,誰規定殺豬弄的婊子就不能吃『獨食』了?老娘偏要吃!」

此後幾天,簡政良走在街上,但凡迎頭碰上他叫「簡爺」的,口氣都微妙得很,彷彿含了千萬個諷刺在裡頭,讓他如芒在背。

那是桃枝最後一次看見齊秋寶,之後她便憑空不見了,殺豬弄的小窗格子上只繫了一塊她攬客用的綢帕,繡著彩蝶戲牡丹的圖案,手工細巧,色澤豔麗,栩栩如生。

老婆子急得滿頭汗,說秋寶不可能突然離開鎮子,找了兩天未果,只得去求夏冰幫忙。夏冰心裡隱約知道這個事兒該先疑到誰頭上去,便滿口答應下來。因青雲鎮的娼妓也不分在哪裡做的,有個三長兩短保警隊都不會過問,只當是活該,這已成了暗規;誰若要幫著去查,是要挨板子的。所以夏冰對老婆子千叮嚀萬囑咐,莫要讓隊裡的人知道,甚至秋寶不見了的事兒也不可四處張揚,否則誰都不討好。老婆子自然是懂的,當下塞給他兩包煙,十塊錢,便匆匆離開了。

要找簡政良,只投準三處地方既可:鎮西頭的茶館,風月樓,他自己家。夏冰大致估摸了一下時辰,這個時候應該在窯子裡樂著,於是便去了那裡,可遠遠看見風月樓的招牌便停下了,他一個後生,進這樣的地方,即便是來找人的,也在眾人眼皮子底下,難聽不說,事兒也不一定辦得成。因此牙一咬,便去找了杜春曉,女人進去總惹不出閒話來吧。

誰知杜春曉聽完後,當場給他後腦拍了一掌,罵道:「你還真是缺心眼兒!這種時候,簡爺怎麼還會去風月樓?前不久剛被一個婊子弄得下不來台,如今還去會婊子,可不是觸自己痛處麼?茶館那種人多嘴雜的地方他也斷不會去,討人取笑不成?這幾天若還是個正常人,保準在家裡待著清靜幾天,待風頭過了再出門的。虧你還是個警察,腦子沒一天靈光的!」

夏冰這才像「開了天眼」,拉著杜春曉便往簡爺家裡趕,敲了半日的門,裡邊也沒個動靜,只得問他的鄰居。鄰居講也是幾日沒見到人了,跟從前躲妓院的債一樣,所以見怪不怪了,都覺得他不定哪天就突然又冒出來,所以也無人在意。杜春曉卻還是覺得不對,慫恿夏冰硬闖,他到底還是不敢,只站在門前發愣。她狠狠瞪他一眼,拿出一張牌來,插進門縫裡,撥弄半日,只聽「咔噠」一聲,門槓落地。

「你進去,我在外頭放風。」杜春曉下了命令,夏冰只得乖乖照辦。

不消一刻鐘便出來,面色煞白,神情緊張。

「怎麼樣?」杜春曉不知什麼時候在路邊買了枝蓮蓬,正剝裡邊的蓮子來吃,腳邊落了一地白白綠綠的殼。

「人在,不過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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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政良的腦袋埋在半隻西瓜裡,頭頂圍了一圈蒼蠅,已臭得讓人屏息。

杜春曉卻還在挖蓮子,嘴巴不停嚼動,像是對屍體已經習慣的樣子。夏冰一臉稀奇地看著她,問道:「你居然還能吃得下東西?」

她對他翻了個親切的白眼,遂四處轉悠起來,像在找什麼特別的東西。簡政良的家宅不大,只有一個外間並一個裡間睡屋,左邊耳房專用來開灶燒飯。簡政良便坐在外間的飯桌上,一張臉埋在西瓜裡,後腦勺插了一柄利斧。屋子裡收拾得相當齊整,打開衣櫃,裡頭掛著幾件乾淨的長衫、冬天穿的長大衣和棉襖,抽屜裡擺著十幾對雪白襪子,還有一些短褲汗衣。旁邊一張大床上,蓋著油光光的竹篾蓆子,摸上去滑膩膩的,那衣櫥上長綠鏽的銅環片亦一樣碰不得。

待杜春曉出來,夏冰已粗粗檢查過屍體,正色道:「你可記得黃家一個叫吟香的丫頭,偷了三太太的東西逃去縣城,後來被發現死在鎮西河灘邊上,也是頭頂挨了一斧死的。」

「沒錯。」杜春曉點頭道,「手法差不多,只一點不同。」

「哪一點?」

「那凶手必定是與吟香很親近的人,所以她才會深夜在那裡等這個人,並且對其也不防備,才被正面劈中。但凶手對簡政良來說可能本來就不認識,或者其不受簡爺歡迎,所以才帶著斧子從背後襲擊他。」

她手中的蓮蓬已變癟變輕,蓮子吃得精光,肚子卻一點不覺得飽。有些更奇特的東西吸引住她,只是一時半會兒,還不能讓夏冰知道。

簡爺的死,在保警隊的李常登他們看來,與「壽終正寢」無異,無論男女,「老孤身」對青雲鎮的人來講,都像是多餘的,反正也不具備傳宗接代的條件,換言之就是個「廢物」。尤其像簡爺那樣的,終日吃喝玩樂,過得有些太過逍遙,且誰都好奇他的錢從哪兒來,但都不去問。所以李常登到簡政良家中進行第二輪搜索的時候,講白了便是找錢,他和喬副隊長敲遍了每一塊地磚,摸索了每一塊家具的木板。最後在後院的牆根下邊踩到一個銀洋,順勢挖下去,竟掘出兩隻黃瓷罐,一罐裡裝了滿滿的銀洋,另一罐卻是用橡皮筋綁著一紮紮的鈔票,共有一百扎,也就是一萬元整。這筆巨款讓保警隊長瞠目結舌,都說就算養幾輩子的蠶也斷不可能掙出那麼多來。

更蹊蹺的是,齊秋寶此時卻出現了,就漂浮在鎮河上,與浮萍和菱草纏在一起,穩穩地隨波逐流,依舊像那日要證明自己的乾淨一樣,是赤身裸體的,腿踝上圈著一根粗紅線。幾個蹲在河邊台階上洗衣裳的婆娘遠遠看到一隻白色水鳥停在綠萍上,還當好玩,撿石頭打了幾下,水鳥驚飛之後,屍首緩緩移近,肚皮已被啄開,翻出粉色的肉。

青雲鎮即刻沸騰起來,李常登此時卻正忙於和喬副隊長瓜分簡政良的私房錢,連驗屍都有些懶,但還是罵罵咧咧地去了。草草看過之後,從脖頸上一圈黑紫的印跡看,喬副隊長斷定齊秋寶系被勒斃,夏冰在一旁自言自語道:「那不是和黃家那幾個丫鬟的死法一樣……」

李常登聽見這話,兩眼一瞪,惡聲惡氣道:「哪裡一樣?她的肚子又沒被切掉!」

桂姐將藥吹涼之後,端到黃慕雲手邊,他淡淡一笑,拿起來喝了,因從小灌到大的苦水,已經習慣,連眉頭都不皺一皺。所以他不愛與家人一道吃飯,嫌飯菜味同嚼蠟,往後十年間,均是桂姐偷偷囑咐廚子特意做了重口味的東西來滿足他,只是越這麼樣的吃法,越是傷身。她本是想勸的,可一想到真正能讓他聽勸的那位白子楓都已死了,三太太又得了失心瘋,如今他還能聽信誰呢?她自認沒這個資格來管束,只能由著他去。

剛想到這一層,二小姐房裡的素芸走進來,手裡提著一個黑底漆金的食籃。

桂姐端起空了的藥碗,跑出來迎她,笑道:「怎麼這會子想到要過來了?」

素芸將食籃遞給桂姐,脆生生答道:「這個是二小姐從大少爺房裡拿來的,因這幾日來探望大少爺的人太多,送來的東西都快放不下了,只能勻一些出來給其他房的少爺小姐。如今二少爺遇上這些個事,日子過得艱難,房裡也只你一個人派得上用場,哪裡抽得出空過來拿東西?別看二小姐平素粗枝大葉的,這會子倒也想得周全,讓我到那大少爺房裡挑一樣好的送過來。」

桂姐聽罷,心中無比地感激,要素芸進來坐一會兒聊聊天,對方推說天色晚了,便急急地走進裡屋,向黃慕雲請了安,說明來意。他當下便命桂姐塞了一塊錢給她,她也不推托,拿了錢便告辭了。

素芸一回屋,便見廊簷下站著一個人,走近了才發現是黃菲菲,急吼吼的樣子,見她來了,便一把拉住,拖進裡屋,遂啞著嗓子問道:「可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素芸點頭。

「有沒有?」

素芸輕輕搖了搖頭,彷彿將黃菲菲的希望都搖空了。她只得呆呆坐回椅子上,喃喃道:「難道我猜錯了?」

黃菲菲與黃夢清的關係有些高深莫測,她們平素不大往來,甚至往往是其中一個人出現的場合,另一個就儘量不出現,除非一家人用餐,抑或參加祭祖一類的活動,否則是絕不碰面的。下人們起初有些詫異,辰光一長便也見怪不怪了,她們地位身份確是有些差別,只是無人願意點破,假裝不知道。

因此黃夢清主動來找黃菲菲,確是把素芸嚇得不輕,以為自己看錯,於是「大小姐」三個字也叫得很響,像是在跟自己確認。大小姐來得突然,二小姐卻一點都不意外,反而過來挽住她的手,姐妹倆親親熱熱地進到裡屋,還讓素芸切了些西瓜進來吃。

黃夢清果然好久不來妹妹這裡,跨進她的睡房便四下打量一番。牆上沒半幅字畫,倒是掛了兩桿雕花包銀手柄的西洋獵槍,法蘭西鐵架床上紗圍幔繞的,看著便覺得熱。更衣用的陶瓷屏風上畫著偌大的荷花圖,上頭搭著件日式和服,櫻花如血噴濺。

她忍不住笑道:「你這裡確是見不得人,不倫不類的。」

「走出去見得人就好了,至於裡頭怎麼樣,都是看不到的。」黃菲菲大咧咧地往地上一坐,黃清夢這才看到原來竹蓆是鋪在地上了,方想到原來妹妹早已不睡床,酷暑天氣都在地上納涼過夜的。她即刻也有些興起,便也一屁股坐到地上,兩人相視而笑。

「聽說你今天去看莫如了?」黃清夢開門見山地問。

黃菲菲點頭,補充道:「還讓素芸去慕雲那裡走了一遭。」

「難得見你走動得那麼勤快,必是有什麼緣故吧。」她團扇輕搖,竭力裝作問得很不經意。

孰料黃菲菲將頭一歪,回道:「看他在藏書樓裡摔成那樣,自然是想知道個究竟。又聽大夫說什麼都記不得了,生怕他連我這個妹妹也不認得,就去看他。還問他怎麼會去藏書樓裡,你猜他怎麼回的?」

黃夢清不搭腔,只以眼神示意她往下說。

「他說他知道我是妹妹,還說去藏書樓的原因也記得。」

「什麼原因?」

「他說……」她頓了一下,繼續道,「是有人叫他幫忙去樓裡找本古書,他才去的。」

「是誰叫他去的?」

「說是慕雲。」

「所以你才讓素芸去看慕雲了?」

「不止做了那些。」黃菲菲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森然的白齒。

黃夢清的心不由得抽緊,她早就曉得這個妹妹有些隱秘的「長處」,是黃家多數人都不知道的。

她十歲那年,黃菲菲八歲,兩個人一道在井邊玩耍,後頭跟了個腿腳已不太利索的老媽子。原本只是站在那裡挑花線絆,挑到一半,黃菲菲突然指著坐在井沿上打盹的老媽子道:「姐姐,咱們把她推下去可好?」黃夢清知道這樣做不對,便搖頭不肯。黃菲菲又道:「那姐姐,這次挑花線絆我若贏了你,你替我做件事好不好?」她當即答應,因妹妹玩這個從未贏過她。結果不知怎的,紅線偏就這次在黃夢清手裡散開了,她只得無奈地看著妹妹,妹妹卻仰起天真的面孔,不時望望井台,再看看姐姐,意思很明顯。她瞬間有些氣惱,要再來一盤決勝負,於是又挑了一次,線依舊鬆脫在她手裡,妹妹像是突然被附了什麼魔法,心靈手巧的程度突然超出了姐姐的想像。

玩過三盤之後,她只得認輸,於是躡手躡腳地靠近那老媽子,老媽子絲毫不曾察覺,甚至發出有節奏的鼻鼾,身子隨甜蜜的呼吸緩緩起伏。黃夢清卻愈來愈緊張,人雖已走到井邊,腿還是抖的,可心裡也有些莫名的興奮,想像老媽子撲通一聲掉到井裡的模樣,必定是滑稽可笑的,當下竟悄悄期待起來。老媽子當時還不知厄運臨頭,睡得死死的,黃夢清的手已觸到她的腰際還渾然不覺。

她心裡盤算著,要怎麼出力,往哪一側用力推,老媽子才能準確無誤地掉進井裡呢?突然發現計畫都有問題,動作不由得也遲疑起來。

就在這時,黃菲菲突然發出一聲歇斯底里的大叫:「小心!」

老媽子登時被驚醒,口水都還來不及擦,整個人驚跳起來。由於井沿過窄,她甦醒的動作幅度又過大,兩腳隨之揚起,人已失去平衡,不偏不倚朝後翻入井口。

黃夢清還不曉得怎麼回事,她夢寐以求的「撲通」聲已然在耳邊響起。接著便是黃菲菲撕心裂肺的尖叫哭喊,沒完沒了,似乎要把空氣都扯破。眾人應聲趕來,見她邊哭邊指著井口,即刻明白出了什麼事,七手八腳忙亂了一通,總算把濕淋淋的老媽子拉了出來。

當黃天鳴問及老媽子是怎麼落井的時候,黃夢清看到妹妹的手哆哆嗦嗦地指向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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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盒最底層,放著幾顆壓扁泛黃的蠶繭。

黃慕雲面容麻木地將蠶繭拿出來,放進衣裳側袋裡,回頭對桂姐道:「我去看看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