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皇后疑雲(6)

只是他踏在青石板的腳步卻遲疑得緊,西埠頭脂粉鋪裡的寡婦正在吃一碗小餛飩,櫃檯上放著兩片刀切饅頭和一碟醃黃瓜,表情那麼樣滿足,似已坐擁金山銀山。他不由羨慕起來,鼻腔裡充滿甜膩的脂粉氣,那情景,彷彿熟得不能再熟,卻又無從將它串起。寡婦額上一縷長發落進餛飩碗裡,看著亦不怎麼髒,反添了風韻,她自然地抬起左手,將那絡發撫到耳後,剛要低頭,卻見黃莫如站在門口看她,便用略帶訝異的語氣問道:「少爺可是來替心上人買些脂粉的?」

他像是心臟被什麼東西悶悶地錘了一下,竟講不出話來,只覺胸口疼得慌。好似也曾有那麼樣一句溫柔,在靈魂裡又啃又咬,讓他抵死難忘。他當即臉有些紅了,澀著嗓子問道:「這附近可有個油鹽鋪?」

寡婦眼中的訝異更深了些,然而還是替他指了路,嘆道:「來回都要小心,莫走失了。」像是玩笑,聽起來卻又無比地真。

廊沿下一排黃楊木柱子上,刻滿坑坑窪窪的記憶,他有些羨慕起來,因最起碼它們的經歷均是痕跡鮮明,無法輕易因什麼打擊而被抹去。他卻是模糊、壓抑,腦殼裡有一些零碎的光點,可依稀窺見幾幅重要的場景,但不能看到全貌,所以才需要探尋。

「油鹽鋪……」

他在一座招牌被麻布矇住的鋪子前停下,因捕捉到了由內散出的那股咸香。它就是了?他腳步困惑,心神不安,踏進第一步時,卻驀地心跳了一下,腦中的某個亮斑擴大了。透過這塊斑,可以看見某個玉雕觀音般端麗的側影,坐在那落滿塵埃的櫃檯後頭,偏著頭,眉間掛滿憂鬱,像在嗟嘆如水的流年。

這櫃檯,如今定是關在那扇拿紙條封住的門裡。

他撕破封條,門「咿呀」一聲便開了,像是專等他「破繭」,只是裡頭沒有飛出蝴蝶來,反而是撲面的灰土。陽光從木板縫裡射入,令漫天飛舞的塵粒無處遁形。那櫃檯與他咫尺之遙,卻是空的,像被提早掏挖乾淨了,一如他的過往。

繞到櫃檯後頭,還是無人,地面黏濕,旮旯裡倒著一隻碎成兩半的醬缸,鮮臭撲鼻,幾十隻蒼蠅在淌出的稠漬上飛舞。他不由摀住鼻子,剛想退出去,卻聽得「喵」的一聲,櫃檯後頭的暗門啟了一條縫,從縫裡擠出一隻花斑貓,懶洋洋地跳上櫃檯,對他舔一舔舌頭,便蜷成一團,閉上眼睛不再答理。

「今朝和你玩點新鮮花樣。」她口吻裡吸滿了情慾。

他推開那暗門,跟著她走進,燻黑的灶台,油膩的飯桌,再進一層便是睡房……他無端地勃起,如夢中親吻她被蠶絲輕裹的腳踝。

煤油燈就放在桌角,箱式大床上掛著一網風乾的香柚。他眼前浮現床上躺著的那個人,緊閉著眼,面上每塊肌肉都在抽搐,卻不肯看看發生在跟前的現實。她卻還坐在桌角上,十根手指緊緊抓住他的背,牙齒深深陷進他的肩頭,賜予他銷魂蝕骨的痙攣……

「呵!」

這冷笑冰寒如錐,將他體內那簇似火激情瞬間凍僵。

箱床上空蕩蕩的,卻因床身側板上描龍刻鳳的華麗,竟不顯淒涼,反倒有一股繁華的擁擠。他撫摸凹凸不平的床沿,因手工粗糙,細看時發現不少地方已掉了漆,還有些未刨平掉的木刺根根豎起,瀝青也上得不夠均勻,觸感極差。可中間那塊繪了「鴛鴦戲水圖」的瓷片極為惹眼,畫功尤其精緻,鴛鴦彩翅上的羽毛都是一根根描出來的,一點敷衍的意思也沒有。

手指撫過雄鴛鴦的眼珠子時,瓷片竟鬆脫了,發出「咯嘚」一聲,遂傳來「咯吱」怪響,箱床板緩緩裂成兩半,降落,露出深淵般的黑洞。

他緊張得手心冒汗,背後卻有什麼東西撫過腳跟,忙拚命按住尖叫,回轉身來,卻見花斑貓正用一對金瑪瑙似的眼睛看他。他恨恨地朝它踢了一腳,它「喵」地抱怨了一聲便扭身跑出去了。他再轉回身來,那黑洞還是真切地暴露在那裡,宛若引誘、召喚著他的邪咒。

「曉滿……」

他口中輕念她的名字,拿起了桌角的煤油燈……

杜春曉一對李常登壞笑,他便不由得心裡發毛,何況今天她身後還跟著個杜亮。

「李隊長,不如讓我來審這小子,比您審起來痛快多了。光不讓他喝水不行,渴啞了嗓子,您還是什麼都問不出來。由我審,不出半個鐘頭,包他什麼都招了!」杜春曉將胸脯拍得賊響,杜亮還是繃著張臉,手中緊握一包現大洋。

李常登慢條斯理地啜了一口酒,笑道:「春曉啊,你跟夏冰都是我看著長大的,哪裡還不知道你倆的感情好?不過這小子落到今天的地步,我心裡不比你好過。我也不信齊秋寶的死跟他有關,可他明顯有什麼重要的事兒瞞著,不講出來,我對全鎮的人都交代不過。」

「所以嘛!」杜春曉忙將杜亮手裡的現大洋拿過去,迅速拍到李常登手裡,「這件事我也是想幫忙的,所以您就給我個立功的機會,讓我來審,如何?」

「春曉啊,你心裡頭打什麼算盤,以為我不知道哪?一個女孩子家,亂七八糟學這一套,竟還把你叔都牽連進來,昏了頭了!」說畢,李常登把那包現大洋重重往杜春曉手掌心裡一放,便再也不理。

此時杜亮也在一旁發話:「春曉,死心了吧?我就說李隊長是軟硬不吃的,還偏不信。趕緊回去,別再鬧了。」

孰料杜春曉竟笑得更甜了些,轉頭對杜亮道:「叔啊,你可看到了,這錢咱們也給了,李隊長若再不放人,我可要告訴鎮長去!」

李常登將酒杯往桌上一碰,罵道:「扯什麼淡呢?我哪裡收了你的錢?還要去找鎮長說話?」

「剛剛你正是收了我的錢,我都有人證在的。」杜春曉理直氣壯地指了指身後的杜亮,杜亮忙垂下頭,顯得心虛。

「杜春曉,你什麼時候長了副鐵膽,居然敢用誣陷的法子來逼我?可當我這個隊長是白做的?趕緊滾回去,不然連你一道抓!」

杜春曉當即將一張毛孔粗大、皮膚黝黑的素臉逼近李常登,壓低聲音道:「那李隊長可有憑證說自己沒拿這個錢?現如今……喬副隊長也回老家去了,至於是不是真回老家,只有天曉得。所以您也別急著喊冤,也沒個見證。」

李常登果然被挑起了火性兒,冷笑道:「我李常登還要什麼見證?我這個人就是見證。前年桑地被人砍了一大片去,不都是我出頭去要回的賠償?鎮長能做什麼?你當人家都是缺貨,能聽你一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胡謅?去,直管去,去整個鎮子喊一圈兒,你前腳喊完,後腳就跟夏冰關一個牢房,你可信?」

杜春曉也不爭辯,卻自兜裡掏出一張塔羅牌,高高揚起,系惡魔牌。

「倒也不必勞您駕,牢房我自會去的。只是這張牌,可是特意為李隊長您挑出來的,這背後有些事情,你我心照不宣,講出來大家都沒意思,如今還有我叔叔在場,若你真不怕砸了前程,我就更沒什麼。」說畢,便將牌舉在李常登眼皮底下,如「尚方寶劍」出鞘,見佛殺佛。

此時杜亮已捏了兩手的冷汗,恨不能撇下這膽大包天的侄女落荒而逃,可又想起春曉先前給他的交代:「無論碰到什麼情況,只要站在那裡不動便算幫忙了。」

如今卻是不動比動了還難過,可君子一言,快馬一鞭,又不好日後被晚輩取笑不講信用,也只得強迫自己定在那兒。

週遭空氣都似乎凝成鉛水,吸一口都是艱難的,尤其李常登眼裡的凶光,已溢流杜春曉全身,她像是不曾察覺險境,只直勾勾盯著他,心裡不斷自我暗示:莫迴避,莫逃開!

這短短的一刻,竟比天荒地老還長的樣子。李常登終於發出兩聲乾笑,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將杜亮的神經幾乎拍碎,杜春曉還是亮著那張惡魔牌,神情威嚴,似乎在行什麼天大的壯舉。

出來的時候,杜亮才發現整件綢衫都貼在身上了,濕搭搭地難受,當下也顧不得,只悄悄問杜春曉:「長凳到底有什麼把柄捏在你手裡了?被你這輕輕一唬就放了人?」

杜春曉大口吸著氣,喘道:「我哪裡有他什麼把柄?只是猜想越是這樣道貌岸然之徒,越是私底下幹些見不得人的勾當,所以我賭的就是他心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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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二狗一直盼望天氣可以涼起來,最好從盛夏即刻躍入初冬,那是他熱烘烘的餅爐最受青睞的辰光。那些清早對著門前陰溝刷牙的婦人、懷裡掖著布包的教書先生,路過他的攤子時都會投以饞涎的目光,彷彿看到的、聞見的系山珍海味。酷暑驅走了他不少生意,日日收入都是減半,唯開書鋪的女人還是雷打不動地在接近中午時分向他買兩副臭豆腐夾燒餅,吃得滿嘴甜醬直流。可自從開天韻綢莊的黃家發生連環命案以來,這個女人的書鋪便時常關門大吉,偶爾有個戴眼鏡的年輕後生來照顧一下,不是在裡邊睡覺,就是粗粗打掃一番,抑或躲在櫃檯後頭看書,只當那裡是休憩用的「避暑勝地」。這令王二狗無比失落,直到後邊殺豬弄的一個婊子在那後生坐鎮書鋪的辰光頻頻光顧,才讓他又打起了精神。倒並非那婊子生得有多好看,她與其他暗娼一樣,時常跟他買幾副燒餅當晚飯吃,他將她們給的錢都用黃草紙擦過,怕沾染了什麼髒病,可她身上總有那麼一股凶巴巴的、嬌俏的韌勁兒。

可那後生卻像是不怕這個,兩人總在鋪子裡鬼鬼祟祟,不曉得做些什麼,但有一點他可以確定,那便是那後生與婊子之間並沒有烏七八糟的關係,因每個從殺豬弄繞出來,順道在他那裡墊飢的嫖客都有一種既滿足又齷齪的特殊表情,那後生卻始終是乾淨的,額角閃爍坦蕩的光芒。所以在王二狗安閒清苦的小日子裡,書鋪的懶女人和殺豬弄裡那個一臉凶相的婊子便是他意淫的全部。

這種意淫,直到婊子的屍體抬過巷子,在他的燒餅攤前停了一下,從門板上蓋著的白布里垂下一條水淋淋的胳膊,才徹底煞住。他是怎麼都不敢相信,這樣氣焰囂張,活像能吞下一隻老虎的女人,怎麼轉眼便成了軟綿綿、白慘慘的屍體。婊子與簡爺吵架那天,他親見她皮糙肉厚的身子在陽頭底下招搖,沒一絲羞愧的表情,就是這樣渾圓的紫褐色乳暈和豐茂的恥毛,讓他在床上輾轉了三個晚上。於是拿出壓在枕頭底下的幾張殘破紙鈔,選在一個月鑲金邊的媚夜,鼓起勇氣去了殺豬弄。他敲了那扇屬於一個叫齊秋寶的暗娼的木窗,窗子翻起,老婆子露出一張鬆垂皺黃的面孔,見是王二狗,熱情當下便減了一半,只問有無帶錢。他舉了舉手裡的紙鈔,老婆子態度也好了許多,便隨手拖過一個打著哈欠的姑娘,問好不好。他搖頭,說要秋寶。

「她還在做生意,且等一等。」老婆子推開那姑娘,靠在窗子上抽起煙來。

過了約莫一刻鐘,裡頭還是沒有動靜,老婆子突然惱了,隔著身邊的門簾罵了幾句,還威脅要加錢,這才有個男人畏畏縮縮地提著褲頭走出來,往那窗戶瞪了一眼,便徑直走了。

齊秋寶敞著外衣,露出裡頭的碧綠色肚兜繫帶,拿繡汗巾不斷擦著脖子。老婆子忙喚王二狗進來,他入房的時候,已激動得站不穩當。齊秋寶的房間裡瀰漫一股古怪的藥味,他問是什麼,她笑著拿出一個裝了清水的銅腳盆,往裡面撒了些白粉,這才知原來是白粉的氣味兒。隨後,她當他面褪了褲子,蹲在那腳盆上洗下身,邊洗邊笑道:「這樣就乾淨了,也省得不小心留種。」

他緊張得嘴唇發乾,什麼都講不出來,只坐在床沿上。

她洗完後,又將褲子穿好,在腰間繫了條紅綢帶,說道:「我現在有事情,要出去一會兒,你可願意等?」

「那……等歇你回來不認賬了怎麼辦?那老婆子要算時辰的。」他微微掙紮了一下。

她莞爾一笑,掀開簾子走出去了,很快又回轉來,將他也拉出去,走到窗前,那窗格子上已繫了剛剛她擦脖子用的汗巾。她指著那汗巾道:「瞧見沒?這條巾子系在這裡,我就是你的人,你只守著這個便成,賴都賴不掉的。」

他便這樣信了,站在窗前,守著汗巾,彷彿在守一個要緊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