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當然不會答應讓他在場,自己悶聲不吭去了。
彤雲替她脫了衣裙,仔仔細細在她肩背上打胰子,邊搓邊道:「有肖掌印在,我都不敢近您的身。他好像喜歡同您獨處,不愛邊上有人跟著,您說怪不怪?」
音樓掬水擦臉,含糊道:「他是不願意叫人親近,也沒什麼怪的,各人秉性不同罷了。只是剛才說起他們東廠的刑罰,把我嚇得不輕。他這儀容,不報家門還當他是富貴人家的公子,誰知道是這麼辣手的人物……」
小小的浴房裡光線黯淡,四周圍都落了簾帳,只有東邊檻窗開了微微一道縫,有風送進來,簾上穗子便一陣陣輕搖。她往下縮了縮,水面上熱氣氤氳,熏得臉色緋紅,唉聲歎氣道:「過會兒皇上就要來了,我怕他像上回似的,你說我怎麼應對才好?」
彤雲也想不出好辦法,只說:「那也沒轍,先前他夜闖二所殿時還是個親王,這回可不一樣,人家金鑾殿上掌人生死,打定主意要臨幸,我看您只有認命的份了。」
「可是肖廠臣說不能叫他得手。」她還在氣惱,悶聲道,「說我天分不高,留不住男人,要請師傅教導我。」
彤雲正打手巾把子給她擦臉,聞言嗤地一聲笑,「您別說,肖掌印瞧人真准!有的人媚骨天成,一個眼風就能把人勾得摸不著岸。您呢,您要是拋媚眼兒,八成就跟翻白眼似的,您天生沒這份根骨。」
她被彤雲取笑也不知道有多少回了,早就沒了氣性,轉過身趴在桶口上問她:「你說他會給我請什麼師傅?」
彤雲把她的頭髮解開,皂角熬的膏子剜出來一把,慢慢在她發間揉/搓,嗡噥道:「什麼師傅?八成是風月場上的老手,調情嬉愛的積年。肖掌印想把您調理成一代妖妃麼?您這樣的,教出來味兒不知道對不對。」
音樓不平地吸了口氣,「瞧不起人麼?我怎麼就不能成妖妃?往後用心學,你瞧好兒吧!」
「我就說當下。」彤雲滿臉不屑,「您說說您,和肖掌印站在一塊兒,您比他更像男人。」
音樓被打擊得不行,真是個悲哀的事實,她就是空長了個女人的殼子,不懂善加利用,暴殄天物。說起暴殄天物,她眨著眼問她,「那你說我漂不漂亮?」
彤雲唔了聲,「漂亮當然漂亮了,不漂亮也進不了宮。您瞧您渾身上下,四肢勻稱,身條修長,該肥的地方肥,該瘦的地方瘦……脫了衣裳您也算個尤物,和我以前的主子比起來還強那麼一丁點兒。」
「是吧?我也覺得自己能看,先前被肖鐸一說,我都懷疑自己是不是長得不得人意兒了。」
她愁眉苦臉無限惆悵,彤雲順嘴調侃:「您這麼在乎他的看法兒倒也怪,他又不是皇上,好不好的他瞧了做不得准。您要是生得歹,皇上也不能費這氣力來撈您。」
音樓怏怏應了,洗得也差不多了,叫彤雲傳人進來伺候。擦乾身子穿了件鵝黃色撒花煙羅衫,自己挽發進了明間。
打簾出來,乍一看有點吃驚,「廠臣還沒走?」
他正立在梳妝台前查看胭脂,也沒瞧她,托著一方白玉盒子,打開了蓋兒低頭嗅了嗅,那樣慵懶從容的舉止,襯著窗外的風光,既像個俗世翩翩佳公子,也有傲殺人間萬戶侯的氣魄。
真個兒妙人也!音樓看得心頭小鹿一通亂撞,這模樣賣弄姿色,不知道存的什麼心。所幸兩代帝王都沒傳出好男色的傳聞,否則這花容月貌還能安然無恙站在這裡?鬼才相信!
地上鋪著纏枝花的地毯,踩上去寂寂無聲。有他在的地方四周圍人總不多,音樓左右看了,屋裡侍立的僕婢都被打發出去了,彤雲從裡間出來,福了福身也退下了。她手裡拎著軟鞋有點無所適從,地毯上短密的細絨拱著腳心,她蜷起腳趾,忙把鞋放下趿了進去。
他捻起一點粉末在指尖輕揉,粉質細膩,香味也好,便抬眼道:「臣替娘娘挑胭脂暈品,娘娘容光高潔,用太艷麗的顏色反倒襯不出,還是這小紅春……」
話沒說完頓住了,她才出浴,水裡過了一遍,人像早春新發的柳條,尤其新鮮靈動。輕而柔軟的綾子覆著年輕的身體,站在一片緙絲彈墨帳幔前,眉眼生怯。頭髮沒拿巾子包裹,隨意搭在胸前,把肋下一片都打濕了。
這麼呆愣愣又惹人憐愛的形容兒突然令他感到無措,只是那無措也不過一霎那,再定下神來,他仍舊可以閒適地戲謔她,和她說話。
「娘娘怎麼愣著?」他擱下玉盒向她伸出手,「到這兒來,臣給您梳妝。」
她聽了低著頭過去,軟煙羅有點薄,本來這氣候在閨中穿正合適,沒想到他在,叫她大大覺得不自在起來。到衣架子前取了件牡丹團花褙子邊走邊披,還沒等胳膊伸進袖隴,被他輕輕掀開了。
「頭髮還濕著,穿這個做什麼?」他把褙子扔到一旁的圈椅裡,牽她的手,拉她到妝台前坐下。
大銅鏡裡映出他們兩個,一坐一立,他就在她身後。她是輕淡的一身裝束,他穿朱紅曳撒,戴描金翼善冠,濃淡相宜,倒可入畫了。
他仔細地看,慢慢彎下身,腰和她齊高,盯著鏡子裡的她的臉,在她耳邊呢喃:「娘娘把劉海兒捋起來臣才發現,原來娘娘眉心有顆朱砂痣!這樣好的面貌,藏起來失了風韻,可惜了。」
她不太習慣和他靠得那麼近,往後讓了讓,勉強笑道:「我們那裡沒出嫁的女孩都打劉海,等出閣那天喜娘開臉才撩上去。」
他把手按在她肩上,隔著薄薄的紗地能感覺到融融的暖意。她剛才為了避讓偏過身子,他不大滿意,仍舊把她正了回來。挑了個蓮紋青花的宣窯小盒子托在手裡,棉紗上沾足香粉,就著鏡子給她臉上勻勻撲了一層。
他流程熟稔,像是行家裡手。音樓剛開始還不大適應,後來見他一本正經,心裡又隱約落寞起來。他這麼精細,想來是早前伺候皇后練出來的。她往銅鏡上看了眼,輕聲道:「我這位分,怎麼敢叫廠臣伺候,還是自己來吧!」
她打算去接那個粉盒,誰知他腕子一轉,她的指尖正好壓在他手背上。說來奇怪,他的體溫似乎比常人要低些,幾次接觸都不覺得溫暖,只有股子冷香。說不上來是怎樣的一種感覺,涼煞煞的,夏天大約比別人更受用。
他沒有和她對視,眼梢瞟了下,見她臉上帶著些尷尬,忙把手收了回去。他心裡覺得好笑,越性兒把她轉過來,開盒換了螺子黛,略蘸了點水,彎腰與她畫眉。盈盈秋水,自帶七分瀲灩,左面添兩筆,右面添兩筆,再三再四地斟酌計較,眉宇間顏色加深了,愈發顯出她的好氣色來。
他滿意了,丟了石黛笑道:「娘娘平素都不上妝,那樣的懶習慣要改了才好。女人容貌擺在頭一條,就算等不來心頭愛,也要打扮得光鮮亮麗,因為不定什麼時候要緊的人就會出現了。」
他離她那麼近,近到呼吸幾乎相接。音樓的心通通跳起來,嗓子一陣陣發緊,渾身緊繃,如臨大敵。她實在受不住了,簡直是要人命,他光明正大些會死麼?替人梳妝非得這麼曖昧麼?她惱起來,太監就算不拿自己當男人,也該照顧照顧別人的感受吧!
她吸口氣准備扭身,無奈又被他絆住了,一道份量落在她肩頭牽制,他低低道:「別亂動,臣給娘娘上胭脂。」
他取玉搔頭挑了一小撮小紅春在掌心裡,拿水化開了混合鉛粉撲在她頰上。她底子生得好,加上脂粉都是高麗出的上等貨,就著屋外的光看,細潔裡透出一層朦朧的紅暈,有種滿帶少女風韻的美。
他瞇起眼,從前也曾和榮安皇后周旋,從來都是過目即忘,沒有像現在這麼上心過。他自己也有些混沌了,論色相,她並不是無可挑剔,大概就因為她偶爾的憨傻,才顯得和別人不一樣吧!
旁枝末節都料理妥帖了,好的自然留到最後。他的視線落在她唇上,她是正宗的櫻桃小口,微微有些上揚的嘴角,唇峰分明,乍看之下動人心魄,仿佛隨時准備親吻。他按捺住了,徐徐換口氣,挑一盒顏色略深的石榴嬌來,用細簪拈上點兒擦在她唇間,原本淡淡的唇色染了一抹腥紅,立刻奇異地艷麗起來。她似乎想要閃躲,他哪裡能由她!一手固定住她的下巴,另一手探過來,指腹在那柔軟的唇上游移,只覺滿手幽香,禁不住心猿意馬起來。
音樓也懵了,眼前這人像毒藥,輕易便能沁入她的血肉裡。她不知道他要做什麼,他的動作緩慢纏綿,一寸寸一分分地靠過來,她看到他越來越放大的臉孔,幽深的眼睫、直挺的鼻梁,還有不點自朱的嘴唇。
急促的喘息,彼此都聽得清清楚楚。血潮翻湧,像浪頭一樣打過來,拍得人頭暈目眩。音樓腦子裡一片空白,忘了他的身份,也忘了他的殘缺。這麼善於捕捉的獵手,比任何男人都來得可怕。她緊緊攥住衫子的下擺,心裡慌得幾乎要暈厥過去。他越靠越攏,唇與唇的距離不過三指遠,就在她以為他要親她的時候,突然聽見他說:「娘娘抿一抿吧,這樣唇色能均勻些兒。」
說話的當口他撤回了身子,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單留銅鏡前一個呆呆的女人,滿臉呆呆的表情。
音樓覺得自己要羞死了,這是睜著兩眼做了場白日夢麼?她躬下腰背,把臉偎在臂彎裡,才發覺出了一身汗,蓬蓬的熱氣從領口蒸騰而上,烘得她面紅耳赤,沒了計較。
所幸他轉開身沒再看她,悠著步子踱到八卦窗下,隨手撿起棍兒有一搭沒一搭地逗那籠中的畫眉鳥。其實逗也逗得沒章程,他知道自己並不比她好多少,這是犯了大忌的,莫名其妙動起了小心思,難道是瘋了不成!
簷頭鐵馬叮咚,廊下簾子卷起半邊,幾只大燕子忙於築巢,銜了新泥從外面飛回來,兩翅扇動,發出撲稜稜的聲響。
太陽漸漸西沉了,半邊臉兒掛在女牆上。他終於回過頭來,她還倚著妝台,面上倒是淡淡的,也許緩過來了,不見有異。他走過去,取巾櫛要來給她拭發,她先他一步站起來,接過巾櫛退讓開道:「多謝廠臣,勞煩廠臣半日,罪過大了。請廠臣自去歇息,我這裡有人料理的。」說完了揚聲叫彤雲,幾個婢女魚貫都進來了,她也不去管他,自顧自去拉西邊的竹簾,自己坐到余暉裡梳理頭髮去了。
肖鐸知道她是生氣了,八成認定他又在捉弄她,心裡不定怎麼恨他呢!他無可奈何,有時真真假假,自己也混淆起來。這麼下去好像要出事,他扶額歎息,正苦惱該怎麼料理,院門上曹春盎腳下生風碎步進來,到廊廡底下垂手回稟:「乾爹,宮裡傳消息出來,萬歲爺起駕了,正往咱們這兒來呢!這回沒坐轎子,自個兒帶著幾個侍衛騎馬來的,估摸著兩盞茶工夫就到了。」
這頭說話她那頭也聽見了,著急換衣裳綰發,忙得雞飛狗跳。
接下來怎麼樣,事情也不那麼容易控制。他收回視線邁出門去,抖了抖曳撒道:「叫齊人,上大門上准備迎駕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