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豎是到了這樣地步,彎彎繞也用不上了,宇文良時見了肖鐸便開門見山,拱手道:「稚子尚年幼,務請廠公網開一面。」
肖鐸漫不經心地瞥他,叫人奉茶,緩著聲氣道:「王爺何出此言?貴公子和咱家沒有牽搭,哪裡談得上網開一面呢!」
裝蒜打太極,這些是官場上慣用的伎倆。換做平常,你來我往不過消耗點時間,他有興致同他較量。可如今形勢不對,瀾舟往學裡去,還是王府的宗學,不過十幾丈的路程,居然半道上叫人截了胡!當下的南京,非此即彼,不用猜便知道其中緣由,左不過挾私報復,拿孩子撒氣罷了。可是肖鐸的反應太不正常,按著牌面不該是這樣的,結果他簡直有點不顧一切的架勢,這說明什麼?
一個胸有成竹的人,只有被摸著了命門才會方寸大亂。當初話裡話外對他身份的點撥沒有起到應有的效果,原來他的七寸不在這處,而是在另一個人身上。
身在高位感情用事,這是個無可挽救的大錯誤。肖鐸被愛情沖昏了頭腦,別處都掩蓋得很好,卻不該在余杭默認太妃是他的夫人。頂個名頭就是所謂的顧全大局麼?說穿了其實是私心作祟!真太監尚且對女人有思慕之情,何況是他!眼下雖然又有了一宗挾制他的把柄,但瀾舟終歸在他手上。他心裡也焦急,但願還來得及,若是那孩子懂得周旋,拖延些時間總是可以的。
他定了定心神道:「事出突然,犬子今早遭人擄掠,那幫人身手極快,分明就是內家功夫。」他煞了氣性兒復又抱拳,「近來天熱,本王前幾日外出督查營田中了暑氣,回來就躺倒了。廠公在我轄下,也沒顧得上好生款待,是我大意了。倘或有不周全的地方,本王先向廠公陪個不是。小兒懵懂,他才七歲,明白什麼尺長寸短呢!廠公是信佛的人,還請慈悲為懷,好歹放他一條生路。」
父子倆都長了張巧嘴,能把方的說成圓的。本以為他這趟來總要有個講頭的,誰知避重就輕,絕口不提音樓中毒的事,這算是有交涉的誠意麼?肖鐸突然失了耐心,重重蓋上了茶盞蓋兒,「咱家信佛雖信得三心二意,但絕不是那麼小心眼兒的人。王爺事忙,咱家也沒閒著。朝廷吩咐的差事辦起來棘手,東奔西走的,也知道王爺的辛苦。至於王爺說府上小公子被擄,您這會兒最該找府衙,讓他們打發人出去尋摸是正經,到咱家這兒來說這一通話,難道是想請東廠出手相幫麼?」他冷冷笑了笑,「咱家要是斤斤計較些,恐怕就要誤會王爺的意思了。」
宇文良時到底不說話了,臉上神色也不好,背手道:「既然如此,且請廠公摒退左右,本王有要事要與廠公商議。」
肖鐸聽了稱意,擺手叫人都退下,沖圈椅比了比道:「王爺請坐,坦誠相見不失為一個好法子,咱家也正有事要向王爺請教。」
兩人各占廳堂半邊,各自都是氣勢如山,宇文良時直言道:「廠公是明白人,本王的想頭若是再加掩飾,就顯得矯情了。塞北江南,大好河山,卻在慕容氏治下一天天枯萎腐朽,廠公不覺得可惜麼?本王在金陵,廠公在京畿,只要你我通力合作,開創出一個繁華盛世,金錢權力還在其次,廠公日後能光明正大做回自己,這樣的契機,對你來說難道沒有意義麼?廠公固然對朝廷忠心耿耿,可是當今聖上是如何對待廠公的?即位便收繳了司禮監批紅的權利,又設立西廠試圖架空廠公,這樣處心積慮,保不定日後會出什麼亂子,廠公就沒替自己打算退路麼?」
挑撥離間這一套不是什麼新鮮手段,經歷這些年的風雨,他早就習以為常了。慕容高鞏稱帝,雖有意一步步削減東廠勢力,卻不會立時下令取締。若是助宇文氏謀反,一旦宇文良時俯治四海,東廠還有容身之地麼?沒了東廠,他肖鐸又算什麼?不論成敗都是死局,若是不摻合進去當然是最好,可他有意拿捏他,事情就不太好辦了。
當然這種情形怕是不怕的,他說四牌樓,自己相應的也能抓住他謀逆的短處,打成了平手,他能奈他何?豈料他不甘心,腦筋動到音樓身上來了,打算讓他獲罪,徹底砍斷他的後路,這樣狡詐陰狠,即便投靠了他,將來也不得善終。
他垂眼撣了撣膝上的灰塵,「咱家聽王爺意思,似乎倒是個雙贏的好提議。只不過咱家沒鬧明白,王爺既然有誠意,為什麼還要對端太妃下手?娘娘九死一生才回過魂來,王爺現在同我談合作,似乎為時已晚了。」
宇文良時故作訝異道:「有這事?廠公且想想,娘娘在本王的屬地出了事,本王也難逃關係,又怎麼會派人對娘娘下手?廠公稍安勿躁,據我所知這兩日已有西廠暗哨陸續抵達南京,廠公焉知這種手段不是西廠所為?現如今東西廠勢如水火,將東廠踩在腳下,西廠便一枝獨大。本王和廠公是一條船上的,願與廠公攜手對抗西廠,把這根半路出家的秧苗掐斷,廠公在朝中仍舊可以呼風喚雨。廠公安,則良時安,你我同進同退,皆大歡喜。」
肖鐸蹙眉看他,簡直一派胡言!西廠的探哨到沒到,他這裡瞧得明明白白,想嫁禍脫身,真拿他當傻子。
可是拉得下臉的人,總會給你意外一擊。宇文良時略頓了頓,復笑道:「本王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他頷首:「王爺但說無妨。」
「關於廠公和娘娘的事,其實本王也略有耳聞。」他說著,視線在他臉上轉了一圈,「如今局勢,廠公不為自己考慮,也要為娘娘考慮。至少和本王合作,能保娘娘平安。我知道你是條漢子,自己捨得一身剮,可是你忍心讓心愛的人死在自己前面麼?況且本王聽聞太妃娘娘和今上還有千絲萬縷的關系,廠公攪在這盆渾水裡,要是誰使壞往上遞一封密折,不但廠公,連娘娘都要受牽連。」
果真是不能有半絲短處,一旦叫人拿了軟當,就要一輩子受制於人。肖鐸握緊了袖下的拳頭,「王爺從哪裡得來的消息?這種不實的傳聞詆毀娘娘清譽,王爺該把那造謠者拿下,而不是到咱家跟前來傳話。「
宇文良時掖手道:「之所以把話傳到廠公耳朵裡,全是為了廠公好。本王旁的不敢擔保,事成之後許廠公和娘娘一個結果還是可以的。如果大鄴一直維持下去,廠公和娘娘何去何從,我不說,其實廠公心裡也有底。封號頒了就是頒了,載進了玉牒,再難更改。廠公是司禮監掌印,論宮裡規矩,比我更知道。」
他沒有正面回應他的話,只管賣弄追隨他的好處,可見是確信有此事的了。肖鐸橫下一條心來,知道這麼多秘密,怎麼讓他留在世上?永遠封住他的嘴,再把他底下那些人清剿乾淨,就可以太平無事了吧!
然而南苑王終究不是個好對付的人,他既然敢單槍匹馬來,說明事先早有了防備。見肖鐸眼裡殺機漸起,忙又道:「今兒來見廠公,說實話有多少勝算我心裡也沒底,所以臨走前留了個錦囊,萬一我有什麼不測,保管明天書信就送乾清宮的御案上了。就算廠公捨棄眼前一切帶娘娘遠走高飛,錦衣衛和我南苑戍軍幾萬人傾巢而出,流亡逃竄的日子艱辛,廠公還需多斟酌。」
實在是納不下這口氣,可是又待如何?他一頭的小辮子等著讓人抓,似乎除了屈服別無他法了。
他轉過臉一哂,「王爺不要逼人太甚,惹惱了我,我自有法子叫南苑王府永世不得超生。東廠雖說沒有先斬後奏的特權,但既設了昭獄,就表示可以對文武百官隨意刑拘逼供。王爺日子過得安逸,莫非想嘗嘗梳洗斷錐的滋味麼?」
一個桀驁的人,想輕易收服不大可能,總要經過一波三折的。宇文良時略沉默了下,半晌才道:「廠公先消消氣,我只想與廠公結盟,沒有任何要難為廠公的意思。大業不是一天能夠開創的,來日方長,廠公可以慢慢考慮,等想好了再命人通知本王也是一樣。」他站起來,朝外看了看,蟬聲陣陣,卻聽不見瀾舟的任何動靜。他心裡著急,勉強定住了心神道,「橫豎不管廠公與本王談得如何,孩子總是無辜的,還請廠公高抬貴手。」
若問肖鐸的意思,父子倆一道投進刑房才痛快,無奈叫他掣肘,一意孤行對自己也不利,便蹙眉道:「王爺認定了令公子在我這裡,我若堅持說不在,王爺打算如何?」
宇文良時怔了怔,似乎是經過了巨大的掙扎,喟然長歎道:「看來是他的命……大約是底下人弄錯了,本王尋子心切也沒有多加考證,失當之處望廠公見諒。」
聽這意思,交易談得差不多了,兒子的死活就不那麼重要了。肖鐸瞇眼看過去,果然是成大事者,所謂的親情對他來說又值個什麼?那小子雖可惡,弄死了容易,但如果當真迫於形勢同他合作,害死他兒子的仇不過是早報和晚報的區別,到那時候少不得又是一場動蕩。
他只得退一步,「話既到了這份上,王爺的意思咱家明白了。我也不瞞王爺,娘娘險些遭遇不測,按著我的意願是要拿人活祭的,不過王爺的面子總要讓,不是怵,是敬,王爺應當能夠體諒肖某的心情。」他松開了拳頭,踅過去叫了聲大檔頭,「把小公子送上王爺的輅車,園外的人都讓開,不許追,讓他們來去。」
這個令下得不情不願,看著宇文良時揚長而去,他頭一回感覺自己活得窩囊。卑躬屈膝得來這萬丈榮光,原以為就此可以坐享富貴了,沒想到流年不利,一樁樁事接踵而來,到如今已經難以招架了。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幾次到了雷池邊緣,猶豫再三還是沒有踏出那一步。如果真的無力挽回,也許音樓只有進宮才是最好的出路。跟著他冒險,朝不保夕地活著,她才只有十六歲,人生那麼長,萬一他有個閃失,她獨自一人怎麼辦?
天邊最後一絲亮也斂盡了,他過她的院子,彤雲剛伺候她洗漱完,端著一盆水出來,站在磚沿上往外一潑,轉身看見他,叫了聲督主,自發退到耳房裡去了。
他進門時她正努力扶著桌子站起來,燈下攢著眉頭抱怨,「走兩步腿就麻得厲害,會不會變成瘸子?要是瘸了皇上應該不會要我了吧,正好尋著了不必進宮的理由。」她靦腆看著他,「就是行動不方便了會拖累你,那多不好意思!」
他笑不出來,腦子裡亂得厲害,只問她:「洗過了麼?我抱你上床。今兒一天也折騰得夠夠的了,明天接著來,慢慢就恢復了。」
她溫馴地應了,伸出兩手來等他抱,嬌憨的模樣,像個被寵壞的孩子。他沒奈何,把她打橫抱起來,繞過屏風放在拔步床上。原想退後坐在杌子上說話,袍角卻被她牽住了,她拍拍篾席的另一半,自發往裡讓了讓,笑得眉眼彎彎。
他拒絕不了,心裡只顧悵然。登上腳踏也沒思量其他,歪身仰在她的迎枕上。
屋裡點著香,是用來熏蚊子蠓蟲的,微煙裊裊,空氣有股艾葉的芬芳。音樓看他不說話,神色也不大好,便支起腦袋來打量他,「怎麼了?事情辦得不順遂麼?」
他說沒什麼,讓她不必操心。
他越是這樣,她越感到好奇,靠過去枕在他胸口上,喃喃道:「說好了不瞞著我的,出了什麼事都要告訴我。」探出一只手掐了掐他的臉頰,「八成遇上難事了吧,看看這一臉臭樣!」
他把她的手摘下來握在掌心裡,輕聲問她:「我的話,你聽不聽?」
她嗯了聲道:「那是一定的,我以前心眼兒可好了,死了小貓小狗都要難受好幾天,現在心腸變得有點硬了。就拿月白那件事來說,我心裡很怨自己,可是我覺得你做得對,所以連情都沒替她求……還有今天他們抓了宇文家的小王爺,不知道你會怎麼處置他,說到底他只是個孩子,我應該站出來勸你的,結果我還是什麼都沒做。想來想去可能是近墨者黑,被你帶壞了。」
他啼笑皆非,在她鼻子上刮了下,惆悵道:「我對不起你,這回的仇恐怕不能替你報了。」
她說不要緊,「如果為此和南苑王結仇,我也覺得沒有必要。再說只是懷疑他,又沒有確鑿的證據,萬一錯怪了好人,豈不是白害了那孩子的小命?」
他緘默不語,隔了很久側過身正色看她,仿佛鼓了半天的勇氣才下定決心,毅然道:「我有個把柄落在了宇文良時手上,關於這個把柄,也是你一直好奇的……如果你想知道,今天就全都告訴你。」