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皇后疑雲(5)

腦中突然閃過一絲雷電,將這些東西照得雪亮,他恍惚看見夢中的曉滿,身披銀白蠶絲,坐在那裡微笑。

「曉滿……」

那花瓣狀的朱唇,妖異的妊娠紋,玉白脊背上的細痣……在鎮西的茶樓後巷裡,她回過頭來,對他說:「今朝,我們玩個新鮮花樣可好?」

他坐在鏡前,看自己那張被失憶折磨的枯槁面容,還是俊俏的,額角至下巴的線條亦愈加犀利,雙眸埋在深黑的眼窩之中,似在隱藏一段前塵往事。

這樣一張臉上,該如何塗抹出魂牽夢繞的記憶來?

他將髮套戴上,遮住略顯粗獷的雙頰,突出尖細的鼻頭與端正的眉眼,那種美,竟有一絲駭人的猙獰蕩漾其中。他直覺鏡中的「女子」還不夠柔和,順手拈起一塊蜜粉往臉上抹,黑眼窩被覆蓋住了,於是變得媚眼如絲,人中與下巴的灰暗處也變得白皙乾淨,只是蒼白得猶同鬼魅,教人看著揪心。口脂點在唇上,著實費了他不少力氣,點得重了,會往豔俗裡靠,點輕了,又嫌黯淡,尤其是,要在他那張細薄的唇形上畫出豐厚感。稀奇的是,他做起來竟是駕輕就熟的,不消一刻鐘,他面對的便是神色恍若夢遊的黃菲菲,只是要更消瘦一些,脖頸也粗一些,到底還是有男人氣,尤其那兩道劍眉,尚有待修整。

所幸他並不急,修眉的手勢極慢、極穩,其實這道工序有些多餘,因髮套上的齊劉海足以掩蓋眉宇的瑕疵,然而他還是力求完善,心平氣和地削拔。待鏡中人已有八九分黃菲菲的模樣,才露出滿意的表情,把脂粉收拾起來。鏡中那張長發飄垂的臉,突出的喉結,底下是一對觸目的鎖骨及平如荒原的胸膛。刻意修飾的面孔配上未加遮掩的裸體,竟釋放出古怪的、觸及靈魂的美感。

那件黑色女褂套上身也變得方便了,他較從前應是更纖細了些,胸部與腰腹都鬆垮垮的。絲綢滑過皮膚,如泉水流淌,抓不到一點方向,他再轉身看鏡中人,像剛卸了一半妝的戲子,慵懶,卻精緻。

「大少爺這身打扮,是要去哪兒?」

鏡中出現另一個人,紮著蓬鬆的辮子,個子高挑,一股聰明相。

「去……」原本已在心中反覆念叨了百遍的答案卻在出口的瞬間卡殼,好不容易才吐出三個字,「找曉滿。」

杜春曉舉起手中的塔羅,笑道:「少爺慢些再去找,我先幫你算算那個曉滿如今在哪兒。」

四張塔羅已擺出菱形陣勢,杜春曉與男扮女裝的黃莫如面對面坐著,原本依這樣的境況,她必然是要藉機取笑的,可黃莫如周身散發的妖異之氣居然是那樣嚴肅、雅緻,教人不由得心生敬意,又沉迷於這樣的美。

過去牌:正位的戀人。

她心知肚明,他有過甜蜜狂熱的性事、刻骨銘心的戀人,那隻貴重的象牙挑子上百次地劃過她青白的頭皮,彷彿要為愛情分出一個經緯。

現狀牌:正位的死神,逆位的女祭司。

顯然,飛來橫禍令愛情無法實現,這禍裡,包含掙扎、背叛、仇恨,可謂凶機乍現。

未來牌,杜春曉沒有翻啟,卻將手蓋住,正色道:「最後一張牌,誰說了都不准,還請大少爺自己去找個正解出來。只是少不得要提醒一句,人心叵測、世事難料,一切小心為上,鎮西那家關掉的油鹽鋪消磨了你的錦年華時,只是你不找到秦曉滿,怕要抱憾終生,可是這個道理?」

他朦朦朧朧地聽這些半勸告半慫恿的說辭,腦中只鎖住了兩個詞——鎮西、油鹽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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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續七天,張豔萍都在乾嚎,兩眼瞪著房梁,雙手握拳,披頭散髮地站在那裡。阿鳳被唬得哭出來,只得去找桂姐求助,說已按郎中開的方子吃過兩服藥了,非但病情未減,還愈發嚴重起來。起初還只是白天叫幾聲,現如今已沒日沒夜,像極了某種鳥類,發出單調平板的長音,沒有感情,也無跌宕起伏,只是平直地從喉嚨裡抖震出來,聽得久了,正常人也要發瘋。

黃慕雲帶著桂姐到張豔萍屋子裡的時候,見幾個丫頭均捂著耳朵蹲在門口,裡頭斷斷續續傳出張豔萍的嚎叫。二人當下竟嚇得不敢進去,黃幕雲拎住阿鳳的耳朵將她揪起,罵道:「你們一個個是死人麼?也不進去伺候著!」

阿鳳委委屈屈地辯道:「哪裡是死了的?就是因為伺候不好,才告訴桂姐。三太太這個樣子,大家心裡都不好過,我這幾天連覺都不敢睡,生怕出岔子呢!」

走到裡屋,張豔萍坐在床上,素面朝天,大張著嘴,唇邊流下一道長長的唾液絲,黏在胸口。原本俏嬌風韻的一個婦人,此刻看起來竟老了十歲。

「娘?」黃慕雲叫了一聲。

「啊——啊啊——」

「三太太?」

桂姐上前,將手扶在她背上,欲止住叫聲,卻不料被她一掌推開,力氣出奇地大。桂姐往後一個踉蹌,結結實實地倒在一個人身上,她以為是二少爺,忙轉過來,卻見孟卓瑤站在那裡。

屋子裡有一剎那的安靜,隨後被張豔萍打破,她像被剮去了心臟和腦漿一般,成了只會播放一張唱片的唱機。

不知為何,孟卓瑤看起來不似往日那般囂張,竟從骨子裡透出鎮定與強勢來,她眼是冷的,平日裡那些狹隘的腔調亦沒了蹤影。這樣脫胎換骨的大太太,走到張豔萍跟前,氣勢上已給人壓迫感,但瘋子是不懂的,她只會叫。

「三太太這樣有多久了?」

儘管張豔萍吵得震天,孟卓瑤講話依舊不曾提高聲音,反而教人竭力去聽她說了什麼。

阿鳳也已掩到裡屋的門檻邊上,見大太太發問,忙進來答:「七天了。」

孟卓瑤也不言語,徑直走到張豔萍跟前,對準她臉孔狠狠摑了一掌,拍肉聲又脆又響,足見用力之猛。

張豔萍奇蹟般地停住叫,茫然地盯著前方。眾人都大氣不敢出,只等大太太發話。

孟卓瑤神情威嚴地掃了一圈屋子裡的人,怒道:「你們這幫子缺心眼兒的,平常沒教過你們看眼色行事的麼?怎麼一連這麼多日被主子調戲著都不吭一聲?明知道三太太在這裡裝瘋賣傻,害全家為她一個操碎心!二太太成天吃齋唸佛替她祈福,我也頭疼了好幾天,因知道家裡發生的事情多,怕添亂,都不敢講出來。還有老爺,別看他面上還是安坦的樣子,其實最操勞的就是他了。你們倒好,還四處宣揚說三太太病得有多重,要送去上海的大醫院療治,生怕咱們這兒丟人現眼的事情不夠多嗎?」

一番話令所有人都摸不著頭腦,卻又如醍醐灌頂。

黃慕雲到底忍不住,問道:「大娘這話說得可稀奇了,我娘在藏書樓受了驚嚇是大家都曉得的,這會子竟還污衊她裝瘋賣傻!」

「哼!」孟卓瑤看張豔萍的眼神已如狼一般銳利,笑道,「何止是裝瘋賣傻?簡直是裝神弄鬼!」

「孟卓瑤!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講!你說我娘裝瘋,可有憑據?」黃慕雲已氣得渾身發抖,似乎克制不住,竟直呼大太太全名。

孟卓瑤也不怕他,轉過頭來點住黃慕雲的鼻子,不緊不慢道:「她若沒有裝瘋,前些日子每個屋子門前那些死鳥又是誰造的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幹出這樣的事來,也不怕被雷公劈了?!」

「大太太是不是誤會什麼了?前陣子各房門前都被放了死雀,可是包括三太太的屋子在內……」桂姐怕黃慕雲衝動吃虧,忙替他辯了。卻是話音未落,便也吃了孟卓瑤一記耳光。

她像是潛伏多時,已悄悄藏足了底氣,都要在今天噴發出來:「你也是豬油脂蒙了心了,連自己什麼身份,幹的什麼活兒都不知道了!黃家的工錢是三太太給你的,還是二少爺給你的?自己做『老孤身』也罷了,還厚臉皮在這裡替瘋婆子撐腰?」

「孟卓瑤,今天可一定要把話講清楚,要不然,一道去我爹那裡理論!」

黃慕雲滿面通紅,眼裡漲滿血絲,對於這樣的劇變,他大抵也是驚訝多過憤怒,竟氣得說話都帶了哽咽,惹來孟卓瑤幾聲嗤笑。

唯張豔萍對週遭置若罔聞,反而一臉恬靜地看著自己的親兒,見他有些哭意,甚至嘴角還微微上翹,作出滿心歡喜的模樣。

「唉喲,二少爺這可是真急啦?要到老爺跟前去講也可以,不過到時莫怪我不留情面把她拆穿。二少爺,你仔細想想,各屋門檻上放著的死鳥,都是廊上掛的一排裡頭最珍稀的那一隻,唯你娘門前放的,卻是便宜的嬌鳳。眾所周知,你娘除你之外,就只拿這些鳥雀當心頭肉一般養著,即便她要搞花樣出來,也不會碰自己屋子裡那些寶貝。怎麼樣?三太太,我可有說錯你?」孟卓瑤得意地仰著頭,直逼張豔萍而來。

屋內瞬間又回覆寂靜,都像是在等著張豔萍現原形,連黃慕雲都忘了憤怒,竟呆呆看著母親。

此時,張豔萍嘴角的笑意更深了,驀地抬起頭,與孟卓瑤對望,一雙眼燃起明亮的火焰,也不知是喜是悲,連孟卓瑤都被這對眸子震住,一時竟顧不上「乘勝追擊」,愣在那裡也不發話。

直到張豔萍一聲怒吼,撲到孟卓瑤身上,兩隻手死死掐住她,眾人才反應過來,頓時亂作一團,想拉開不知真瘋還是裝瘋的三太太,卻都被她掙脫。孟卓瑤面孔由白轉紫,額邊青筋隆起,十根尖長的指甲不斷抓撓張豔萍鎖在喉嚨上的「鐵鉗」,想讓對方因痛放手。孰料張豔萍像是已失去知覺,非但沒有鬆動,反而愈摳愈緊,齜牙咧嘴的一張臉幾乎已貼到她鼻子上。

孟卓瑤這才意識到,原來恨果然是火焰狀的,可以燒灼一切敵意。接著,原本週圍那些或高或低、或造作或真實的驚叫漸漸與她的耳膜隔了一層,漸飄漸遠。甚至依稀還有一片模糊的影子罩在頭頂,她聽見血液轟然作響,全身每一寸血肉都已麻木,感覺肺部擠作一團,正拚命尋找空氣……

砰!

震耳欲聾的巨響在屋內迴蕩,孟卓瑤猝不及防,一大口空氣躥進胸膛,當即咳了好幾下,待回過神來,見騎在她身上的張豔萍雙手抱頭,肩膀不停哆嗦。於是她奮力抬了一下腿,坐直身子,將張豔萍推到一旁,再往身後看去。

黃夢清正站在裡屋正中央,懷裡抱一把雕花長柄獵槍,槍口冒出一縷青煙。旁邊站著杜春曉,雙手食指都插在耳洞裡,眼睛閉得緊緊的,半天才睜眼,環視一週後笑道:「大小姐,這回惹的禍可不輕了。」

鬧劇收場時,誰也沒佔到便宜,孟卓瑤也是窘得恨不能找地洞鑽進去,而張豔萍依舊哭哭笑笑,不曉得是繼續裝瘋,還是久病不癒。黃家宅院似乎又回覆寧和,如此大事,眾人竟心照不宣地瞞著黃天鳴,沒再提起。唯杜春曉對黃夢清怨聲載道,怨她怎麼把自己疑張豔萍裝瘋的事透露給大太太了。黃夢清也是一臉委屈,回道:「你何時見過我這麼多嘴多舌了?都是我娘自己猜出來的,你可別以為她見識短,她聰明得很。」

正說著,夏冰走進來了,顯得無精打采,也不說什麼,徑直坐下,拿起杜春曉的茶杯,一氣喝乾。

杜春曉笑道:「呀?我才往裡邊吐了口水,你就吃了。」

夏冰也不計較,抱怨道:「別提了,最近喬副隊長突然回了老家,害我四處跑,也沒空照顧你那鋪子。」

「她的鋪子哪裡還要人照顧?你可是多慮了。」黃夢清也暫收起先前的幽怨,竭力表現得輕鬆。

「你忙進忙出?那你們隊長是幹什麼吃的?就知道欺負弱男子!」杜春曉刻意將「弱男子」三個字強調了一番,暗諷那位讓黃夢清牽腸掛肚的弟弟。

「還不是去辦簡政良這樁案子,要我負責齊秋寶那條線,這幾天,我可算把殺豬弄所有的窗戶都敲遍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是老嫖客呢。」夏冰竟也破天荒地自嘲了一番。

杜春曉即刻皺眉,拿出牌來,兩三下便擺了一副小阿爾克那。過去牌是逆位的星星,現狀牌是正位的愚者與正位的戰車,當下脫口而出:「明明兩個案子該放到一起來查的,怎麼還分開了走?」

「你的意思是,她的死與簡政良的死果然是有聯繫的?」

「沒聯繫可就怪了,經過前邊那一樁事,任誰都想得到他們之間有聯繫。」杜春曉翻開最末一張牌——正位的皇后。心裡便「咯噔」一下,暗自驚疑,「怎麼跟給黃莫如算的未來牌是同一張?」

更奇的是當夜,李常登帶著顧阿申來找夏冰,說要他去保警隊接受盤問。夏冰自然不肯動,非要問個原委,李常登冷笑一聲,將他像拎雞仔一般拎起,拖到顧阿申跟前綁了,再告訴他:「小子,早就知道你辦事不牢了。前兒有鎮上居民舉報,齊秋寶屍體被發現的前一晚,你跟她在鎮西脂粉鋪後頭的巷子裡幽會,可有這事?」

夏冰咬牙不應,態度卻已軟下來了,竟沒再掙扎,任憑顧阿申將他雙手反剪,押去保警隊的審訊室。

一路上,他便已抱定宗旨:無論怎麼問都絕不透露半個字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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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常登花了一天一夜,總算把簡政良的天井收拾平整,幸虧泥地濕潤,容易翻鬆,把喬副隊長埋進去的時候並沒有費多少力氣。將事情辦完後,他仰頭望了一下那洋槐,上頭的白花已震落大半,跌進土裡,連同枯骨與新鮮的肉屍一道緩慢地腐爛。李常登從來不相信水淹,在屍身上綁塊石頭再丟入鎮河,絕對是冒險的行為,萬一繩子被黑魚之類牙尖嘴利的東西啃斷,抑或纏住水草翻浮上來,罪行便大白天下了,齊秋寶便是最有力的證明。所以他鍾情泥土,像胃袋一般,可吞噬一切,再慢慢消化乾淨。

一萬塊鈔票和滿滿一罐的現大洋,讓李常登通體舒暢,這是他為將來準備的,終有一日,他會離開青雲鎮,順便把心愛的女人也一併救出去。這一天,他等得太久,直等到張豔萍變成瘋女人,要被送往上海的精神病院,才開始急。失眠對李常登來講,已是烈酒打不倒的頑疾,偶爾的,他會在閉眼的剎那看見喬副隊長頭破血流地站在洋槐樹下,肩上落滿絮狀的白花。兩人由此相視而笑,因他從不信冤鬼索命的傳說,尤其在青雲鎮上,「報應」更是個虛幻的詞,反倒是「冤情」,無時無處不在發生。

夏冰的個頭較黃莫如要高一些,所以耗費體力也更多,沒有水喝,他絕撐不過兩天。李常登審他的節奏更是不緊不慢,只問他與齊秋寶私下往來了多久,兩人在鎮西的巷子裡做了什麼,可有起什麼衝突。夏冰不似黃莫如那般清高傲慢,只說那日好好在家睡覺,並未去過什麼巷子,更不會找那些下三濫的流鶯做交易。

無奈李常登哪裡肯放過,不但嚴禁供水,連食物都換成每頓兩塊硬鍋巴。顧阿申每每來送餐,都少不得勸他:「兄弟,男人在外頭風流快活都是平常事,你若是怕被春曉知道了要吃夾頭,我去替你說話,還是趕緊招了吧!」

一番話,講得夏冰心裡暖融融的,看樣子顧阿申是完全沒把他疑作凶手,只當是他怕狎妓的事讓杜春曉知道了難受,才這般嘴硬。他只得道:「別傻了,我哪裡就怕春曉這樣的瘋婆子了?只是大男人一言九鼎,答應了不能說的事,只好不說。你如今與其勸我,倒不如想辦法給我些水喝,免得到時死在你跟前不好看。」

顧阿申一面賊笑,一面將藏在袖子裡的兩隻梨掏出來,放到夏冰手裡:「你當這麼多年兄弟都白做了?」

「鎮西……油鹽鋪……」

雖未到秋至,鎮河卻已變成冷峻的墨綠色,日光落在青瓦黃牆上,照出一個曖昧的影。黃莫如執一把油紙傘,傘柄上刻的是「荷塘月色」的圖,與眼前受曝曬的小鎮黃昏相去甚遠。這樣的光景,本該是往那一縷青白炊煙升起的方向趕,沿路聞到韭菜炒蛋的香氣與米飯熱騰騰的甜味,心都是酥的,懶的,被河流濕氣蒸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